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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疤的一半,掩饰于密密浓浓的虬髯里,瞧着这片胡髭,和倚下来的长条个头儿,猛然间提醒着你,对方曾经是条汉子,最起码,也似有过强梁霸道的岁月,如今竟萧条了。
像是滔滔不绝的河水,后浪急催前浪,再强的人,即使你是当今顶天立地的英雄,在无情的岁月催逼之下,也自有“泪尽无语”的一天。
人心世道,知足常乐。
人若是不知足,也就不快乐了。
老艄公其实并不老,顶多五十岁,一多半的头发还是黑的,却是那重重交叠的皱纹,看起来直觉地认为他已经老了。
和风徐徐,引人入睡。
潘夫人仰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
彩莲为她盖上一件衣裳,傍着长椅,自个儿也在打盹儿。
洁姑娘手托香腮,染目于滔滔河水,这阵子倒不思困,却似有永远也想不完的心思,越想越烦,越烦越想……没完没了。
像往常一样,袁菊辰半斜着身子,伸着一双长腿在晒着太阳。
秋阳赛金,晒在人身上,暖烘烘的,那滋味真是有一番消受。大黄狗就趴在他跟前,一人一狗,都像是睡着了,模样儿分外亲切。
翻过身子来,面向船尾。
可就瞧见了身后的远近来船,大大小小,总有十数艘之多——大肚子的双桅货船,轻巧单帆的“两头翘”,甚而小到不能再小的“蚱蜢舟”,一一毕陈眼底。
说到“蚱蜢舟”,这小家伙显然就在眼前不远。
——或许是行得太疾了,浪花卷处,窄小的船身看来像是要由水上跳了起来。如此一来,可就难为了船上把舵打桨的两个艄公。
好精练的身手!
船尾的一个,忽地抢步而前,“嗖”地纵身船头,合二人之力,硬生生把扬起来的船头给压了下去,却在船身平下的一霎,迅速地又回到了原来的船尾,前后兼及,纵退无迹,妙在来去进退,配合着船身的运行,时间不早不晚,动作不快不慢,真个恰到好处。
操船的两个艄公,显然是此行道的顶尖老手,只可惜,一身能耐糟蹋了,不营水上生计的大船买卖,却划着这样的“小不点儿”,岂非是有些悖于情理?
袁菊辰忽地翻身坐起。
便在这一霎,触到对方之一仰起来的半边脸,四只眼睛交接之下,对方忽地垂下了头,长桨翻飞,小船很快地便擦了过去。
袁菊辰确是眼睛够尖,惊魂一瞥间已看出了个中端倪。
他却是不动声色地又慢慢躺了下来。
风帆饱引,船行顺畅。
午后“申”时左右,已接近“紫荆关”附近。
但只见西岸峭壁如嶂,高插如云,宽阔的水面一下子却变得窄细了,那一面起伏于高山峻岭间的巍峨长城,勾画出此一脉的风光绮丽,江山如画。
潘夫人头晕想呕吐。袁菊辰乃传话后首的艄公老徐,随即把船拢向岸边。
岸石嶙峋,芦花翻白,好一副深秋景况。
小船靠岸,在一株枯柳上拴上了缆,三个女人乃陆续上岸。
女人家琐碎事多,袁菊辰亦不便插手,好在野处无人,石屏树障,大可方便行事。
一切料理完毕,潘夫人吩咐彩莲在一片绿茵地上坐下歇息,取出食物干粮,随即向彩莲道:“去请袁先生过来。”
袁先生不请自来。坐下道:“夫人觉得好些了?”潘夫人含笑道:“老了,经不住了,快坐下吃点东西吧!”
洁姑娘随即把备好的烧饼夹肉送过来。
“大哥,还要走多久才到呀?”
袁菊辰说:“晚上大概可以到王安吧!”
他坐下来吃着烧饼,一面说:“如果夫人和姑娘不累,我打算连夜走下去,那么天一亮,就可到涞源,就与山西搭上界了!”
洁姑娘大似意外道:“这么快?”
潘夫人却说:“这样就好,早一天到早一天安心,到了山西跟洪大人取上联络就好了。”
洁姑娘恨恨地道:“这些人真可恶,爹爹已经死了,对我们还放不过!”
“小孩子家别胡说八道的……这不就好了吗?”
潘夫人眼睛看向袁菊辰说:“这个洪大人跟先夫过去最是要好!他们是同科进士,人既和蔼,又义气,我看你不妨就留下来,我跟他说说,大小也能给你谋个差事……”
洁姑娘放过眼神来,直向他睨着,多希望他能点头答应,他却只是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洁姑娘刚要说话,袁菊辰的眼睛,却似忽有所见——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一艘小小的“蚱蜢舟”。
出剑
蚱蜢小船,停泊在芦花深处。双方距离,仅在一箭之遥,设非是居高临下,目光锐利,真还看它不清。
袁菊辰却清晰地看见了。
更清晰的印象是,这艘小船先前并无所见,那么它应是才泊岸不久,无独有偶地也来到这处风光明媚的中流野渡,却是人同此心,巧得很。
一霎间,袁菊辰脸上显现出几许阴森,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缓缓向附近山岳、枫丛巡视。
“大哥你发现了什么?”
洁姑娘不觉有些警惕,开始有些不安。
“没有什么……”
袁菊辰起身换了个位置,又坐下来。
“对了!”他向着洁姑娘微微一笑:“早先搬箱时我发现姑娘还带着一口古剑,能借我瞧瞧吗?”
潘夫人先就笑了,指了一下女儿:
“那是她爹留下来的,我们家从她爷爷起,这是第三代了,就没一个会使宝剑的,怎么,袁先生你还会武?是个行家?”
“谈不上行家,略通一二!”
“唉呀……”潘夫人忽地睁大了眼睛。
洁姑娘更似惊异不置,母女二人用着简直难以置信的眼神儿向他瞧着,这当口,彩莲早已跑回船上,用不了一会工夫,已把那一口置在布套里的长剑拿了过来。
“既是这样,倒真要请你看看。”
一面说时,潘夫人转手把剑递到了他的手里。
解套、取剑。
好一口古剑。
剑式修长,一色的青鲨鱼皮鞘子,剑把子特长,倒是与袁菊辰的这双大手很相称,其上密密缠扎着金丝银缕,却已为人手磨蚀得快看不清楚了。
这就说明了,这口剑当年的辉煌岁月——它是一把真正用来对敌的兵刃,而不只被人家收留供着,用以为传家的古董。
“可惜了这口好剑啦!”
——这可是袁菊辰心里的声音。
“都生锈了!”洁姑娘说:“你抽出来看看。”
袁菊辰摇摇头说:“那不是锈,是霉点儿!”
他却不急于去抽剑出鞘,一双眼睛煞有介事地游转于眼前山岭。
“用石灰块轻轻一抹就干净了。”
他的眼睛随即移到了另一面。
太阳的阴影在这一面构成了特殊的圆形,凸透玲珑,无尽绵延。
萎萎芳草,绒面子也似地铺陈地上,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只探出头竖着长耳朵的野免。
阴影映衬在黄草地上,形像似乎有些模糊,尤其是那一片摇动的枫丛,云也似的诡谲,摇摇颤颤晃动不已,像是包含着令人难以猜测的一个极大谜团。
袁菊辰深邃的眼睛,一直都不曾离开过这片枫树的投影。
凉风习习,潘家母女这一路从来还没有舒畅过,彩莲站在潘夫人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她拿捏着肩膀上的懒筋,母女主婢喁喁而谈,浅浅而笑,欢洽的气氛,前所未见。
一只野兔,忽然由草隙里探出了头,立刻就吸住了大黄的注意,“呼”地站起来,箭也似地扑了过去。
草丛里顿时引发了一场追逐之战!
便在这一霎,一条修长的人影,长空一缕烟般霍地拔了起来,紧接着飞星下坠般,直落而下。
一起即落,势若飞云一片。
便是由那一片摇动的斜阳投影上看出了端倪。
袁菊辰恰恰便于这一霎,拔出了手上长剑。
旋身、挥剑。
匹练般地划出了一道银虹,“铿锵”一声,迎着了来人的修长刀势。
“哎呀!”
惊叫声里,彩莲拖着潘夫人,与扑上来的洁姑娘一并倒在地上。
那一刀,原是直奔潘夫人头上而来,袁菊辰却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不缓不急,不偏不倚,恰巧在这一霎间转身出剑。
刀剑交碰的一瞬,空中来人忽地一折,彩云翻飞般已飘出丈许开外。
残阳斜照里,这个人身子真个鹰样的灵巧,却在翻身下落的一霎偏头沉肩,“哧”
地打出了暗器梭子镖,直袭洁姑娘顶门。
袁菊辰早就防着了对方有此一手,左掌乍翻,“呼”地劈出了一掌。
梭子镖歪了一歪,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便擦着洁姑娘肩头打了过去。
“好个小子……”
出口是酸不溜丢的山西腔调,紧接着这人的脚下一蹬,浪卷礁崖般的一个倒翻,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已到了袁菊辰身边。
秃顶扁鼻,大三角眼,正是清晨豆坊所见的两个土佬之一。
日间水上一瞥,袁菊辰便已看出了蹊跷,却不料又在这里见到,这番邂逅,自非偶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内的魔爪子还真是多,当真的阴魂不散。
眼前这个山西土佬,怎么看也不像是食禄皇差,不过手底下的功夫却是不含糊,出刀之狠,身法之轻灵巧妙,皆属一流境界。
想是心忿袁菊辰的从中作梗,出手更见狠毒,恨不能一刀把对方劈作两半。
死亡约会
袁菊辰剑倚右臂。
山西土佬的一刀,恰于这一霎劈脸直下——刀光一闪,有若一条银线,劈空而至。
所谓的“藏晖一线,如意布施”,山西人堪称刀法娴熟,是一个精于此道的高手。
正因为如此,袁菊辰的精神才越加抖擞。
随着袁菊辰转动的身躯,有臂长剑方自划出了半个圈子,山西人似已有所警,陡地面色一变,收刀即退,却己是慢了一步。
袁菊辰跨进的身势,就像是一阵风。
刀光剑影闪烁里,那人“哼”了一声,拔身而起,人影翩跹里,已立身左面崖头。
“好小子……有你的!”
以刀作杖,“叮”的一声,点向石面,借以支持着摇摇欲坠的身子。
一片殷红颜色,打他肥大的裤胯间渗出来,点点滴滴,顺裆直下。
山西人硬是有股子狠劲儿,就是自恃不倒。
却于这一震,一条人影,于左面大枫树上哗啦现身而下,施展的是“海燕掠波”轻功绝技,起落之间已到了袁菊辰身后右侧。
黄脸高颧,白巾加额,一身蓝布裤褂,正是豆坊初见二者之一。
身势乍临,手底下哗啦一声,一把亮银索子枪,抖了个笔直,二话不说,直向着袁菊辰眉心打来。
软兵刃能当刀剑施展,说明了来人的身手不凡。
别瞧这两个一副土佬的卖相,手底下却各有千秋。
后来的这一个,出手更狠,恨不能一家伙在对方身上留下个透明窟隆。
却是这个后生小子忒棘手了。
剑势回扬里,硬生生逼退了来人扑前的身子。
沉肩、倒拧。
蹿出了一丈三四。
第二次作势,更欲前扑的一霎,崖头上的山西人忽然出声喝止。
“蓝老二,算了吧!”
这声呼唤,还真有用,后来的这个陡地闻声而止,身势微侧,螺丝转儿般一阵子打旋,已飞身直起,落在了崖上同伴身边。
“小伙子功夫不坏——我们兄弟今天算是栽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小伙子,你报个万儿吧!”
说话时,山西人一头华发,刺猥似地直立而起,那一双三角眼,精芒毕射,简直恨不能一口把对方生吞下去。
整个下半截身子,都让血渗透了,他却硬是直立不移,倒也是条汉子。
袁菊辰略一迟疑,随即报出了姓名。
山西人重复念着“袁菊辰”三个字,字音却似由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就对了……”山西人冷冷哼着:“西山鹤袁海天是你什么人?”
袁菊辰猝然吃了一惊。
“我看也像!”后来的蓝老二冷森森说:“不用说,是你爷爷了,好小子,连你爷爷西山鹤在世的时候,对我们尚且礼让三分,你这小子……”
说话口音是浊音极重的“保定府”味儿,较诸前者的山西话,尤其刺耳。
“好了!”山西人打断了同伴的话,三角眼里迸着火星,阴森森地说道:“我们这个梁子算是结上啦,小子,你今天伤了我一剑!我一定要在你心上扎上三刀六个眼,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话声一停,再也忍不住颓废之势,身子一软,几欲不支地倒了下来,却是蓝老二横臂一挡,紧急中搀住了他倒下的身子。
蓝老二更不是省油的灯,像是喝风那般地呵呵笑着,一脸的阴狠杀气。
“小子,咱们是死亡约会,不死不散,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