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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这样好一个人,京里竟容她不得。眼见着,她要走了,谁来给咱们做主呢?伙计们想到这一点,心里无不做慌做张。
见菜搬得差不多了,钱妈妈便叫吉利:“去,掌柜的在屋里呢!你去叫她一声!说大伙都齐了。只等她来。”
吉利去了,一时来了,回说即刻就到,请大家先行入座。众伙计本来不敢就座,听了掌柜的吩咐,不得已,一一安插着,入席坐了下去。就连多余的一个小荃子,也搭头搭脑地,坐在其中。
这里刚刚坐下。果然曜灵顷刻就至,一身夏日家常竹布蓝布,头发洗过了未开,只随便用根竹筷子挽了。却也整齐清爽,似一尘不染,灵慧空明。
“都齐了?好,吉利,方成,斟酒吧!”曜灵说着自己也动手。挨个将自己桌上的酒杯满了。
与她同坐的,都是十年以上的老伙计了,与方成差不多大,心里有事。拿着酒杯,都有些沉重地端不起来。
曜灵微笑道:“怎么不动手?方成,你那怎么样?可都满上了?钱妈妈呢?”
钱妈妈鼻头通红地从厨房里上来,直摆手,说要看着火,就不上来坐了。
曜灵也不勉强,只请大伙同举杯,共饮了这一杯。再说话。
众人依言。闷闷地将酒干了,酒是好的,喝进肚子里。却没品出什么滋味来。
曜灵盈盈浅笑,放下酒杯,款款道来:“我知道大家愁什么,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一个月来,想必大家伙已是尝了个遍。好在,最后,咱们得了这个东西。”
说着,曜灵的手向店堂上方指去,众人这才想起,哦,那是老太后御赐的匾额所在。
对呀,有这东西在,还有什么怕处?后半个月,不就是因了这东西,生意一点一点地,又回来了?
众伙计们心里即刻松快许多,刚才下去的酒,这便散出热力来了。
其中一个伙计便道:“我就说嘛,掌柜的人虽走了,威力尚存,老太后尚给咱们三分薄面,更别说别人了!”
方成迎头就是一个爆栗:“你这马后炮放得好生利索!掌柜的不说你是想不起的,这会子倒聪明起来了!”
那伙计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吉利正坐在他身边,便叉了一大块肘子,油汪汪地塞进对方嘴里,立刻就堵得说不出话了。
小荃子正吃得欢,一时嘴滑,便失言道:“是啊,太后心里也是疼掌柜的,这不,请掌柜的出京,游山玩水,兼采卖宫中用物,多好的差事,别人想,还想不到呢!”
此言一出,众伙计立刻怒目相视,投射过来的眼光众众带着恶意,心想有你什么放屁的事?!闭上嘴才好!
小荃子被瞪得嘴里肉都咬不牢了,哗啦一声,一块烧鸭腿从他嘴里落了出来,砸在酒杯上,撒出一桌酒去。
“看你这公公,就算看不上咱们这里的粗食,也不必这样浪费吧?好在明儿你就要回去,咱们也就两下里清静了!”小荃子身边一个伙计看得厌恶极了,一时脱口而出,竟忘了忌讳对方身份。
曜灵听见这话,心里一沉,眼光就向小荃子看去,生怕他心里起怒意,要在李公公面前生事。都说暗箭与小人一样,难妨难挡。
说来也怪,小荃子在采薇庄这一个月,人人都忘了他是个公公了,他自己也快忘记,心想若能一时呆在这里,也不坏。有吃有喝,睡得安心,更不必提心吊胆,每日不过用飞鸽传书,给李公公送些消息罢了,比起以前在宫里的差事,那是不知要轻松多少倍了,因此人也比上个月胖了,脸也宽了,竟长出一层肉来。
因此就受些小骂,于他也无大碍,前头说了,他本性不坏,不过在李公公面前求口饭吃罢了,进宫日子又短,那些个人性险恶,他也还没来得及学会。
“算了算了,”小荃子大度地说道:“知道你们心情不好,本公公不理你们!我吃我的,你们说你们的!”
曜灵微微一笑,放下心来,忙对那伙计道:“还不快给荃公公倒酒?肥鸭子大块地夹上去!”
那伙计心里不情不愿,面上少不得低低陪了个不是,小荃子一杯酒下去,自己倒笑了。
原来出京采买东西的风,是太后放出来的?曜灵倒被小荃子无意间说出的话,勾起心事来。
太后这又是做什么?前头叫余王妃教训自己,后头又这样安抚自己?太后才不会诚心为了采薇庄好,到底这女人葫芦里,又卖得什么好药?
章徳宫里,太后正在净面,李公公小心翼翼将一件件珍宝从她头上除下,又一样样交到身后宫女的手中,收存起来。
“今儿信上怎么说?”太后懒洋洋的,无精打采地问。
李公公殷勤上前来,送上一盏玫瑰露,然后媚笑道:“没什么大事,说今儿在后院置了酒,给小掌柜的送行呢!”
太后哼了一声,接过玫瑰露来,呷了一口,不着意地放下,蹙眉道:“怎么不香?怪道庄贵妃拿来敬哀家,原来不是什么好货色!”
李公公如同哈巴儿狗,立即有样学样,也将个老脸皱起,然后啧啧咂嘴道:“可不是说?我先替太后试温度时,也觉得不太好,还不抵咱们平日用得呢!倒也好意思,说是贡品?也不知是真是假!”
太后反倒笑了起来:“她哄你作什么?贡品不贡品的,反正是皇上给她的,不是贡品,那也成了贡品了!”
李公公顷刻又转了笑脸:“太后这笑话说得真好,奴才也觉得可乐极了呢!”
太后笑过,又叹起气来:“皇上怎么还这样宠她?真不怕她造反?那什么十七姨娘的事,还不够渗人的?要我说,才别信那鬼丫头的话,什么姐妹不是一条心,庄贵妃只为荣华富贵。屁!一听就是搪塞之辞!也只有皇上肯信罢了!”
李公公也跟着叹息:“谁叫皇上心里就是喜欢庄贵妃呢?就有心不信,舍不得也是没法子。”
太后嘴上不响了,心里却在冷笑。自己的儿子,为娘的最清楚。皇上性格全然不似先帝,先帝是顸颟敦厚,也许做皇帝并不合格,做人却是极好的,因是从容大度,并无乖戾气的。
可皇帝却正相反,只跟她这个为娘的,如一模所脱。心狠手辣,凡事只要对自己有利,无有行不出的。又最是面慈心硬,别人看着娃娃一样,只当容易对付,不想却是胸中另有沟壑,一不留神便可置于死地的。
“唉,儿大不由娘,哀家劝许多回,皇上只是敷衍,转头又去了庄贵妃宫里,竟当哀家的话耳旁风一样了!”太后开始发起牢骚来,李公公不觉心里一惊,莫非她真的老了?
一个狠毒又颇有姿色的女人,若是老起来,那是相当可怕的。
老太后就是现成的例子。
李公公身上微微打起寒战来,赶紧欲将话题岔开:“今儿老太后派人去敬事房传话,说明儿要换个花样,不喜欢现在的绿豆薄荷冰汤,说是。。。”
太后愈发动起气来,不提还好,一提这老妖精,她就想杀人。
“她想换就换,跟哀家说得着么?奴才们办的事,如今也要哀家来操心了?哀家才懒得管!明儿给慈宁宫一百升绿豆,叫她们自己熬去,想怎么熬怎么熬,想熬成什么样熬成什么样,日日用绿豆煎汤沐浴才好!哀家倒要看看,能熬成精不能?!”
第一百十二章 启程
说了一通气话,太后的脸都挣红了,李公公正在其背后,用篦子替她一下一下篦着头发,这时望着镜中人有些失态,忙柔声劝道:“太后,您这又是何必?动起气来,自己的身子要紧!老太后不过白说一句,也没别的意思。”
他不劝还好,这一劝,愈发勾上太后的火来,当下便星眼圆睁,怒视李公公道:“没别的意思?!这老太婆最有别的意思!上回哀家才叫尹家的丫头出京,她掉脸就送上个匾额,哀家说不许慈宁宫人出去,那蓝姑姑怎么出宫的?!有意要在哀家面前示威?!呸!当哀家怕么?!不就是手里有那个。。。”
提到那件要命的东西,太后的神情一下全变了。本来是怒不可遏,眼里直闪出火花来,可转瞬之间,火花灭了,死一样的静寂,袭上面来。
李公公此时已是通身冰冷,满身汗下,可脸上依旧装得若无其事,他明白,自己万不能露出丝毫,对太后的话有所领悟的模样来。
太后知道有那个东西,她也知道,别人也许也猜出些许。可太后绝不能容忍的是,有人敢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此意来。不论是同情,还是嘲讥,但显示出来,必杀无疑。
唯一的例外,就是老太后。原因也很简单,太后不敢下手。
每每虑到此事,太后便觉如五内俱焚一般,恨老天怎么不开眼,还不收了那只老不死的妖精!
篦子还在一下一下,顺着太后乌黑滑顺的长发,向下走着,不见异常。太后慢慢觉出舒服来,身子又软了下来。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因是夏夜,本来清冷的月光也变得温和了。透过雕花窗阑透进室内来,将地面上,洒得到处是,犹如遍地都是花开一般。
“李公公,你进宫有不少年了吧?”太后突然转换话题,倒叫李公公吃了一惊,本来全尽防备的,不想开口竟是这个,李公公顿时有失重之感。
“回太后的话,奴才才是老成了精的那个呢!进宫多少年了?竟也算不清了。只知道,月圆月缺的,看也不少上百回了。”李公公陪笑弯腰,对镜中人答道。
太后点了点头。突然厌烦起来,右手轻轻挥了一挥:“你下去吧,哀家累了,想休息了。”
香烟袅翠,烛影摇红,描龙画凤的绣纱帐幔。五彩流苏的锦带配上金钩,绣茵锦褥,金毯花茵,处处辉煌夺目。可睡在里头那个人,却埋首于纱被中,低低饮泣。
什么都有了,却也是什么都没有。地下的那个人,走得可算干净,却也将自己的一切,都带走了。
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曜灵再次起得极早,不欲打扰众人。自己将衣服换好。早就预备下的一只青色粗布包裹挽于右手臂间,蹑足来到院子里,极小心地走到后门处。正要开门,忽听得一声大喊:“站住!”
曜灵知道完了。她这样小心就是不想叫人发觉,省得麻烦,可这人说话声音如此之大,别说尹家,就连隔壁洛家,只怕也要被惊动了。
听声音似乎是个小伙计,也许是出来起夜,不小心撞上了自己。曜灵心下恼怒,回头嗔道:“你不会小点声。。。”
不料她这一回头,随即就被吓了个动不得:身后满满当当,站了一院子的人,伙计们都来了,钱妈妈也在人群中,不敢站到头里,因满脸是泪。
曜灵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方成走上前来,递给她一个小布口袋,里头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里院子里,掌柜的最爱的花架子下头的土。人都说,到了外地水土不服,容易生病。有了这包家乡的土,那就不怕了。”方成眼眶红红的,声音也与平日迥然不同了:“外头的布袋子,是我们几十个伙计,店里衣服上,最干净的口袋衬布,每人撕下一小片来,钱妈妈缝出来的,掌柜的带上,见了这东西,就如同见着我们几十个人一样了。”
曜灵竭力忍住眼泪,双手微微打颤地接过这宝贝来,果然如方成所说,小小的布口袋,几乎由千针缝出来,几十块小布头,密密麻麻分不出你我来,只知道是贴心的,要跟她这一路,天涯海角去的。
天还暗呢,曜灵迈出采薇庄大门的时候。伙计们坚持不让她从后门走,这不是丢人的事,为什么不正大光明,从前门出入?!
曜灵抬脚,迈过门前那道高高的门槛,十几年岁月,就这样一抬脚过去了。那个当年梳着一对羊角辫儿的小丫头,这就要离家,出远门了。
临近的各家店铺都还没下门板,可从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可以看得出来,也都已经醒了。不料自曜灵出门的那一瞬间,门板齐下,人如水银般泄了出来,也不说话,皆默默站着,目送曜灵。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小丫头不易呀!嘴里不说,可心里,人人都是这样想来。幼年失亲,成年后,又被迫离家远行。云南大理呀!那地方是等闲去得的?人人心里都想,无矣于送死也!
曜灵自然也难说出话来,叫她如何开口?因处境是尴尬的,她不愿带累了别人,也不愿看轻了自己。
这样从众人的注目中,曜灵慢慢走出了这条生长了十几年的街道,平日里叽叽哝哝的聒噪声,此刻却是鸦雀无声,静得诡异,静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