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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河水在船外流动。声音极其清晰,连水珠溅起的声音都能听到,许三观觉得自己
就像是睡在河水中间。河水在他的耳旁刷刷地流过去,使他很长时间睡不着,于是他就
去想一乐,一乐在上海的医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还去想了许玉兰,想了躺在家里的
二乐,和守护着二乐的三乐。
许三观在窄小的船舱里睡了几个晚上,就觉得浑身的骨头又酸又疼,白天他就坐在
船头,捶着自己的腰,捏着自己的肩膀,还把两条胳膊甩来甩去的,来喜看到他的样子,
就对他说:
“船舱里地方小,你晚上睡不好。”
来顺说:“他老了,他身上的骨头都硬了”。
许三观觉得自己是老了,不能和年轻的时候比了,他说:
“来顺说得对,不是船舱地方小,是我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别说是船舱了,墙缝
里我都能睡。”
他们的船一路下去,经过了大桥,经过了安昌门,经过了靖安,下一站就是黄店了
“这几天阳光一直照耀着他们,冬天的积雪在两岸的农田里,在两岸农舍的屋顶上时隐
时现,农田显得很清闲,很少看到有人在农田里劳作,倒是河边的道路上走着不少人,
他们都挑着担子或者挎着篮子,大声说着话走去。
几天下来,许三观和来喜兄弟相处得十分融洽,来喜兄弟告诉许三观,他们运送这
一船蚕茧,也就是十来天工夫,能赚六元钱,兄弟俩每人有三元。许三观就对他们说:
“还不如卖血,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元”
他说:“这身上的血就是井里的水,不会有用完的时候”
许三观把当初阿方和根龙对他说的话,全说给他们听了,来喜兄弟听完了他的话,
问他:
“卖了血以后,身体会不会败掉?”
“不会。”许三观说,“就是两条腿有点发软、就像是刚从女人身上下来似的。”
来喜兄弟嘿嘿地笑,看到他们笑,许三观说:
“你们明白了吧。”
来喜摇摇头:来顺说:
“我们都还没上过女人身体,我们就不知道下来是怎么回事。”
许三观听说他们还没有上过女人身体,也嘿嘿地笑了,笑了一会儿,他说:
“你们卖一次血就知道了。”
来顺对来喜说:“我们去卖一次血吧,把钱挣了,还知道从女人身上下来是怎么回
事,这一举两得的好事为什么不做?”
他们到了黄店,来喜兄弟把船绑在岸边的木桩上,就跟着许三观上医院去卖血了。
走在路上,许三观告诉他们:
“人的血有四种,第一种是O,第二种是AB,第三种是A,第四种是B”
来喜问他:“这几个字怎么写?”
许三观说:“这都是外国字,我不会写,我只会写第一种O,就是画一个圆圈,我
的血就是一个圆圈。”
许三观带着来喜兄弟走在黄店的街上,他们先去找到医院、然后来到河边的石阶上,
许三观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把碗给了来喜,对他说:
“卖血以前要多喝水,水喝多了身上的血就淡了,血淡了,你们想想、血是不是就
多了?”
来喜点着头接过许三观手里的碗,问许三观:
“要喝多少?”
许三观说:“八碗。”
“八碗?”来喜吓了一跳,他说,“八碗喝下去,还不把肚子撑破了。”
许三观说:“我都能喝八碗,我都快五十了,你们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我的
年龄,你们还喝不了八碗?”
来顺对来喜说:“他都能喝八碗,我们还不喝他个九碗十碗的?”
“不行,”许三观说,“最多只能喝八碗,再一多,你们的尿肚子就会破掉就会和
阿方一样”
他们问:“阿方是谁?”
许三观说:“你们不认识,你们快喝吧,每人喝一碗,轮流着喝”
来喜蹲下去舀了一碗河水上来,他刚喝下去一口,就用手捂着胸口叫了起来:
“太冷了,冷得我肚子里都在打抖了。”
来顺说:“冬天里的河水肯定很冷,把碗给我,我先喝。”
来顺也是喝了一口后叫了起来:
“不行,不行,太冷了,冷得我受不了。”
许三观这才想起来,还没有给他们吃盐,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盐,递给他们:
“你们先吃盐,先把嘴吃咸了,嘴里一咸,就什么水都能喝了。”
来喜兄弟接过去盐吃了起来,吃了一会儿,来喜说他能喝水了,就舀起一碗河水,
他咕咚咕咚连喝了三口,接着冷得在那里哆嗦了,他说:
“嘴里一咸是能多喝水。”
他接着又喝了几口,将碗里的水喝干净后,把碗交给了来顺,自己抱着肩膀坐在一
旁打抖。来顺一下子喝了四口,张着嘴叫唤了一阵子冷什么的,才把碗里剩下的水喝了
下去。许三观拿过他手里的碗,对他们说:
“还是我先喝吧,你们看着点,看我是怎么喝的。”
来喜兄弟坐在石阶上、看着许三观先把盐倒在手掌上,然后手掌往张开的嘴里一拍,
把盐全拍进了嘴里,他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嘴里吃咸了,他就舀起一碗水,一口喝了下
去,紧接着又舀起一碗水,也是一口喝干净。他连喝了两碗河水以后,放下碗,又把盐
倒在手掌上,然后拍进嘴里。就这样,许三观吃一次盐,喝两碗水,中间都没有哆嗦一
下,也不去抹掉挂在嘴边的水珠。当他将第八碗水喝下去后,他才伸手去抹了抹嘴,然
后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身体猛烈地抖了几下,接着他连着打了几个嗝,打完嗝,他又
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打完喷嚏,他转过身来对来喜兄弟说:
“我喝足了,你们喝。”
来喜兄弟都只喝了五碗水,他们说:
“不能喝了,再喝肚子里就要结冰了。”
许三观心想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他们第一次就能喝下去五碗冰冷的河水已经不错
了,他就站起来,带着他们去医院,到了医院,来喜和来顺先是脸血,他们兄弟俩也是
O型血,和许三观一样,这使许三观很高兴,他说:
“我们三个人都是圆圈血。”
在黄店的医院卖了血以后,许三观把他们带到了一家在河边的饭店,许三观在靠窗
的座位坐下,来喜兄弟坐在他的两边,许三观对他们说:
“别的时候可以省钱,这时候就不能省钱了,你们刚刚卖了血,两条腿是不是发软
了?”
许三观看到他们在点头,“从女人身上下来时就是这样,两条腿软了,这时候要吃
一盘炒猪肝,喝二碗黄酒,猪肝是补血黄酒是活血”
许三观说话时身体有些哆嗦,来顺对他说:你在哆嗦、你从女人身上下来时除了腿
软,是不是还要哆嗦?”
许三观嘿嘿笑了几下,他看着来喜说:
“来顺说得也有道理,我哆嗦是连着卖血”
许三观说着将两个食指叠到一起,做出一个十字,继续说:
“十天来我卖血卖了四次,就像一天里从女人身上下来四次,这时候就不只是腿软
了,这时候人会觉得一阵阵发冷”
许三观看到饭店的伙计正在走过来,就压低声音说:
“你们都把手放到桌子上面来,不要放在桌子下面,像是从来没有进过饭店似的,
要装出经常经饭店喝酒的样子,都把头抬起来,胸膛也挺起来,要做出一副神气活现的
样子,点菜时手还要敲着桌子,声音要响亮,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们,菜的分量就不
会少,河里面也不会掺水,伙什来了,你们就学着我说话。”
伙计来到他们面前,向他们要什么,许三观这时候不哆嗦了,他两只手的手指敲着
桌子说: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说到这里他的右手拿起来摇了两下,说:
“黄酒给我温一温。”
伙计说一声知道了,又去问来顺要什么,来顺用拳头敲着桌子,把桌子敲得都摇晃
起来,来顺响亮地说:
“一盆炒猪肝,二两黄酒”
下面该说什么,来顺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他去看许三观,许三观扭过头去,看着来
喜,这时伙计去问来喜了,宋喜倒是用手指在敲着桌子,可是他回答时的声音和来顺一
样响亮: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河”
下面是什么话,他也忘了,伙计就问他们:
“黄酒要不要温一温?”
来喜兄弟都会看许三观,许三观就再次把右手举起来摇了摇,他神气十足地替这兄
弟俩回答:
“当然。”
伙计走开后,许三观低声对他们说:
“我没让你们喊叫,我只是要你们声音响亮一些,你们喊什么?这又不是吵架。来
顺,你以后要用手指敲桌子,你用拳头敲,桌子都快被你敲坏了。还有,最后那句话千
万不能忘,黄酒一定要温一温,说了这句话,别人一听就知道你们是经常进出饭店的,
这句话是最重要的。
他们吃了炒猪肝,喝了黄河以后,回到了船上,来喜解开缆绳,又用竹篙将船撑离
河岸,来顺在船尾摇着橹,将船摇到河的中间,来顺说了声:
“我们要去虎头桥了。”
然后他身体前仰后合地摇起了橹,橹桨发出吱哩吱哩的声响,劈进河水里,又从河
水里跃起。许三观坐在船头,坐在来喜的屁股后面,看着来喜手里横着竹篙站着,船来
到桥下时,来喜用竹篙住桥墩,让船在桥洞里顺利地通过。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阳光照在身上不再发烫,他们的船摇离黄店时,开始刮风了,
风将岸边的芦苇吹得哗啦哗啦响。许三观坐在船头,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他双手裹
住棉袄,在船头缩成一团。摇橹的来顺就对他说:
“你下到船舱里去吧,你在上面也帮不了我们,你还不如下到船舱里去睡觉。”
来喜也说:“你下去吧。”
许三观看到来顺在船尾呼哧呼哧地摇着橹,还不时伸手擦一下脸上的汗水,那样子
十分起劲,许三观就对他说:
你卖了两碗血,力气还这么多,一点部看本出你卖过血了。”
来顺说:“刚舟始有些腿软,现在我腿一点都不软了,你问问来喜,他腿软不软?”
“早软过啦。”来喜说。
来顺就对来喜说:“到了七里堡,我还要去卖掉它两碗血,你卖不卖?”
来喜说:“卖,有三十五元钱呢。”
许三观对他们说:“你们到底是年轻,我不行了,我老了,我坐在这里浑身发冷,
我要下到船舱里去了。
许三观说着揭开船头的舱盖,钻进了船舱,盖上被子躺在了那里,没有多久,他就
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船停靠在了岸边。他从船舱里出来,看到来喜
兄弟站在一棵树旁,通过月光,他看到他们两个人正嗨唷嗨唷地叫唤着,他们将一根手
臂那么粗的树枝从树上折断下来,折断后他们觉得树枝过长,就把它踩到脚下,再折断
它一半,然后拿起粗的那一截,走到船边,来喜将树枝插在地上,握住了,来顺搬来了
一块大石头,举起来打下去,打了有五下,将树枝打进了地里,只露出手掌那么长的一
截,来喜从船上拉过去缆绳,绑在了树枝上。
他们看到许三观已经站在了船头,就对他说:
“你睡醒了。”
许三观举目四望,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远处有一些零星的灯火,他问他们:
“这是什么地方?”
来喜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还没到虎头桥。”
他们在船头生火做饭,做完饭,他们就借着月光,在冬天的寒风里将热气腾腾的饭
吃了下去。许三观吃完饭,觉得身上热起来了,他说:
“我现在暖和了,我的手也热了。”
他们三个人躺到了船舱里,许三观还是睡在中间,盖着他们两个人的被子,他们的
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三个人挤在一起,来喜兄弟很高兴,白天卖血让他们挣了三十五
元钱,他们突然觉得挣钱其实很容易,他们告诉许三观,他们以后不摇船了,以后把田
地里的活干完后,不再去摇船挣钱了,摇船太苦太累,要挣钱他们就去卖血。来喜说:
“这卖血真是一件好事,挣了钱不说,还能吃上一盘炒猪肝,喝上黄酒,平日里可
不敢上饭店去吃这么好吃的炒猪肝。到了七里堡,我们再去卖血。”
“不能卖了,到了七里堡不能再卖了。”许三观摆摆手。
他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我觉得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没钱了,缺
钱了,摇一摇,钱就来了。其实不是这样,当初带着我去卖血的有两个人,一个叫阿方,
一个叫根龙,如今阿方身体败掉了,根龙卖血卖死了。你们往后不要常去卖血,卖一次
要歇上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