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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爸爸妈妈,想起徒颜,想起张瑞,偶尔也想起若琳阿姨。一切那么遥远,象上个世纪的事情,但偏偏很清晰,连自己房间里墙壁上挂着旧布娃娃,布娃娃身上的衣服,靠右的一侧被铁丝勾出一个小洞的模样都能记得仔细。
学校的生活,用糟糕一点的比喻来说就象清澈的死水。
赵亚努力忘却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他必须自己照顾自己,花钱的时候一分一分地数着,他不愿意刻薄自己,却也明白银行里的存款一天一天在减少。这是世界上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不象其他学生,出了意外可以跑回家哭诉。
那是一种令人心寒的孤单。
他在孤单中总忍不住想起一些温暖的玩笑话……
“这是我的布娃娃。”
“男孩子也爱玩娃娃?”
“亚亚小时候就喜欢哇哇大哭。”
“哈,哈,还是我儿子最厉害。执信呀,省重点!”
有时张瑞可恶的模样会在记忆中忽然探出个头,从前觉得讨厌的种种,也不自禁从欣赏的角度去看。
他不由念着张瑞的许多好处。
如今,赵亚已经明白了以前太多不明白的事。
他回想当初对张瑞的态度,多少觉得有点内疚。然后他自己微笑起来,人要不回头看,怎么知道自己曾经拥有了这么多东西?
高一下学期很快过去。
高二、高三,学习开始渐渐紧张。赵亚在同学中显得最从容,他还是象平常一样上课、自习。大学入学考试的成绩下来,赵亚的分数过了录取线不少,但离重点大学分数线还差一分。
要是从前,他一定会为没有考上重点大学而自尊受损。现在他很平静地收拾了行李,对大家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象两年前,用同样漂泊的脚步进入普通的大学。
学费、书费、生活费,他开始家教。
一个最平凡、最平凡的大学生,赵亚这样对自己定义。
凡人啊。他享受凡人的生活,众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这么多的人,可没有一个人会停下脚步看看自己身边的人。没有人会特别关心自己,嘘寒问暖,爸爸妈妈远远在天上。
亚亚,天冷了,要穿衣。
亚亚,准时吃饭,不然会有胃病。
亚亚,别睡晚了。
咳咳,糟糕,快点吃药。
自己不再是某人的中心,也没有人会来当自己一切思想的中心。他没有被人牵挂,也不牵挂他人。
赵亚觉得这挺有意思。
他这样挺有意思了四年,大学毕业了。
毕业时同学们喝得大醉,赵亚微笑着看着大家东倒西歪,互相用劲拍打对方肩膀,说好将来飞黄腾达时如何相见。
“来来,赵亚你也喝点!”平日再觉得无法亲近,此刻被四年的相处累积起的感情也占了上风。
赵亚知道会被人灌酒。
四年,他从来没有在聚会中喝过酒。这会男生豪迈地看着他,女生期待着看着他,赵亚淡淡笑了,露出嘴边挺漂亮的一个酒窝,把满得几乎要溢出的酒杯端起来:“我会记得大家的。”
他慢而轻地说,每个字都钻到同学们耳朵里。不知为何,竟有好几个人觉得哽咽。热闹的毕业聚会骤然安静不少。
仰头喝下一杯,他又说:“我不会喝酒,今天例外,喝三杯,祝大家前程似锦。”赵亚自己找酒瓶,斟满了,果然连续喝了三杯。
众人看不出他这样爽快,轰然叫好。
聚餐后杯盘狼藉,又商量着去唱KTV。醉醺醺的男孩,夹杂着打扮过一番,斯斯文文的女孩,好不容易找了一家价格不错的,包了房间开始唱歌。
赵亚趁人不注意,从可以把人耳朵震聋的包房里退出来。
夏雨刚刚停,夜风凉爽,马路上的霓虹都神气起来,争先恐后吸引人们的眼球。他的耳朵被过响的喇叭荼毒后,还有点轻微耳鸣。
毕业了。
赵亚闭上眼睛,他开始盘算找工作。
辛苦不要紧,但要能长本事,能挣钱,最好包住宿。想着,他忽然莫名其妙地嘲笑起自己来。
书中、电视中最不惹人注意的小人物生活,快开始了么?
如今大学生找工作没有以前容易,听说上一届的师兄有几个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
赵亚认真地查了银行的存款,幸亏他一向节省,而且不时做做家教,可能的话还顺便在辅导的学生家里把晚饭吃了,可以省一顿饭的钱。这样下来,直到大学毕业存款还没有成为个位数,万一找不到工作,节省点可以撑半年。
广州最大的人才交流市场,每逢大学生毕业的时节都会准备专门为企业招收毕业生的人才交流会。
宽大的会场,横横竖竖摆了几十道高大的展板,每一行分划为十几个展位,每个只有五六个平方。招聘企业的负责人穿得整整齐齐挤在桌椅后面,挑剔着送上门来的应聘者。学生们花了更多的钱去打扮,小心翼翼地在只能看见黑糊糊一片人头的海洋里伸长脖子寻找自己的机会。
人多、通道窄,虽然有空调,但空气浑浊。浑浊的空气里满是希望和将来,也许还有两三个小偷在找生意。
乱哄哄的场面。
这次人才交流会,有几个企业最受关注。东胜设计就是其中之一。
和其他企业不同,东胜设计把招聘人员的薪水待遇明白地写了出来,金额几乎是其他企业的150%,福利优厚,每年还有假期。
这样的待遇,应聘的人当然不少。东胜设计的经理亲自坐镇,在人才交流会上当着众人的面亲自面试。
等待面试的人和看热闹的人,围了里外三层。
“你先回去,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如果经理最后那么说,周围围观的人都知道没有希望了,而应聘者会站起来让位,挣扎着作出不在意胜败的笑容。
面试了十几个,找不到一个当场可以拍板录用的。经理不耐烦了,刚打算暂停一会,抬头看见接着上来面试的人。
“您好,我想面试贵公司的室内设计助理。”
赵亚穿着一套新买的西装,高挑的身子象衣架似的,显出精神奕奕,又有朝气又干练。大家一看,心里都不由喝了声彩。他落落大方送上简历,厚厚的一叠。
与众不同的厚度让经理起了兴趣,对他温和地笑笑:“请坐。”低头翻开简历,发现封面是赵亚自己做的,简简单单,没有现在大学毕业生喜欢弄的许多花样,里面一叠调查报告吸引了经理的视线。
“广州市室内装修市场调查报告?”
赵亚黑亮的眼睛仿佛会笑似的看着经理:“我自己做的。”
经理用心地看了第一张,轻轻“嗯”了一声,再翻后几张,其中一页居然是关于广州市内几家著名的室内装修公司的优势对照。他瞧赵亚一眼,貌似不经意地问:“怎么会想做这个对照?”
赵亚嘴边的酒窝微微露出来,张开口要回答时,经理敲敲桌子:“行。你明天到公司来。我姓张,这是我的名片。”他递来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张林总经理。
众人轻微骚动,赵亚也愣了一会,他想不到面试这么快就结束,才问了一个不算问题的问题。
“谢谢。”
“不要迟到。”
第二天赵亚一早就到了公司,还是张林总经理面试,这次问的问题也不多,要他实际操作表现一下动手能力,再问问待遇要求是否满意。不一会,张经理就站起来,认真地对赵亚说:“欢迎加入东胜。”他伸手和赵亚有力地握了一下,忽然笑起来:“满手都是冷汗?哈,我就说刚毕业的学生怎么这样老成。”
吃饭睡觉有了着落,赵亚算松了口气。一松气,他又开始暗自讥笑自己庸庸碌碌,将来要为五斗米折腰。
沈秘书将他领到一张新的办公桌前,上面已经配好了电脑。沈秘书的酒窝是双边的,笑起来象个洋娃娃,似乎留过学,身上带着很深的西味:“这就是你的座位,第三设计部有三个人,这是戴老师,设计拿过不少奖。”她指着一个胖胖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又指旁边一个正努力打字的年轻女孩,“这是小陈。戴老师,小陈,这是新来的赵亚,设计助理。”
戴老师对赵亚友善地点点头,小陈正忙着看荧屏,随便点点头就把注意力转回电脑上去了。
“你们了解一下吧。”沈秘书交代一句就走了。
陌生的环境让赵亚有点拘束,办公桌是空的,电脑里面只装了系统,戴师父正闭着眼睛想事,小陈忙着干活。他转头四周看了个遍,外面的走廊上人影不时闪动,似乎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
他忍了一会,觉得为了自己的温饱,必须保住工作;而保住工作,必须在第一天好好表现。
“嗯,有什么我可以帮忙吗?”他露出讨人好感的学生般的表情。
戴老师仿佛这才想起部门里多了一个人,睁开眼睛:“哦,那个……赵亚是吧?”
“是。”
“能帮我把这个图纸拿去复印吗?复印室出办公室右转,第三间就是。”
“好,我现在就去。”
戴老师的方位说明似乎太简单了,赵亚出了办公室,转了两三圈也看不见复印室,不得不请教身边经过的陌生同事,问明白了,猛一转身,居然碰到身后的人。
“哎呀,对不起。”手上的图纸散了一地,他忙着低头去捡:“不好意思,我刚来。”
好不容易复印完成,赵亚抱着满怀图纸回到办公室:“戴师父,复印好了,一共十二份,全部按页数订好。”
“啊,忘了叫你顺便传真一份给客户。你看,就这个地址。”
“那我现在去传真。”
传真了图纸回到办公室刚坐下。
“传好了?”
“嗯,传过去了。”
“打电话给客户确定过了?”
赵亚愣了愣,他刚到公司,还不知道公务上有这样的步骤。
小陈手指还在键盘上滴滴答答的敲着,回头细声细气地说:“有时候传真中途会出现意料不到的故障,也许客户没有收到,所以每次传真,都要打电话过去确定客户收到了传真。”
赵亚站起来:“我去确定。”
琐碎的事不少,赵亚来回几趟,在公司里钻来钻去。大家都知道来了个新员工,而素来“德高望重”的戴师父又多了个使唤佣人。
赵亚再回来的时候,戴师父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温声说:“你也累了,饮水间里有给员工饮用的饮料,去喝点东西吧。”
赵亚想坐下歇息,正想摇头说我不渴,小陈忙里偷空把头稍稍一转:“能顺便帮我倒一杯红茶吗?谢谢你,赵亚。”
戴师父也加了句:“我要咖啡,多加点奶。”
赵亚只好再出门去问饮水间的位置。
饮水间在三楼。东胜不愧是设计公司,首先就在自己的办公地点把设计思维用得无处不到,彻底体现楼宇房间通道设计的多层次美。赵亚又问了两次路,才找倒饮水间。
饮水间无人,他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仰头灌进喉咙里,感觉舒服许多。
“什么助理?根本就是打杂的。”找了张看起来挺舒服的沙发坐下去,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嘀嘀”响起来。赵亚拿来一看,原来是短信,大学同宿舍的同学何兵旗发的老板说我乡巴佬,老子不干了。
赵亚无声发笑。何兵旗家在农村,最恨人说他是乡巴佬,偏偏他一身的泥土味,脾气又倔。他是班上学得最好的,工作找得快丢得快,每次辞职就发狠说“老子回家种田去,乡巴佬不受老板气!”,可他老爸老妈每次打电话来要他回家,他又咬牙不肯,定要在广州扎根。
“是你吗?”身后忽然传了声音过来,沉沉的、低低的。
赵亚震了一下,第一天上班就被人发现偷懒可不妙,他不是何兵旗,没有老爸老妈回去靠。猛然转身,对上身上一套整齐高档的西服,再延着宽阔的肩膀往上看那人的脸,赵亚愕然。
“真的是你。刚才被撞一下,我就觉得熟,可是觉得不可思议……”
赵亚嗓子忽然干涩起来:“张瑞?”
六年不见,张瑞黑了不少,鼻子还是挺直,越发有男人味了。敲着赵亚,张瑞的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反正哭不是真哭,笑也只能算了挤出来的苦笑,盯着赵亚,半天挠挠头:“你不是出国了?”
见张瑞挠头的模样,赵亚才骤然找回从前的感觉,不由亲切起来,奇怪地问:“我什么时候出国了?”
“你不是和徒颜……”张瑞忽然刹住,装出来的从容露了点馅,脸色的神色凝重起来。
“徒颜?”赵亚眉角一跳,象脚下的地随时会裂开把他陷下去似的。他不自在的笑起来:“你说什么呀?我能出国,还会回来当打杂?”他避开张瑞的眼睛,走到摆放饮料的餐柜前,搭讪着问:“你怎么也在这里?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