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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太祖钦定,读书人可以免赋免役,因此大多数官宦人家手里都有大批良田。现在贫困的人无立锥之地,将军开仓济民只能救得了他们一时,却救不了他们一世。以贫道之见,将军还是要把田土分给这些流民才好。”顿一顿后,清治又道:“这些流民在战阵之上恐无大用,将军如果用他们打仗,白白消耗粮食却益处不大,他们若是有田地的话,不但可以自食其力,对将军的霸业也是很有好处的。”
“大师所言极是,我本就不想让他们参军。”每次许平想起这件事也很是头疼,闯王总是一波波地放粮,因为这个名声,许平进入河南来也总是大批的流民天天围着他转,粮食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因为士人可以免粮,所以很多百姓都带着自己的土地投到士人的名下。很多土地虽然名义上是士人的,但实际上却另有主人,我如果把士人的土地分给流民,那就会夺取很多人的土地。”
“将军是否知道,虽然名义上的土地很多并不是他们的,但至少有三成以上是他们自己的土地。大批流民逃难,他们兼并的土地更多。闯王追赃以来,这些无主之地都被恶仆私分了,所以流民并不能减少多少啊。”
“大师说的句句在理,”长期以来闯营一直想安抚流民回乡,也好减轻些经济压力,不过效果却不显著。回乡的农民没有土地,只能再次投靠其他地主,而地主一贯是支持朝廷的。许平把两手一摊:“哪些是有主的土地,哪些是无主的土地,清查起来颇费时日,而且也会让乡里动荡不安,与我军‘讨兵安民’的策略相违。”
“其实真想知道的话也不难,”清治慢悠悠地说道:“那些士人自己心里有数的,若是让他们和他们的管家对质,那么清理土地也就不是很难了。”
许平不再说话,而是凝视清治良久,问道:“大师今日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见许平猜到了自己的心事,清治也不慌张,从容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这是他们咎由自取。”
“将军,优待士人是高皇帝钦定的规矩,三百年来世风已然如此。既然官吏待百姓如同草芥,士人不怜恤小民又何足为奇?将军对士人太过苛责了。”
“大师不必再说!”许平哼了一声:“高皇帝开国时,贪墨十两便剥皮充草,若是高皇帝在,我真不知道天下的官宦还有几个人能活命。”
清治见状也就闭口不言。
许平气愤愤地坐了一会儿,大叫一声:“来人啊。”
门口卫兵闻声而入,许平大声说道:“传我的令,去问问那些家伙,有没有肯用身外之财换命的。如果他们肯把田土交出来的话,我可以留他们一命,绝不食言。”
“遵命。”
卫兵领命退出后,清治微笑道:“将军的仁德,必能上感天心。”
“豺狼当道,何必问狐狸。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许平没好气地说道。一会儿,许平又向清治看去:“大师,我所见多是世间不平之事,有时难免起杀心。”
清治点点头:“将军身处高位不同常人,能时时反省自是大善大吉。”
许平沉思片刻,又问道:“不知大师要往何处去?我愿助大师一些盘缠。”
清治微微一笑:“贫道乃闲云野鹤,并无一定的打算。”
“既然如此,那大师可愿意在我的营内稍留?异日大师若是想走,我绝不敢强留。”
清治又微微一笑:“敢不从命?”
今天周末还有一更。
第十三节 困惑
全城平定后,岳牧跟着队伍巡逻城墙,那些战死的明军士兵被堆放在城门口,等他们的亲人来认领。许平贴出的安民告示上就有专门讲这个问题的条文,称:任何明军遗属若是来领尸体,闯营会给烧埋银子;若他们不敢白天来,那天黑后可以自行来取;到了明天还没有人认领的那些尸体,闯军会把他们与战死的闯营士兵一起安葬。
“人死为大。”伍长向部下们传达许平的命令时,解释说:“除了方狗官那样的定要悬头示众,其他的也多是穷苦人,本乡本土的没有做过恶事,我们还是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其他的同伴都哄然响应,只有岳牧仍一言不发,直到天近黄昏,岳牧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城门前的那些具尸体上面。每次看到有人来认领尸体时,岳牧的心都会骤然揪紧,而每次哭哭啼啼的家属走到那个被他杀害的人面前时,岳牧就会感到难以呼吸。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些人最终还是从他的战绩前走过,等下一个人来到时,岳牧就不得不重复上一次的痛苦。
眼看天就要黑了,一个看上去似乎还是很年轻的妇人又走到城门前,她一手牵着个还不到膝部的小男孩,一手捂着嘴,在所剩无几的那排尸体中缓缓挪动着脚步。当岳牧看到这对母子在他注目一天的那具尸体前停下时,顿时呼吸又一次地中止了,不过这次,母子二人没有像以前那样走开,那个年轻女人软倒在地,抱着僵硬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
岳牧一直退到墙边,躲在阴影里关注着那对母子的一举一动,那个妇人一边哭一边推过来一辆平板车,努力地把她的丈夫拖到自己的车上,而那个还不到母亲腰际的孩子,也大哭着,吃力地抱着父亲的一只手臂,嚎啕着想帮母亲一点点忙。挪到中途的时候,那具尸体突然从妇人和孩子的手中滑落,从平板车上滚落到地面,岳牧看着那对母子哭泣着蹲下身去扶尸体,但还没有把它扶起来,母亲就把孩子抱在怀里,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了,那被母亲抱着的孩子,两只手还在抚摸着倒在地上的父亲。
“秦头。”岳牧艰难地开口,指着那对母子对身边的果长小声说道:“你能去帮那家一把么?”
秦德冬看看岳牧,轻轻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大步流星地向着那对母子走过去,在藏在阴影中的岳牧的注视中,秦德冬把亡者的尸体搬上小车,然后推着它跟着那妇人离开城门。
很快,太阳就要下山了,轮换的士兵接替过岳牧的岗位,他背着枪步履蹒跚地走回营地,里面一片人声鼎沸,今日一战,明军损失不过百人,而近卫营伤亡更小,不过十数人而已,营里的士兵们正兴高采烈地和参谋们玩着棋。
“嘿,我又干掉了一个官兵,一枪毙命!”
参谋宣布结果后,一个士兵高兴的喊着,他的同伴也是一片喝彩。往常每当这个时候,岳牧早就扑过去一同玩耍了,他甚至会连饭都能忍到灭火前再吃。
但今天,岳牧却静静地站在军营门口,既没有留在外面,也没有走进去。
“岳兄弟。”一只大手从后面拍过来,秦德冬用力晃了一下岳牧的肩膀:“我送他们回去了。”
“哦,”岳牧神不守舍地问道:“他家还有人么?”
“还有一个老母亲,”秦德冬微微摇头,叹了一口气:“他母亲一边哭,一边责备媳妇:‘这不是我的儿,你认错人了。’,唉这都是命,是命啊。”
“他家”岳牧轻声问道:“秦头能带我去一趟吗?”
黑夜中的许州,街道上静悄悄的,维持治安的仍是许州本地民团,他们看向秦德东和岳牧的眼中虽然充满敬畏,但并没有太多的惧色。就在破城之后,许平接见了县丁、民团的头目们,向这些人当面保证:许州的事情,还是会交给许州的官吏去管。许平不但让这些民团继续在全城巡逻,而且还派给他们一队近卫营的士兵,帮助他们制止可能发生的任何劫掠行为。
秦德冬带着岳牧走到一个巷子里,隔着屋门,岳牧仍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传到自己耳中:“这不是我的儿他多半是伤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岳牧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蹑手蹑脚地走到那户人家的门前,摸着黑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打算把这小包军饷放在这户人家的门槛前。
却不像因为周围太黑,岳牧脚下一绊,一头撞在那户人家的大门上,发出刺耳的一声大响。
房内的哭泣声嘎然而止,接着就是一声充满惊喜的苍老之音传来:“儿啊,是你么?”
岳牧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内传来,他抛下钱包一跃而起,回身拽着秦德冬就跑:“快走!快走!”
两个人才跑到巷口,背后就传来木门被猛地打开的声音,那扇门豁然发出的响动,在岳牧听来就好似是黑夜中的一声闷雷,在岳牧冲出小巷的时候,他背后传来一声撕心扯肺的呼唤声:“儿啊,你在哪啊?”
不敢停留的秦德冬和岳牧慌慌张张地继续往前跑,背后的哭声显得越发响亮,这时,他们面前突然横插出几个人,还提着明晃晃的灯笼,为首的人穿着近卫营的把总军服,这个人对秦德冬和岳牧厉声喝道:“你们站住!你们做了什么?”
当秦德冬和岳牧被带到许平面前时,他们二人还有些后怕,已经问清经过的许平看着面前的岳牧,轻声说道:“今天,对你会是一个很难过的日子。”
秦德冬礼貌性的应了一声,岳牧低着头仍是一声不吭,许平沉吟了一下:“这位兄弟,你有什么话想说么?”
看岳牧还是不开口,许平又进一步鼓励道:“无论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我们近卫营是不因言罪人的”
“小人不想干了——”岳牧突然张开口:“大人,大将军,小人不想当兵了。”
秦德冬大吃一惊,他猛地抬起头正要开口,许平已经抢在前面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小人的全家,都是在狗官的手里,小人的家乡,被狗官兵给洗了,小人,本以为杀官兵是件很容易的事。”岳牧还在继续说下去:“可是,小人错了。”
“你觉得你现在是一个罪人吗?是一个杀人的盗贼么?”
“是的。”岳牧想也不想地脱口说道。
秦德冬膝盖一软,差点跪下来向许平替岳牧求饶,不过许平的话更令秦德冬感到吃惊:“那么,你想做一些事来将你的罪恶稍加偿还么?”
进帐以来,岳牧第一次抬起头,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惊奇口吻:“当然,大人,小人想!”
许平把岳牧和秦德冬带到城外刚刚成立的一个军营旁,站在门口指着它对岳牧说道:“里面都是需要帮助的好老百姓。”
岳牧跟着许平的后面踏进这座军营,里面到处都是骨瘦如柴的饥民,这些大腿细得像柴火一般的人,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还在动,还说明他们是一个活物。
类似的人岳牧已经见过很多了,他知道这些人虽然得到了粥,但是至少有一半人会在三天内死去,而且是很悲惨地死去。
“这都是方狗官打算活活饿死的百姓,如果今天没有岳兄弟你的奋战,他们不会活下来。”许平认真地对岳牧说道:“岳兄弟,看到民不聊生,有的人家捐献家财,开粥厂救济难民,如果岳兄弟想做一个这样的善人,我不勉强,这个营是我新开的难民营,岳兄弟只要愿意,我就把你调到这里来。还有一些人,选择奋起反抗,这就是我们近卫营的兄弟,他们——同样是在救人,救了很多人。”
许平离开后,秦德冬哀叹一声:“差点被你害死了。”说完就像拉岳牧回营。
岳牧却笔直地向营内走去:“秦头,你先回去吧,我觉得在这个营挺好的。”
返回许州县衙的时候,沈云冲、周洞天等人都表示难以苟同许平的决定。
“第一个人,会是其他人的旗帜,”许平表示他很理解其他人的担忧:“对于这种迹近逃兵的行为,我应该严惩不怠,不仅仅那个兵一人,他的果长也应该被重责,他们的把总把兵带成这样,也逃不过一顿鞭挞。”
部下中有人大声表示赞同,如果秦德冬、岳牧被严惩,那么有类似想法的士兵就会收到震慑,周洞天说道:“第一次杀人,谁都会有些怪念头,有过几次后就好了,但如果那个名叫岳牧的士兵真的不回营了,就会助长其他士兵去胡思乱想,搞不好还会有逃兵出现。”
“是的,我知道我是在冒险。”许平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众人,他问周洞天道:“还记得候恂吗?”
“记得,大人。”周洞天和余深河一起答道。
“侯洵,我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真的相信,他杀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给天下带来太平不得不付出的牺牲。”许平的表情也显得有一点点迷惑:“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如果,我是说假如,候恂真的是相信为了天下太平,为了更多百姓能够活命,所以那些百姓就算无辜也不得不牺牲,那他到底是一个忠臣君子,还是奸臣小人呢?”
几个部下面面相觑,他们各有各的看法,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今天,我面对的选择和候恂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