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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进会馆,便有一中年仆妇迎上前来,满脸堆笑道:“云爷回来了。”
云天镜道:“那位姑娘还在房中吗?”
仆妇道:“在,刚刚还问我要笔墨说要写字。”一边说一边在前引路,来到南厢房左一间,轻轻敲门道:“姑娘,云爷来了。”
等了一会却不见应答,那仆妇女又叫了几声,依旧没有动静。
云天镜示意仆妇推门进去。
门是虚掩的,仆妇一进去便“咦”的一声,道:“怎么不见了?我送笔墨给她只不过一顿饭时间呀,也没见她出去!”
云天镜与顾师言一齐进入房内,只见仆妇一人在茫然自语,室内更无他人。
顾师言目光一扫,南窗下长桌上有一纸笺,看时,却是数行小楷,乃卫夫人簪花体,字迹妩媚多姿,抄录的是《诗经·郑风·狡童篇》:“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同行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云天镜粗通文墨,一看这诗便微笑道:“这位姑娘用情很深哪,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却不知所为何人?”
顾师言脸一热,装作漫不经意地道:“这么说那位姑娘已经走了?”
那仆妇还在那儿絮絮叨叨:“没看见她出去呀,真正奇怪,看她那娇滴滴样子能走到哪里去?”
云天镜挥手叫她先出去,对顾师言道:“这姑娘身手极是了得,你也不必为她担忧,却是你自己呆在这京城里要小心才是,太监们势力通天,是了,昨晚后半夜有大批人马四处巡逻搜查,这么说就是在找你了?”
顾师言皱眉道:“也不知我那些仆佣怎么样了?你方才叩门都无人应答,是不是神策军把他们都给抓起来了?泉儿和阿罗陀还是我从柴桑带来的呢。”
云天镜当即道:“云某这就去你府上看看,好歹问出个究竟来。”
云天镜做事甚是爽利,说走便走,也不骑马,大步消失在冷冷夜色下。仆妇送上茶水便退下了,顾师言独坐无聊,翻来覆去看纸笺上的《狡童》诗,耳边又似乎闻得山道马车辚辚声,有一丝幽香沁上心脾,那谜一样的少女令他心跳加剧,灯下追想,不由得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门外传来云天镜爽朗的笑声,道:“顾公子,有故人来访。”随即推门而入,他身后跟着一位三十来岁长身玉面的俊美男子,其身形挺拔,有如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这男子盯着顾师言,含笑不语。
顾师言睁大了眼睛,从椅子上腾地站起,几步上来握住这男子之手,喜道:“飞卿兄,想煞小弟了!”正是前日来访不遇的温庭筠。
温庭筠乃有名的大才子,与李商隐齐名,文辞艳丽,工于小赋,构思文章时喜欢双手交叉,一篇小赋他八叉手而八韵成,才思敏捷世所叹服,人称“温八叉”,三年前在扬州与顾师言一见如故,相知甚欢。温庭筠好狭邪游,青楼妓馆多有留情,痴心女子为他寻死觅活的亦复不少,当时舆论讥其才高德薄,也因此屡试不第。
温庭筠尝对人言:“世人说我无行,只江东顾训知我乃是多情。”其后二人结伴入京,云天镜便是在赴京途中与他们相识的。
温庭筠于次年春闱应试中因代人捉刀被逐出科场,再一次名场落魄。事后他对顾师言道:“押官韵作赋甚易,但左右多有考生啮笔苦思无从落笔者,令我心中不忍,便助他们草草成文,前后凡八人。考场救人,善莫大焉!而主考官却将我除名,当真岂有此理。”其诙谐洒脱如此。
温庭筠拉着顾师言的手来回摇动,笑道:“顾训,听说你大祸临头了,很好,这也是人生难得之境遇呀,若是我,定当赋诗一首或填词数阙,必可流传千古。”放浪旷达,游戏风尘,温庭筠就有这令人忘忧的本事,与他相处,顾师言便觉得世间无大事、人生如逆旅,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
云天镜早命人备下酒菜,三人饮酒叙话。
温庭筠对顾师言道:“我在你那里敲门敲不开,正纳闷呢,云兄便来了,云兄你说。”
云天镜道:“我逾墙进去一看,没见到人,但房中摆设齐整,你那些琴具字画都在,不像是遭禁军搜索过的样子,为何你那些僮仆会走得一个不剩?当真令人琢磨不透。”
“还有一件奇事”,温庭筠满饮一杯,看着顾师言道:“我前日一到长安,便去找你,那小奚奴说你在潼关松果山养伤,昨日下午我赶到松果山佛崖寺,住持僧不在,问小沙弥,却说你已于昨晚离去了,我便在寺里借宿,哪知半夜里忽然起火,我与几个小沙弥站在山道逆风处看着一座古刹就那样烧成灰烬,有个小沙弥哭哭啼啼说看到有人扔火把进来烧庙的。”
顾师言听得佛崖寺被人给烧了,叹息不已,隐约觉得此事或许又是因自己而起,真是罪过,念及吉备大师高龄,这下子庙没了,也是凄惶,当下打定主意,此间事了,定布施香资助佛崖寺重建。
云天镜手下一镖师有事相商,云天镜便暂辞出去。
温庭筠笑问:“你那位武艺高强的白衣女郎呢?”
顾师言脸一红,道:“这个云天镜,心直口快!”温庭筠庄言道:“顾训,你今年二十三,也该娶一房妻子了。”
顾师言道:“好笑,你今年三十三了,却为何还不娶?”
温庭筠道:“我兄弟甚多,我排行第七,而你乃是独苗。”温庭筠正说得起劲,云天镜进来道:“温公子,令仆在外说有急事相告。”
温庭筠道:“不理他,我这个奴才芝麻点事到他那里就成了天大的事。”
门边一个声音道:“少爷,确有急事,是令狐綯大人派人来请你去相见。”那仆人已候在了门边。
温庭筠看了顾师言一眼,问那仆人:“人在哪里?”
仆人道:“还在日升客栈等着呢。”
温庭筠道:“我午后去他府上投名刺拜会,却说他不在,这会来搅我酒兴,不管他,我要与顾训一醉方休。”
那仆人道:“少爷,那可是令狐大人呀,大官呢!”这话把顾师言几个都逗笑了。
温庭筠笑骂道:“你看这个活宝,还是个势利眼,听说是大官就魂不附体了,我怎么带了你这么个俗物出来!”
顾师言见衣羽留下的诗笺还在长桌上,忙折起放入怀中,不然温庭筠看到了又要取笑,忽然皱眉道:“我那枚宝石指环不知遗落何处了?”
温庭筠道:“一枚指环有什么要紧,除非是定情指环。”
顾师言道:“是温莫斯将军临终赠于我的,对了,昨日我将虎符交与那颉啜大哥时,这指环还在怀里,定是昨夜丢失的。”
云天镜道:“你昨夜所历之事甚多,还能知道丢在哪?”
顾师言道:“定是遗落在南梢门鬼宅里了?”
“鬼宅?”温庭筠甚感兴趣。
顾师言将昨夜被人救至一豪宅之事对温、云二人说了。
二人极为惊讶,云天镜道:“原来昨夜从吾师手下脱身的白衣人名叫望月研一,厉害,厉害!”
而温庭筠却不大相信顾师言所说的第二次进门看到宅子已一派荒凉,道:“你定是受伤后体虚眼花,世上哪有这等事!”
顾师言摇头道:“此事之奇连我自己都有点不信,但又的确不是梦。”
温庭筠道:“反正你是要去寻指环的,不如我们一道去看看,譬如顾训做了个梦,现在是去寻梦。”
云天镜命镖局车夫驾马车送他们三人前往南梢门。
温庭筠的仆人追着马车叫唤,温庭筠笑道:“你就说我喝醉了,明日去见他。”
依顾师言指点,车夫将马车停在那古巷口,三人下车往巷内一看,古巷阴森森的不见半点灯火。
云天镜道:“忘了带盏灯笼来,这黑灯瞎火的如何迈得动步?”
顾师言道:“不妨,待我去对面那家酒楼借盏灯笼来。”说罢转身便行,没走出两步,就听温庭筠叫道:“且慢,顾训,你看。”
顾师言回过头来,却见古巷深处,一盏小小的碧绿灯笼冉冉而来。
夜色沉沉,灯笼幽幽,顾师言三人俱被一种神秘气氛所攫,屏息静气,看着那绿灯笼缓缓移近。
执灯笼的是个白衣少女,眉目清秀,笑容可掬,径直来到顾师言面前,纤腰一躬,施礼道:“顾公子,主人有请。”
这少女声音清脆如凉拌黄瓜、如山间晓风、如冰凌相击,令人神气为之一清。
顾师言喜道:“原来是玉鬘姑娘,贵主人又怎知我们来此?”
少女玉鬘含笑不答,转身在前引路,道:“顾公子,请吧。”
顾师言看看温、云二人,道:“那我们就去吧。”
玉鬘止步回眸,道:“主人没说请这两位呀。”
温庭筠笑道:“那是贵主人还不知我们两个大驾光临。”
玉鬘点头道:“确实不知。”又问顾师言:“顾公子,这两位是你好朋友吗?”
顾师言点头。玉鬘道:“今晚夫人不在,或许不要紧,那么就一起去吧。”
云天镜命车夫驾车先回去。三人随少女玉鬘朝古巷行去,行得数十步,古巷一侧的高墙忽然便开出一扇角门,顾师言依稀记得白日里并未见这位置有门,这宅子当真古怪。
听得门内一少女的声音问:“玉鬘,来了?”
“来了”玉鬘应道,领着顾师言三人进门,门内依旧一片昏暗,看不见刚才问话的那少女的身影。
云天镜是习武之人,目力甚强,也只隐约辨得出周围一点轮廓,但见楹柱高大,门庑森严,却都是黑沉沉的不举灯火。
温庭筠问道:“玉鬘姑娘,顾训说你们这宅子有时会化为一片废墟,此话当真?”
玉鬘道:“这位公子,你不要多问好不好?玉鬘不知如何回答你。”
温庭筠打趣道:“那么姑娘也是狐狸精幻化的了?”
玉鬘“格”的一声笑,轻声道:“不要多说话好不好?求求你了,若是夫人在,小婢要受责罚的。”
温庭筠也压低声音道:“姑娘笑声真是好听,象洞箫声。”
甜言蜜语是温庭筠拿手好戏,他才华横溢,心思若用在这上面那还有哪个女子不被他迷住?
玉鬘道:“公子说笑了,我们小姐声音才真是好听呢。”
顾师言问:“玉鬘姑娘,你家小姐回来了吗?”
玉鬘道:“还没有呀,顾公子你见到她了吗?”
顾师言道:“没有。”说着望了云天镜一眼。
这宅子果然广大,三人随少女玉鬘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才见灯火渐明,现出花窗绮壁,画栋雕梁。走过一条遮雨长廊,来到一座小院,早有一白眉老僧候在庭前。
顾师言一见,脸现喜色,抢上数步,躬身施礼:“晚辈见过大师。”语气中不胜欣喜之意。
老僧正是吉备真备,微微一笑,合什道:“有缘还须相见,这两位是——?”顾师言分别引见。
老僧对云天镜道:“原来是尉迟先生的高足,失敬,老衲与令师也是旧相识了。”
云天镜恭恭敬敬执后辈礼。
温庭筠也深施一礼,道:“久仰东瀛圣僧之名,今日得见,温七有幸。”
吉备真备笑道:“温檀越之诗清婉精丽,老衲时常诵读,‘鸡声茅店月,人迹板霜桥’真千古佳句也!”
温庭筠摇手道:“惭愧。”
三人随老僧进屋坐定,有婢女送上香茶。老僧见玉鬘还跟在温庭筠身后,便道:“玉鬘,你怎么还不下去?”
玉鬘俏脸一红,垂手道:“是。”慢慢退下。
吉备真备对顾师言道:“顾檀越年内多难,老衲正想派人请你回佛崖寺暂避。”
温庭筠奇道:“原来大师还不知佛崖寺已毁于大火?”
老僧一愕,旋即释然道:“哦,原来如此,佛崖寺该有此一劫,只是老衲倒成了无庙的野和尚了。”
顾师言道:“都是晚辈惹的麻烦,佛崖寺重建之事,晚辈定当尽力。”老僧谢过。
那刚刚退下的小婢玉鬘又匆匆来到吉备真备跟前,递上一红绢锦囊,轻声道:“国师,这便是顾公子遗落之物。”
吉备真备接过锦囊,挥手叫她下去,将锦囊交与顾师言,道:“昨夜顾檀越在此疗伤时遗落一枚戒指,被玉鬘这小丫头拾到,老衲就知道顾檀越要回来寻找的。”
温庭筠道:“大师真是神算,连我们何时到来都料得极准。”
吉备真备笑道:“何谈神算呀,老衲知道顾公子要来,早命小丫头候着便是了。”话锋一转说到那日在佛崖寺与顾师言所弈的那局棋,道:“老衲局后细细复盘,深感顾檀越之棋宽猛相济,绵里藏针,合乎儒家中庸之道。老衲今年九十有七,阅人多矣,百年来弈林名手也大都讨教过,说到局部攻防,当推玄东为第一;若论算路精深,无人能出山汉年之右,山汉年之子山湛源与顾檀越同为宫廷棋待诏,不知其棋力能否超越乃父?”
顾师言道:“此人对晚辈颇有敌意,虽同为棋待诏,但从未与其下过棋。”
吉备真备淡淡一笑,道:“同道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