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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杜瀚章身后一人道:“托顾公子的福,我们殿下安然无恙。”这人语气古怪,似存讥讽。杜瀚章侧身一让,顾师言见说话的人却是杜存诚。杜瀚章对顾师言附耳说了几句话,顾师言顿时跳了起来,道:“岂有此理!”接着高声叫道:“阿罗陀阿罗陀”。
阿罗陀歇息处便在对面,听到顾师言的喊叫,手提铁棍衣衫不整地奔跳而至,打量屋里众人,以为顾师言遇到什么敌人。顾师言一言不发,看着杜存诚。杜存诚目不转瞬盯着阿罗陀,阿罗陀搔搔头,莫名其妙。
杜存诚问顾师言道:“请问顾公子,贵手下是哪国人?”顾师言道:“东天竺。”杜存诚皱眉思索了一会,然后冲顾师言深施一礼,道:“事关我们殿下安危,小将不敢不慎,冒犯之处,还望海涵。”说罢告辞而去。
顾师言让阿罗陀回房歇息,问杜瀚章道:“他们怎会疑心到我这手下?”杜瀚章道:“杨龟年这糊涂人席间演奏骠国乐,又出语不慎,惹恼了酋龙,酋龙气忿忿回去,半途遭一蒙面人伏击,这蒙面人身手了得,虽未伤到酋龙,但在苦楮与杜存诚的夹击下,能全身而退,实非寻常之辈,那杜存诚硬说蒙面人身形与你这手下极为相像,又疑心你这手下是骠国人,因此赶来查探。”
顾师言失笑道:“骠国人?酋龙他们草木皆兵了,阿罗陀是先父出使东天竺时达卡王公赠与先父的昆仑奴,一向忠心耿耿,于我父子两代俱有救命之恩,我们顾家上下也从不以下人看待他。”
杜瀚章道:“酋龙之父南诏丰佑野心极大,穷兵黩武,屠灭的西南小国就有好几个,想要刺杀他父子的大有人在,只是酋龙若在成都出了事,我都护府脱不了干系,家父已派遣一员参将率五百兵士保护他。其实这南诏丰佑对我大唐貌似恭敬,暗地里早有不臣之心,现在酋龙与东蛮国鬼妹联姻,南诏国势益见强大,这也是家父的隐忧。”
顾师言笑道:“我有一计,可使东蛮国与南诏反目。”杜瀚章忙道:“有何奇策?快说!”顾师言道:“昔日王昭君远嫁漠北,匈奴二十年不犯边界,这和亲之策屡用不爽,我大唐太和公主不也下嫁回鹘可汗吗?为今之计只要瀚章兄施展美男计,把东蛮国鬼妹的芳心从酋龙那里夺过来,那么西川与东蛮国联手,南诏又能奈我何?”
杜瀚章哈哈笑道:“蛮人女子娶不得,既刁蛮又风骚!不过这和亲之策确也可行,酋龙一向附庸风雅,对汉人女子的温婉娴淑心仪已久,若他娶了大唐公主,以璎珞鬼妹的醋劲,定然不肯干休,东蛮国必与南诏势成水火,我西川可坐收渔翁之利,妙极!我要连夜禀明家父,封顾训为狗头军师,哈哈,我先去了。”杜瀚章高而胖的身子行动却是迅捷,一下子便出门去了。
次日一早杜瀚章便来了,道:“顾训,家父对你的妙计大为赞赏,已连夜修表上书皇上,奏明与南诏和亲之事。你随我来,家父要见你。”
杜琮见到顾师言大大夸奖了几句,顾师言甚是惭愧,道:“伯父大人想必知道皇上有三个爱女,万寿公主正值妙龄,其余二个年纪尚幼,只是皇上对万寿公主极是宠爱,岂肯让她远嫁南疆?”
杜琮笑道:“贤侄多虑了,若是皇上肯让万寿公主下嫁南诏固然好,不愿,那也自有对策,自汉代以来,哪个皇帝肯让自己亲生女儿和亲的?无非从宗室贵族中选一德貌兼备的少女封为公主然后远嫁异族而已。”
府兵来报东川李判官来辞行。顾师言便说要与李商隐一道启程回乡,杜琮挽留道:“贤侄便留在此间过年又有何妨?”
顾师言禀明自己已有三年未回乡了,母亲在堂,甚是挂念。杜琮也就罢了,命人将早已备好的回赠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及李商隐的礼物送到驿馆,又备了一份厚礼给顾师言,道:“贤侄,老夫与令尊情同手足,当年我们共游柴桑之庐山,夜宿山寺,彻夜长谈,此情此景常在梦中,令尊英年早逝,令人思之痛心。今见贤侄倜傥非凡,老友后继有人,我心甚慰。”又对杜瀚章道:“章儿,杜、顾两家是世交,你与顾训也要相敬相爱如同兄弟才好。”
杜瀚章道:“孩儿晓得。”
杜瀚章一直送顾师言等人出了成都东门八里庄外,李商隐道:“杜公子请回吧。”顾师言掏出一卷棋谱交给杜瀚章,道:“小弟此番西来,原是应酋龙殿下之邀,不想生出这许多误会,实非小弟所愿。这本棋谱是小弟近年与各地名手的对局谱,共三十局,请瀚章兄将此棋谱转赠酋龙殿下,聊表心意。”
杜瀚章接过棋谱,粗粗翻看了一下,见每局棋均有详细点评,喜道:“好好好,我也要抄录一份,揣摩揣摩,这可比酋龙的楸玉楸枰珍贵得多,酋龙定然喜出望外。”又叮嘱道:“我正月初二便启程,初十定赶到襄阳与你相会,你也要早作安排,不要误了元宵棋会。”两人依依惜别。
杜瀚章驻马沱江之畔,直到望不见顾师言的影子才带转马头归去。
年关已临近,归途三千里。所幸天公作美,天气晴朗,一行人于腊月二十七赶到东川节度使行辕驻地长沙。李商隐知顾师言归心似箭,也不留他,就在驿道拱手而别。
柴桑属江南西道,又称江州、浔阳,距长沙八百余里。顾师言与阿罗陀二人早行夜宿,要在过年前赶回家乡。顾师言马快,而阿罗陀的坐骑则力有不逮,阿罗陀示意顾师言先行,顾师言不肯,道:“你我日行三百里,就能在年夜饭之前赶到,也给母亲大人一个惊喜。”
年三十午未时分,二人进入柴桑地界,奇秀甲天下的匡庐诸峰遥遥在望,澎泽大湖的水汽也似乎蒸腾在眼前。一别三年,见家乡景物依然,乡音在耳,顾师言心情激荡,胯下黑骏马似知主人心意,越奔越快,把阿罗陀甩在后面。
这日天气却不甚佳,一直阴阴的,午后竟淅淅沥沥下起冷雨来,二人俱未带雨具,此时也顾不得了,冒雨而行。天一下雨便黑得快,申末时分已是一片昏暗,却好赶到柴桑城南门。二人进得城门,径往甘棠湖驰去,柴桑顾府便坐落在甘棠湖畔,楼阁精美,庭园如画,堪称柴桑一景。城内街巷行人稀少,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一派祥和景象。顾师言忽然心中一酸:若是此时衣羽在自己身旁,等下拜见母亲该是何等的欢喜!
前面有两辆油壁车缓缓而行,边上还有几个仆从骑马相随,顾师言也未留意,打马从油壁车边过时,听得前面那辆车内有人幽幽叹息,令他全身一震,脱口叫道:“母亲!”
“是训儿?训儿!”车内一妇人声音急促地叫将起来,车帘一掀,一位鬓发斑白的妇人探头出来,已是满脸泪痕。几个仆从这时也都大叫起来:“是少爷,少爷回来了!”顾师言翻身下马,扑到车窗前,一把抱住母亲的头,眼泪再也止不住。
顾老夫人这几日苦候爱子不归,过年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府里的奴仆侍婢也都闷闷不乐,觉得没有过年的样子。这下子少爷冒雨归来,阖府上下一片欢腾,奴婢们个个精神抖擞,做起事来喜洋洋的格外起劲。老夫人一进门就命下人备热水让顾师言二人沐浴,路上淋了冷雨莫要着凉。
顾师言坐在大浴桶里,全身浸在热水中,热气氤氲,舒坦之极,脑袋都有点晕晕乎乎了,忽觉有人用篦子为他梳理头发,动作柔和轻缓。
顾师言随口问:“泉儿?”这几年都是泉儿服侍他起居。身后那人“嗯”了一声,却是女子的声音。
顾师言转头去看,忽被浴巾盖住头脸,听得那女子笑道:“别乱动,公子爷。”顾师言觉得这女子的声音不甚熟悉,却是说不出的悦耳,便问:“是哪位姐姐?”身后女子笑而不答。
顾师言又问:“是银筝还是阿绣?”那女子道:“哦?银筝、阿绣都服侍过公子爷洗澡吗?”顾师言道:“没有,我乱猜的。姐姐到底是谁?”那女子道:“再猜猜看。”顾师言道:“猜不着,我以前一定没见过你,或者说从未听到过你的声音。”
那女子又是一声“哦?”一边用浴巾为顾师言擦拭脖颈,一边问:“听老夫人说公子爷记性极好,能过目不忘?”顾师言道:“我喜欢记的东西就能记住,不愿意记的东西就记不住。”
那女子甚感兴趣,问:“那什么是公子爷喜欢记的?什么又是公子爷不愿意记的东西呢?”
顾师言笑道:“比如姐姐的声音我就喜欢记,即使再过一百年,我也记得姐姐的声音。”
身后女子“嘤咛”一声,显然甚是欢喜。顾师言接着道:“再比如说母猪哼哼,那我可不愿意记住是哪头母猪在哼哼。”
身后女子“啊”的一声,嗔道:“公子爷你这不是在骂我吗?”顾师言道:“夸你,骂母猪。”
那女子“吃吃”而笑,却又叹息道:“难怪阿绣她们说公子爷是惯会讨女孩子欢心的,不要说是女子,就是男的都喜欢你。”顾师言笑道:“小丫头们又在背后乱嚼舌头,说我坏话,男的都喜欢,这是什么话!”那女子道:“不是吗?你看你一回来,府中上下都好像得救了似的欢天喜地。”
顾师言低头看那女子一双白白的小手在他胸前轻轻揉搓,鼻中闻到她淡淡的体香,颇为心动,一把捉住那双纤纤玉手,然后扭过头去看。那女子笑着将身子往相反一侧一缩,顾师言只看到那女子一截葱绿色的衣裙,猛地扭头朝另一侧看,那女子反映极快,乌发香腮一晃,又已躲到那边,顾师言还是没看清。
女子笑道:“别看别看,我可是丑得吓死人的。”
顾师言使出了绝招,突然将头后仰,两眼上翻往后看,这下子身后女子无处藏身了,笑得花枝乱颤。顾师言道:“哎呀,果然丑得吓人,怎么眼睛会长在嘴巴下面!”
忽听门外泉儿的声音道:“萦尘姐姐,老夫人让我来问公子爷洗浴好了没有,要吃年夜饭了。”那名叫萦尘的女子应了一声:“就好了,即刻便来。”又对顾师言道:“公子爷,你起来,起来擦干身子穿衣吧。”声音怯怯的羞涩不已。顾师言亦觉不好意思,松开她的手,道:“好,那你先去吧,我不是婴儿,自会穿衣。”萦尘轻声浅笑,碎步而去。顾师言只看到她长长的秀发作处子装束,用绿色丝带绾住,直垂至后腰。
顾师言来到傲霜居时,见母亲、二姊顾谧已坐在桌边等他,二姊夫傅敬梓也在。母亲身边还有一老妇,却是姑母云华夫人,顾师言赶忙上前拜见。顾师言沐浴之后鲜衣玉面,更显俊美。
云华夫人让顾师言坐在她身边,上下打量顾家这棵独苗,侧头对顾老夫人道:“嫂嫂,训儿新年就是二十四了吧,男儿三十而立,他现在是真正成人了,越来越像三哥当年。”
顾老夫人瞧着儿子笑眯了眼,忽然记起一件事,问:“听泉儿说不是有个叫衣羽的小姐要跟你一起来吗?怎么不见?”
顾师言苦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向母亲解释。一边的顾谧见弟弟神色不对,赶忙岔开话题道:“萦尘那小丫头呢?怎么还不出来。”话音刚落,就听后堂两个婢女的答应道:“来了来了。”
环佩叮铛,香风袭人,两个婢女拥着一位盛装美人姗姗来到。这美人身着艳丽的蹙金宽袖袄,下着大红印花裙,画分梢眉,点绛唇,梳蝉鬓,饰花钿,容色绝美。
顾师言目瞪口呆,问姑母:“这是谁?”云华夫人得意地笑道:“怎么?不认得了!她就是刚刚服侍你洗浴的萦尘呀。”桌上众人都看着顾师言笑。顾师言奇道:“怎么不像呀!”
顾老夫人身后的丫头银筝抿嘴笑道:“萦尘姐姐不过梳了个新娘子的发髻,公子爷就不认得了?”
云华夫人拉着萦尘的手让她与顾师言并排而坐,萦尘低垂粉颈,羞答答不敢看顾师言。云华夫人笑道:“训儿,好好看看,别等到明日又认不得了?”说着与顾老夫人对视一眼,两位老太太会心微笑。
二姊夫傅敬梓乃信州刺史,官居四品,酒是海量,这里只有他们两个男子饮酒,顾老夫人、顾谧她们只饮自家酿的甜酒。两人推杯换盏,眨眼间三斤装的小坛江南状元红就底朝天了。萦尘给二人斟酒。顾谧道:“萦尘,今日是你与阿训初次想见,你们二人对饮一杯。”
萦尘方才在浴室里机灵活泼,现在却是羞得眼都不敢抬。几个婢女笑嘻嘻上前怂恿,云华夫人也笑吟吟让萦尘喝。萦尘没法子,只得以袖掩面,与顾师言对饮了一杯,白皙的香腮立时现出潮红,更增娇艳。
一老仆进来禀报说烟火已备好,请老夫人、少爷到庭前观赏。顾老夫人兴致甚高,让儿子搀扶着到廊下观赏烟火。小厮们将早已布置好的烟火陆续点上,只见一道道七彩焰火直冲夜空,仿佛天女散花,缤纷绚丽。萦尘也在老夫人身边侍立,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