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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陵雪-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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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蓦然一亮,阴鸷狠毒的蒋士澄出现在顾师言面前。

顾师言虽然胆气颇壮,此时也魂飞魄散。

只听蒋士澄道:“你以为能逃得脱我的掌心?这世上得罪过我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顾师言大叫一声,奋起余勇,当胸一拳,正中蒋士澄心窝,这蒋士澄却是不经打,一跤倒在地上,捧着心窝叫疼。

顾师言待要夺路而出,苦于找不着门,回头要揪住蒋士澄问路,却见蒋士澄已经站了起来,身后现出四个彪形大汉,光着膀子一身的横肉,口里一律衔着一把薄薄的小刀。

蒋士澄道:“快快将他做成‘阉人彘’。”

四个赤膊大汉一伸手就揪住了顾师言,扭头问:“大人,先割哪个部位?”

“这厮嘴硬,先将他舌头割去。”

顾师言的嘴就被捏住,只觉舌头一凉,已被割去一截。

顾师言目眦尽裂,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的低吼,猛地挣开反绑的双手,一头朝板壁撞去,不想这一撞就撞出一个洞来,顾师言连滚带爬,死命奔逃。天色早已大亮,顾师言也不知奔出多少路,眼前是一片荒凉的旷野,看看身后并无追兵,才敢停下喘口气,想想从此自己再不能说话,不禁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身后马车声辚辚,一辆四匹大马拉的豪华马车从顾师言身边经过,有一女子探脸在车窗外看着顾师言,这女子细辫披头,肤若凝脂,脸色如朝霞般鲜艳,不正是被朱邪元翼父子掳去多日的乌介山萝吗!

顾师言大叫“山萝”,然而口里只发出一些“啊呜”声,那马车辚辚向北,顾师言拔腿要追上去,不想跌了一跤,令他心胆俱裂的是竟发现自己手足不知何时已齐腕被斫断,真的成了“人彘”了,世间惨事,莫此为甚,顾师言滚倒在地,发出一声野兽悲嚎,撕心裂肺,忽听耳边有人道:“他怎么了?望月叔叔,他怎么叫得这么惨?”

顾师言慢慢睁开眼,泪水模糊中现出的是一张少女如花般的俏脸,那少女见他醒来,喜道:“望月叔叔,他醒了!”

顾师言举手一看,手掌还在,他真的如蒋士澄所言咬了一下手指,看是不是在梦中,这下咬得太重了,痛得身子一缩,谢天谢地,原来那是一场恶梦。

顾师言此时才觉得全身上下冷汗湿透,梦中那无法解脱的困境令他心有余悸。

那少女用丝帕为他擦去额头冷汗。少女瓜子脸,清清秀秀,年纪不过十四、五岁,顾师言以前从未见过,赶忙相谢。

少女抿唇微笑,侧脸瞧着左边一白衣人,顾师言也扭头去看,这一见之下,忍不住“啊”的一声,这身形瘦小的白衣人不就是佛崖寺吉备大师手下那位留发侍者吗!原来又是吉备大师相救。

顾师言坐起身,谢过救命之恩。

那白衣侍者神色淡淡的,并不说话。

少女见顾师言神色有些尴尬,安慰道:“望月叔叔不怎么说话的,公子别介意。”

名叫望月的白衣侍者突然闪身出了门,那少女看了看顾师言,也跟了出去。

顾师言是既来之则安之,四下打量这房子,见房中摆设极尽精美,琉璃翠楣,琥珀虹栋,比之皇宫内院亦不逊色,实在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忽听门外脚步声响,顾师言以为是吉备大师来了,强忍左胸伤痛下地站定。

却见一溜进来四个青衣小婢,顾师言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谁来了,果不其然,佛崖寺后山见到的那位中年美妇随后便进来了。顾师言心想莫非是她命那白衣侍者出手相救的?忙施礼道:“多谢夫人相救之德,顾训好生感激。”

那中年美妇“哼”了一声,脸若冰霜,猝然问:“我们衣羽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顾师言愣了愣,随即想起“衣羽”是数日前在佛崖寺梅林中遇到的那白衣女郎的名字,旋又忆起从松果山回长安的马车上那旖旎一幕,脸微微一红,嗫嚅道:“晚辈确实不知。”

中年美妇连说两个“胆大妄为胆大妄为。”不知是说顾师言还是说衣羽,又斜眼看着白衣侍者望月,问:“望月研一,你怎么说?”

瘦瘦小小却精力无穷的望月研一低着头,禀道:“属下昨夜曾去此人府上察看过,未寻到女主的踪迹。”

顾师言心中一懔,原来昨夜在屋顶窥探的却是这白衣侍者,难怪连尉迟玄也截不住他了,柴神仙推卦说是寻找一女子,果然应验。

又听那中年美妇道:“玉鬘,你来说。”

那清清秀秀的少女应声进房,脆声道:“女主那日对小婢说要随这位顾公子下山,不听小婢苦劝,连夜就走了。”

那美妇又问顾师言:“你在路上可曾遇见她?”

顾师言想了想,摇摇头。

中年美妇目视虚空,一言不发,室内众人无敢出声者。只听那美妇幽幽叹息一声,道:“那又为什么不辞而别?怨我管教太严?不奈山居寂寞?”说罢缓缓出门。

名叫玉鬘的少女回过头来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若遇见我们女主,不不,我们小姐,就叫她回来好不好?我们找她找得好焦心。”

顾师言只好点头。

听得那一行人足声远去,四下里寂静无声。顾师言低头看左胸伤口,见已包扎妥当,创伤处有清凉的药味,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出房门看看,才发现这宅子幽深广大,楼台芜榭、曲院回廊,顾师言走了好一会才来到前庭,奇怪的是如此豪宅竟然空无一人,似乎都已随那中年美妇走得一干二净。

已是正午时分,阳光直射,楼阁精美,顾师言却觉得这深深庭院透着股诡秘气息。

这时,不知从哪突然出现一个老苍头,执一竹帚慢慢清扫院间落叶,顾师言大为惊异,他方才明明看过这庭院并无人迹,难道一眨眼这老苍头就从地底下冒出来了?但瞧那老苍头不紧不慢的样子,似乎已在此清扫多时,只是顾师言没瞧见他罢了。

顾师言上前叫了一声“老人家”,老苍头佝偻着背自顾扫地,恍若不闻。

顾师言转到他正面,加大了声音叫“老人家!”

那老苍头这才稍稍直起身子,却又指指耳朵,示意耳聋听不见。

这老苍头面相古怪,白眉长得出奇,直耷拉至高高耸起的颧骨处,遮得眼睛几乎看不见,头发斑白,皱纹满脸,顾师言也不知他是真聋假聋,反正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便拱拱手,转身出门,便是一条古巷,正有两个挑柴火的农人路过,见顾师言从大门里出来,就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其中一个结结巴巴问顾师言:“你你你,从这里面出来?”

顾师言答道:“是呀。”

那两个农人面面相觑,忽然发一声喊,柴火也不要了,撒腿就跑。

顾师言也吃了一惊,心想莫非蒋士澄已将他通缉,这两个农人见过他画像,这便去报信领赏去了?急朝两边一看,古巷长长,两侧俱是高墙,不易藏身,当即就从刚刚出来的那扇门进去,暂避一下也好。

然而不知为何,门内忽然变得甚是昏暗,行得几步,举目一看,不由大吃了一惊,眼前荒草丛生,屋宇破败,蛛网积尘,哪里还是精美楼台深深庭院!

顾师言整个人都呆住了,脑子里闪出的一个念头却是:我又做梦了!苍天,该不会是我已成了人彘,这是人彘之梦吧?

顾师言近来屡遭变故,心神不宁,眼前又有如此不可思议之事,不禁对所处之境是真是幻都犹疑起来,呆呆地看着那荒草危楼,猛然转身原路出去,令他头晕的是门外又是另一番景象:人头济济,门庭若市。一个大嗓门叫道:“就是他,就是这个人,刚刚从这门出来,现在又出来了!”

顾师言抬眼一看,说话的就是那个连柴火都丢掉的农人,边上男女老少围了一堆,看怪物似的看他。顾师言见不是来抓他的,稍稍放心,抱拳道:“列位在看什么?”

那伙围观人一听他说话,吓得“哗”的一声往后退。

顾师言低头打量自己,手脚齐全,没什么可怖之处呀,心想这世道当真邪门了,怎么这些人都把他当成鬼一样?也不想和这些人多纠缠,问:“请问这是什么地方?离小雁塔有多远?”

那些人互相推搡,却无人应答。

顾师言道:“那就请让路,让在下出去。”

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老者,老者绕着顾师言细看,看正午阳光下顾师言的影子,点点头道:“嗯,有形有影,应该不是鬼。”

顾师言颇为气恼,大声道:“这位老丈何以认为在下是鬼?”

围观男女七嘴八舌道:“你从这门里出来不是鬼是什么!”

“反正这鬼宅就没活人出来过。”

“要么你就是狐狸变化的。”

那老者问道:“少年人,你又为何从这门里出来呢?”

这话问得怪,顾师言倒不知如何回答了,随口道:“不出来,难道老呆在里面?”

老者听他这话带着点鬼气,退后一步,问:“那么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顾师言没来由受这盘问,他自己正满腹疑团呢,道:“没看到什么,是些破房子。”

老者与身后那一群人都长舒了口气,老者道:“那是万幸,看到破房子还可捡条命回来,你若看到的是琼楼玉宇那可就不妙了。”

顾师言心想这么些人围观若把官府之人引来那可真是不妙,当下推开众人往巷口就走,口里道:“在下是人,不是鬼。”加快脚步,把那伙人甩在身后。

出了巷口,顾师言四下里一看,知道这里是南梢门,离自己住处小雁塔有五、六里地,便踅进一衣帽铺买了一顶鲜卑暖帽戴上,这种帽子可把脸部遮住大半,长安冬季,多有汉人戴此胡帽。然后上一家酒楼,叫了一盘白水羊肉、一盘蟹黄鱼翅、一盘原壳鲍鱼、一盘太白鸭,又叫了一斤山西汾酒。

顾师言酒量甚豪,眨眼间半斤酒下肚,心神稍定,叫来店小二,询问古巷鬼宅之事。

那店小二神情夸张,道:“这位公子也知道那鬼宅之事?我们住这附近的人都不敢打那儿过,有人说那里面富丽堂皇像皇宫一样,又有人说是些破烂房子,不过有时半夜能听到那里面传出箫管笙歌,就在前两天,有两个狂生,自诩胆大,与人打赌要到那宅子里呆上一夜,第二天呢,一个死了,一个癫了,这是小人亲眼所见。”

顾师言问:“那宅子是谁遗留下来的?”

小二道:“这却不知,据老辈说这宅子有百年以上了,没听说是谁的宅子。”

顾师言吃罢酒饭,看看天色不早了,便雇了辆马车,让车夫载他到小雁塔。来到小雁塔下桃园湖畔,顾师言从车窗里看到自己住所大门紧闭,就命车夫将马车远远停在一边,他坐在马车里静观其变。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门前依旧无声无息,顾师言心道:“莫非那些僮仆都给抓走了?”正这时,忽见一人快步而来,径直来到门前叩门。

顾师言凝神一瞧,认出叩门人是镖师云天镜,大喜,急叫车夫赶车过去。

云天镜敲了好半晌无人应答,正要转身离去,一辆马车从身边慢慢驶过,车上一人低声道:“云师傅,是我。”

云天镜一看是顾师言,脸现喜色,张口欲言,顾师言一伸手将他拉上车去,命车夫回南梢门。云天镜喜道:“顾公子,我正要找你。”

顾师言问:“云师傅还不知在下已出事了?”

云天镜诧异道:“出了何事?你不是好好的吗!”

顾师言便将昨夜之事略略说了说。

云天镜吃惊道:“竟有此事!”又宽慰道:“既已脱身那便不怕,腊月初三也就是大后天我们镖队要出京,你便随我们一道走,那些阉狗能奈你何。”

顾师言问:“尉迟前辈还在长安吗?”云天镜道:“此刻只怕早已追出潼关去了。”

顾师言忙问:“找到乌介山萝的下落了?就是被朱邪元翼父子掳去的回鹘公主呀。”

云天镜摇头道:“那倒没有,不过的确发现了朱邪元翼的踪迹。昨夜师傅与我赶到那波斯神庙时神庙已然起火,我们四下追查,发现好几个胡人在追杀一个女子,听那些胡人喝骂声似乎是这女子救了你手下那昆仑奴。”

顾师言一怔,问:“是一白衣女子吗?”

云天镜道:“正是,云某现在就是请你去与她相见。”

“她受伤了?”

“没有,这女子轻身功夫甚佳,只是被追杀多时,脱力晕眩过去了,师傅命我救这女子回去,他独自追击朱邪元翼去了。”

顾师言迟疑了一下,问:“是那白衣女子说要与我相见?”

云天镜道:“是,她现在我们湖州会馆。”当下命车夫经玉祥门折而向西,往湖州会馆而去。

湖州会馆门楼颇为气派,前后三进,约有七、八十间房子,多为客居京城的湖州商人租住,云天镜所领镖局二十余人也居住于此。

二人一进会馆,便有一中年仆妇迎上前来,满脸堆笑道:“云爷回来了。”

云天镜道:“那位姑娘还在房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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