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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更深刻百倍,千倍,万倍。
“你学问好,你知道见什麽人说什麽话,你想干什麽就干什麽,没人能拦你,无论是谁的话你都可以不在乎,谁都压制不了你!”而这些,恰恰是他所没有的,於是渴望得入骨,“我一直在看你,你笑的时候,你昂著头走路的时候,你和人说话的时候,还有你跳墙偷跑出书院的时候。我都在看著,就在你背後,你不知道。”
他的手紧紧地抓著崔铭旭的衣襟,崔铭旭觉得,这只手其实已经插进了他的胸膛,正狠狠地揪住著他的心,连喘息都能带起痛楚。
话语变得有些激动,齐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定地对上崔铭旭的眼睛:“然後,我想,我喜欢你。”
不待崔铭旭开口,他又说道:“我笨,可我不傻。所以,我知道,我喜欢你。”
转而却又摇头,颊边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嘴角微翘,露出两颗虎牙:“原来你也那样看我,我还是太笨了。”
与从前一般无二的笑容,依旧纯真,於是失望更为明显。原先只是绝望,到头来,终究还是失望。
“夜深了,崔小公子,告辞了。”他客套地跟他拱手,转身离去,背脊笔直如枪杆,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胸膛。
崔铭旭胸中大恸,急步追去:“齐嘉……”他还没把话说完,他最想说的话还没告诉他,他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不可以的。
脚下湿滑,膝盖重重跌在地上,齐嘉消失在斑驳的树影中,追不上了。
第十五章
夜色沈沈,家家户户都紧闭了门窗,小巷子里悄然无声,只有两人急急的脚步声。
崔铭旭想喊住他,周遭的气氛太安静,一个“齐”字刚出口,旁边谁家刚出世的小娃儿就“哇──”地一声啼哭,然後犬吠鸡鸣此起彼伏。被吵醒的人推开窗户大骂:“谁啊?三更半夜的,你不睡别人都得睡呢!”
“对不起”三个字硬生生压在了嗓子眼里再也不敢冒出头来。齐嘉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於是心中焦急更甚。
崔铭旭说:“齐嘉,你等等。”
齐嘉的步子迈得更快,快赶上小跑了。
崔铭旭低声说:“齐嘉,我不是那个意思。”
齐嘉的侧脸石雕般没有丝毫颤动。
崔铭旭追得满头大汗:“齐嘉,我……我就是、就是那麽一问。”
这回连侧脸都看不见了,他脚尖一点地,人就蹿到了前头,只留给崔铭旭一个拒绝的背影。
好容易他在齐府门前站定,崔铭旭赶忙一步跨上前站到了他跟前:“齐嘉,是我不对。我……”追得太急,气都喘不过来。
大门“咿呀”一声打开,齐嘉闪身往里钻,崔铭旭见状,伸手想要去牵他:“齐嘉,我也喜欢你。”
指尖堪堪只触到一片衣角,一双写诗画画的手差点被门夹残了。疼都来不及喊一声,鼓足勇气说出口的话都说给门上的门神听了。崔铭旭甩著手懊恼不已,他忘了,他属兔子的,跑起来谁都追不上。
於是这一晚就分外地难熬,天才灰蒙蒙地亮出一丝霞光的时候,崔铭旭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写了封信给江晚樵,托他从西域带些稀奇东西回来,齐嘉还是小孩子心性,会喜欢的。挖空心思想了一肚子话,默默地在心里反复念诵,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语气要软、要柔和,这不合他平日说话的习惯,别扭得张开嘴都不知道该怎麽说话。暗暗地筹划,要在早朝後把齐嘉拉到个僻静地方,不管他乐不乐意,他必须要和他好好谈一谈。原先在春风得意楼下的那一次是他逃跑了,这回他要补回来。
一颗心忐忑得好似是颠簸的轿子,七上八下。
然而,齐嘉没有来上朝。那个风雨无阻从未缺勤的小傻子破天荒地没有出现在列队中。
“小齐大人病了,得休养两天。”貌不惊人的丞相站在崔铭旭身侧有意无意地说道。
崔铭旭一颗悬得高高的心猛地坠地,“咚”地一声震得身边人说什麽都不知道了。
玉阶之上的太监捏细了嗓子高喊:“新科进士崔铭旭听旨。”
崔铭旭茫然地跪下听封,周遭前後跪下了一群人,恍惚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著任棘州刺史……即日赴任。”
霎时不敢相信,这时候居然将他外调出京!
众臣称颂声中,崔铭旭迟缓地跟著一起匍匐在地,一阵头晕目眩。偷偷抬起头来不死心地看一眼,玉阶上的人黄袍耀目,威仪赫赫,十二旒的帝冕遮住了面容。他觉得皇帝一定也在看他,旒珠後射来的视线严肃锐利,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是故意的。
口中常常轻视的庸君只是御笔一挥,他便毫无违抗之力,老天当真喜爱捉弄他。
若他回不了京城,那齐嘉怎麽办?越想越心焦,无端端一阵心慌。
出城之日近在眼前,崔铭旭索性就赖在了齐府里。
奉茶的丫鬟说:“少爷病重,不便见客。”
崔铭旭无奈,继续在厅中团团转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你再去跟他说,我明日就要出京了,去棘州,那个穷得什麽都没有的棘州!什……什麽时候回来都还不准。”
声调越说越低落,急得从椅上挺身站起,在厅中不停踱步:“我就想见他一面,跟他说句话。他要是不肯见我,我……我就站在门外,就说一句话!最好……我、我想见他一见。”
再见不著,以後再见就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这时候,内堂里走出了一个人,一身石青色的衣衫,腰际挂了个翠绿的平安结,结边还坠了块小小的玉饰,正是丞相陆恒修,他见了崔铭旭便招呼道:“崔小公子,你也来探病?真是难得。”笑容莫测。
崔铭旭脸上一阵尴尬,冲他拱了拱手:“陆相。”
年轻的丞相待人谦和亲切,在朝中声誉极好,丝毫不显见外地和崔铭旭攀谈了起来:“崔小公子与小齐大人是朋友?”
“是。”崔铭旭点头道,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想看看齐嘉是否就在内堂里,却被一道竹帘挡住。
“哦,这样……”陆恒修思索了一会儿,不再多说什麽,临走时,忽然又转过身对崔铭旭问道,“崔小公子,你怎麽看陛下和小齐大人?”
这话问得突兀又直白,崔铭旭当他从齐嘉那儿知晓了什麽内情,脸上一热,一时语塞:“这……”
陆恒修不待他回答,自顾自说道:“人与人相交,不过是投缘与不投缘罢了,若再去思虑官位名利之类的因由,那就未免太复杂了。朝中一贯流言蜚语众多,你是明白人,自是知道清者自清的道理。”
“我……”万般心绪涌上心头,崔铭旭越发羞愧,支吾道:“我和齐嘉……”
陆恒修却打断了他的话,收敛起悠闲的神色,道:“我只知你与小齐大人是同窗,相交如何一概不知。只是齐嘉他一直深信你待他种种皆非恶意,那崔小公子你是否也始终深信他的为人呢?”
一语中的。竹帘在风的吹拂下轻轻晃动,帘後的一切都是隐隐绰绰看不清晰。他一直抱著轻蔑的心态对待齐嘉,一直思索著他有什麽好,却没有想过,他有什麽不好。他总把自己捧得太高,又把别人看得太低。他总以为傻子就是傻子,一无是处,於是稍有闲言碎语便忍不住相信。
在他落难之际,孤立无援,众人尽皆袖手旁观,只有齐嘉毫无芥蒂地收留了他。他最狼狈不堪的时候,总是只有齐嘉陪在他身边,他总能知道崔铭旭最想要什麽,他总能找来崔铭旭最满意的东西,他总能做到种种安排都让崔铭旭最顺心。试问这天下除了齐嘉还有谁能对他如此掏心掏肺?而他却连基本的信任都无法交付,难怪齐嘉会如此失望地避开他。
他总笑齐嘉笨拙傻气,原来,真正可笑的是他自己。不该是齐嘉躲崔铭旭,而应该是崔铭旭无颜面对齐嘉才对。
齐嘉呀,这傻子,怎麽每回在理的都是他,退让忍耐的也是他,尽由得他这个理亏的来咄咄逼人?呵,到头来,欺负齐嘉欺负得最深的就是他这个口口声声没有欺负他的崔铭旭。真是……
同年的进士们不是下了扬州便是去了苏杭,马蹄声声,满目尽是烟雨杨柳,黑瓦白墙。小桥流水中,谁家尚未出阁的女儿正临河梳妆,一条麻花辫油光水亮,衬得皓腕赛雪,眉目如画。心就如静静流淌的小河水般一层又一层地荡开,满面风尘都化成了缠绵绮旎。江南好,鱼米之乡,自古多出美女,多好。
崔铭旭却是一路往西,轿後的车!辘“嘎吱嘎吱”地转动,京都的巍峨楼台就成了背後遥遥的黑影。轿外的景致从繁华到落寞,直至道上除了他这一队人马就再无旁人。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热风扑面而来,黄沙在马蹄下飞扬,尘土漫天。路边早已不见枝条款摆的绿柳,几棵老树枝桠扭曲树干绽裂,似乎已枯死许久,再後来,连死树都看不见,茫茫一片火辣辣的日光和灰扑扑的尘土。穷山恶水看得心中凄楚丛生,把一个京城阔少发配到那样一个贫苦之地,几乎与贬谪无异。
崔铭旭疲倦地闭上眼,心底浮起一句诗:西出阳关无故人。
启程时来送行的人不多,他大嫂、大哥、宁怀璟、徐客秋以及府中的一些家丁。先前他前呼後拥是如何的风光,却原来真正的知交是那麽少。齐嘉理所当然地没有出现,崔铭旭在城门前踯躅了很久,直到随从再三催促仍依依不舍。
柳氏红著眼圈再三叮嘱他:“天寒时记得添衣,若要什麽,尽管写信回来说。”她不放心地把他的包裹来回收拾了几遍,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冬衣是放在了哪儿,其他的东西又放到了哪儿。其实她才年长了他几岁?一言一行却温柔慈爱得好似他从未谋过面的亲娘,他还未出京,她就开始牵挂不已。
一直强装作无事人一般的崔铭旭微微地在心里发酸。
他大哥说:“当年方载道大人高中探花之後调任闽州,不过一年就蒙先帝隆恩召回。”话里话外安抚著他。
崔铭旭失笑:“当朝能有几个方载道?”外调地方十数年还未归京的也不在少数。
见他大哥面色一僵,便猛然收了口,点头道:“我明白。若我在地方上干得好,总能有回京这一日。”
他近来连遭变故,心性也变了许多,不再强逞一时之气。总是逆著他大哥的意胡来,除了叫他大哥不舒服,他自己能捞到什麽好呢?
崔铭堂的脸色也渐渐缓了下来,取出封信递到了崔铭旭手里:“江州刺史王显同大人和我是好友,江州距棘州不远,将来你有事便去请教请教他。你既任棘州刺史,便是一方之父母,兹事体大,非同儿戏,大小事务都不得胡乱行事,多去问问他总是好的。”
真如他大嫂所言,他大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这样依依惜别的时候,也说不出句软话来。
崔铭旭小心地把信收进了袖子里,转过头对宁怀璟、徐客秋无奈地笑:“你们就别开口了,也说不出什麽好话来。”
江晚樵去了西域故而不在送行之列。宁怀璟悠悠地摇著扇子:“有我们在这里,总能把你再弄回来。”徐客秋则猛力地拉他的袖子,怪他真的一句惜别的话也不说。
其实有他这一句便胜过了千言万语,崔铭旭同他相视一笑,拱手告辞。
上轿前回首再看一眼碧波荡漾的镜湖,水面上晃晃悠悠地飘了两只画舫,湖边杨柳依依,掩映著一弯白石拱桥。桥边柳下一个站著个水蓝色的身影。他站得太远,崔铭旭依稀只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子,绿柳之下,蓝影一转而逝。只那套衣衫,看著像齐嘉惯穿的水蓝色。
那个傻子,也不知道他是真病还是假病。站出来让他仔细瞧一眼再跑也好啊,至少能叫他放个心。
心头涌起一丝丝甜,一点点酸,酸甜交错。错觉也好,是旁人也罢,反正他崔铭旭就认定了那个是齐嘉。今後千山万水远隔天涯,四下无人之时,清冷月辉之下,也就只此一点慰藉了。
曾在西进的路途中经过一个茶棚。几根粗大的竹竿搭成一个简易的小棚,棚里摆了几张木桌和几条跛腿的板凳,顶上罩著油布,遮挡日晒雨淋风吹雪飘。
老板娘是个年轻的少妇,土制的蓝印花布裁了一身衣裙,挽起的发髻边朴素地插了一枝木簪。这背影看著分外眼熟,崔铭旭却一时想不起。却见她转过身,两眼在崔铭旭脸上看了看,惊喜地唤道:“崔小公子!”
崔铭旭讶异地看著她粉黛不施的脸庞,茶碗中的茶水一大半泼到了地上:“玉飘飘?”
名动京师的一代名妓居然在这荒郊中洗尽铅华卖起了凉茶!
玉飘飘笑道:“是我。”
先手脚麻利地为他续上了茶,才坐下来絮絮地闲谈起来。她已经与於简之成亲,在山後的小村庄里安了家,於简之的母亲有一个姐妹就嫁在了那里。现在於简之在村里的小学堂里做先生,她闲来无事就在这道边摆了个茶摊。
“从前人来人往的,热闹惯了,一下子静下来,还真有些坐不住。”玉飘飘抬手去捋鬓边的发,顺著崔铭旭的视线低头看,一手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不好意思地笑道,“已经三个月了,当时要不是为了这个也不会走得这麽急,偏又凑不够钱,只能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