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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的滋味,狼狈好似丧家犬,走在街上都不敢看四周,生怕看到旁人的指指点点,更怕那些窃窃私语钻进自己的耳朵里。
步伐不由自主地迈得更大,离开这里,远离人群,才不要看到这些表面同情实则居心叵测的面孔。
袖子却被揪住,让他不得不缓下逃离的脚步,不耐和烦躁冲口而出:“跟你说过了,不算!本公子祸事都缠上身了,你能有什麽法子?”
扭过头却看到一张笑得纯真的脸,一双眸子在黑夜的灯火下熠熠闪光:“崔兄,你也出来逛?”
是齐嘉。算命的瞎子早已去纠缠别的路人。
满腔的怒气被针扎了一下般颓唐地泄了下去,在那张笑脸下他总是会变得有些莫名,此时更甚,头颅僵硬地低下,声音连崔铭旭自己都听不清:“是……是啊。出来逛逛,随性逛逛。”
“哦,我也是。”他笑得更欢,昏暗的夜色下也能看到两颗白白的虎牙。
崔铭旭什麽都不再说,继续随著汹涌的人群往前走。
行过崔府门前,他逃难似地把头扭向另一边,袖子还被齐嘉揪著,镇压著他胸中澎湃激荡的情绪,否则他定要失态地冲开人群去把那扇朱红的大门一脚踹开。为什麽是齐嘉?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埋怨,为什麽现在跟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宁怀璟、徐客秋、江晚樵中的任何一个?这个没心没肺没眼力界的小傻子又要傻乎乎地问出什麽问题让他难堪?他怕他追问他为什麽到了家门口却不进去,他要怎麽答,又要怎麽应对他的追问?昔日故交中的哪一个看到他而今的潦倒他都不在乎,可为什麽是齐嘉?居然连齐嘉都要来看他笑话吗?郁闷到了能升起恨意的地步。
屏住呼吸等著他出声,耳边“嗡嗡”一片嘈杂,惟独没有齐嘉一贯的絮絮叨叨的说话声。这一路他都太安静,除了始终牵著他的衣袖,他竟然没有来打扰他。这个样子……很异常。
前方的人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齐嘉习惯性地被他拖著走,一头撞上了崔铭旭:“崔兄?”
转过身与他相视而立,崔铭旭的目光牢牢地锁著他充满疑惑的脸:“你知道了对不对?”
就像春风嬷嬷所说,全京城都知道崔家小公子再不是崔家子弟,没道理这傻子傻到连崔小公子就是崔铭旭都不知道。
齐嘉先是愣怔,然後点头,一双眼睛还是直直地看著他,同样小心地观察著崔铭旭的脸色。
“那你怎麽不笑我?”
“有什麽好笑的?”
他歪著头问得理所当然,崔铭旭倒抽一口气反而答不上来。有什麽东西一点一点落到他凉透的心上,胸膛中涌起另一股情潮,堵得喉头发紧,怪异的感觉,他从未体验过:“那、那你跟著我干什麽?”
“我……那个……”齐嘉一直看著他的眼睛习惯性地往地上瞟,“陛下让我……不是……就是……有个折子陛下让我看,我弄不明白,可我出门的时候把折子放家里了,所以要劳烦崔兄跟我走一趟。”
终於磕磕巴巴地把话说完,齐嘉长舒一口气,一言一行也完完全全地落在了崔铭旭眼里。这样破绽百出的话他也能说出口,真不知他是怎麽在官场里打滚到现在。
崔铭旭身边从来不缺陪伴玩笑的人,喝酒看戏斗鸟观花,崔小公子挥手一招,半个京城的人都要急吼吼地赶来。却没想到,落难之际,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边的却是这个齐嘉,始料未及。他给过他什麽好麽?别说是因为他曾经救了他一命,他的救命恩人应该是玉飘飘,是崔府的家丁,甚至於是於心不忍的徐客秋,怎麽也轮不到他。崔铭旭不过把他当个消遣而已,江晚樵待他都比他好,哪里值得他在这个时候来拉他崔铭旭一把?真是……
说不清心里是什麽感觉,心口紧缩,胸膛中涌起的酸涩一股脑冲上眼眶,眼睛不得不睁大再睁大,仰头努力去看墨黑的夜空,把天边稀疏的星子数了一遍又一遍,崔铭旭才敢重新把目光勉强地调回到齐嘉身上。袖子还被他扯在手里,他的神情依旧是怯懦又畏惧,仿佛打定主意要把他的衣袖看出两个窟窿来。
“傻子。”不值得的。
齐嘉抬起头,嘴唇紧紧地抿起,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笨,但是我不傻。”
墨瞳,红唇,暮色茫茫,夜市灯火璀璨。一刹那间,哭笑不得。一刹那间,心魂俱乱。
皇城座北朝南,大富大贵之家故而聚居於城北,不少朝中高官也大都在皇城外不远处居住。由此,城北奢华而城南寥落。齐府就在城南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
崔铭旭曾听齐嘉提起,齐家祖籍并不是京城,是齐嘉的父亲当年仗著年轻气盛,离乡背井独闯京都,於是白手起家最终发迹。原本以为这样一夜暴富的人家起居装饰总脱不了俗气和一些自以为是的炫耀,进了门环顾四周,没看到什麽附庸风雅的山水字画,更没看到什麽镶金嵌玉的家具摆设,齐嘉的居处干净朴素得让他一瞬间以为是跨进了朝中哪位刚正不阿的再世青天府中。
“你想做第二个方载道吗?”崔铭旭看著堂上墨黑泛亮的木椅茶几道。方载道是朝中出了名的两袖清风,想他府中大概也比这里好些。
“没、没有。崔兄你就不要取笑了。”齐嘉站在他身侧,语气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爹留下的。”
齐府的家丁也很少,这是崔铭旭在这里住了几天後的观察结果。除了齐嘉落水那天他在船上看到的几个和之前见过一面的老管家外,还有几个小丫鬟和一个厨子。比起崔府仆从如云的景象来,齐府这样的小富之家实在不值一提。可就是这样的生活,对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是不能再好。
门外静悄悄的,没有探头探脑的小厮,没有时不时跑进来添茶水送点心的婢女。崔铭旭坐在齐嘉的书房里捧著书默声念。书桌另一边的人好似坐在了针垫上,扭来扭去地不安分。
“去哪儿?”眼角瞥到他终於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想往外走,真是,扭了这麽久现在才有动作。
“我去厨房看看。”齐嘉只能又坐回到座椅上。
“你又不是厨子。”
“我……我就想去看看。”
“看书。”
“我……”安分了一会儿,齐嘉熬不住了,“崔兄……那个……”
“说。”书页又翻过一页,崔铭旭的视线越过书页,看到他憋红的脸。
“你、你用功呢。我不打扰你。”在崔铭旭面前,齐嘉永远手足无措。
“坐下。”
“我……我又不考会试。”
“看书。”
於是,书房里又静了下来。已经听不到蝉鸣了,风过处,一片“沙沙”的叶响。
几天後,一乘轿子停在了向来门可罗雀的齐府门前。轿中下来一个女子,绮罗裙,绫罗帕,眉目端庄却掩不去淡淡的忧愁。正是崔府主母柳氏。
那时,齐嘉奉召进宫,崔铭旭一个人在他的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翻著案头的书册。都是齐嘉用过的,页边上注满蝇头小楷,端正工整。那个傻子,连先生上课时的废话都记得一丝不苟。
柳氏带来了他从前的诸多日常衣物和用具,崔铭旭把箱子一个个打开搜罗:“我书案上的那方砚台呢?”
柳氏接过管家递来的茶,低叹一声:“过些日子,等你大哥的气消了,就回来认个错吧。”
崔铭旭低头在箱子里寻找著:“他还肯认我麽?”
柳氏一怔,道:“总是亲兄弟,怎麽会说断就能断。”口气中漏出几许不确定。
“等我取了会试吧。”崔铭旭直起身,坐到柳氏身边,“现在回去,兴许过两天他还得把我赶出来。”笑容苦涩。
“也对。”柳氏沈吟了一会儿,随後说起了别的,无非是些要好好保重,吃饱穿暖之类的。
她临走前取出些银两交给齐府的管家,崔铭旭在一边见了,微微一笑,扭头装作不曾看见。
柳氏上轿前又嘱咐他:“齐大人为人纯良,你切莫再欺负人家。”
崔铭旭点头,反叮嘱她:“找人把我书桌上的砚台送来吧。”
齐嘉回府後拉著他问长问短:“崔夫人可好?怎麽没多坐一会儿?对了,小少爷也来了吗?”
一连串问题让崔铭旭无从招架,待他问完了,崔铭旭从椅上站起折下腰施礼道:“以後这四个月就要叨扰贵府了。”
直起身,看他眼睛睁得溜圆,显然又是被惊到。好整以暇地从茶几上拈起块点心慢慢吃著等他回神。
“不对。”齐嘉的脸绷得死紧,一字一句说得郑重,“从今天算起,四个月差了三天。”
入口即化的甜酥哽在了喉头。
第八章
小傻子的生活很简单,一如小傻子本人。
天还是灰蒙蒙的时候,崔铭旭在客房里半梦半醒,听到门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那是齐嘉要去上朝。等到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理智才又重新向睡意缴械投降,一路沈沈睡到日出东山;齐嘉下朝回府的时候,崔铭旭已经梳洗干净,正在正堂里闲闲地喝茶,茶几上放著本《论语》或是《中庸》,书本被保护得很好,挺括簇新,页边上注满密密麻麻的字迹,比崔铭旭自己那套不知详细周全了多少;崔铭旭会一直等到齐嘉回府才会去书房里看书,然後,大部分时间齐嘉都在他身边坐著,安静顺从,兔子一样;宫里时不时会有传召,他就又急急忙忙地穿戴整齐出门,崔铭旭发现他上轿前还会记得再整整官帽拍拍衣摆,其实齐嘉是个很仔细的人,其实齐嘉很合皇帝心意的传言或许是真的;齐嘉一走,沈浸书本的心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好像是从前在崔府的时候不小心养成的一个爱好,他喜欢在阅读的间隙透过书本的遮挡去观察齐嘉的动作和表情,很有趣,他一旦发现他在看他就会紧张,不是摔了手里的茶碗就是一甩手让墨汁在半空中彩虹般划过一道弧线,最後在雪白的宣纸上溅出力透纸背的一串墨点,他的眼睛会睁得很大,滚圆滚圆,仿佛受了惊的兔子。崔铭旭在书本後无声地翘起嘴角,心情大好,枯燥的孔孟之道陡然间亲切生动许多。
小傻子个性挺急躁的,进门时总是一跳一跳,官帽被抱在手里,两边的展角也跟著一颤一颤。
在齐府住得越久,意料之外的惊讶就越多。有齐嘉的陪伴,日子原来也不是那麽难熬。昨晚才下了今冬第一场雪,衬得庭中的一树老梅寒霜傲雪煞是动人。转眼,府门前就挂起了簇新的大红灯笼,远远近近提早响起的爆竹声提醒著每一个人,又是一年春来到。
除夕时第一个来敲门的是柳氏,还是那乘不惹眼的小轿,伴著两个小丫鬟,身後跟著几辆马车,卸下的东西把齐府门前堆得满满。
她亲手交给崔铭旭一个包裹,崔铭旭把包裹摆在桌上一层层打开,是一套新衣一双新鞋。柳氏嫁入崔家後年年都会记得为他做一身新服,针针线线都是出自她一双巧手。
柳氏执著帕子自嘲:“许久不做,手都生了,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怎麽会?”崔铭旭眼眶一热,抚上那袭衣裳的手微微发颤。
自从被他大哥赶出家门後,他嘴上不说,心里始终绕著一个结。一面还怨著崔铭堂太不顾情面,一面又暗暗起了誓,不出人头地给他大哥瞧瞧,就不回去。追根结底,他还挂念著崔府。每每思及,又是气恼又是想念,忽喜忽忧,患得患失。
浑身别扭的时候,人已经被齐嘉拖著跨出了门:“我们去街上看看去。”
看灯、看烟花、看百戏杂耍,回到房里时,人还精神得怎麽也睡不著,捧著那方特地让他大嫂送来的砚台赏玩,齐嘉送他的,上好的石料雕做一池荷花塘,打从看到第一眼就忍不住喜欢。
已近深夜,爆竹声还未停歇,“乒乓”“轰隆”的声响差点盖过“笃笃”的敲门声。崔铭旭心想,这时候还能有什麽事?
打开门,他还没问,门前的齐嘉就道明了来意:“崔兄,今晚要守岁的。”
不等崔铭旭答应就迳自跑进屋来,把怀里兜著的东西仔细地放进房内的火炉里。
崔铭旭不明所以,齐嘉的嘴角边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我从厨房偷的。”
说罢,又把靠墙根的一只小几挪到火炉边,书桌边的两把椅子也搬过来,面对面地摆在小几边上。又一阵风似的奔出门,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一把酒壶两只酒盅。崔铭旭先是莫名,後来索性站在一边看他忙前忙後地布置,待见他连酒也弄了过来,不由失笑:“哪有你这麽偷偷摸摸地守岁的?”
齐嘉摸著头不好意思道:“管家知道了又要罗嗦的。”
原来是偷偷从房里跑出来的,难怪身上只穿了一身淡薄的中衣。顺手从床上拿起一床被子给他裹上,崔铭旭在齐嘉对面坐下:“明天要是冻病了,可别说是我害的。”
他就咬著嘴唇笑,露出一对白白的虎牙。
话题随著炉火的升腾一起漫无边际地展开,齐嘉说,崔铭旭听。
他说,皇帝待他很好,丞相待他也很好,辰王爷爱跟他开玩笑,那位方载道大人虽然总是板著脸,但是其实他是最心软的一个。总之,所有人都对他很好。
傻子,那是因为他傻得连旁人嘲弄他,他都听不出来。崔铭旭放下酒盅说:“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