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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花花的阳光照进来,汗水滑进眼睛里,一阵一阵的刺痛。他沉默的伫立着,好似丧失了所有力量,不由自主地跌坐回沙发,倚着靠背,半闭着眼睛摆了摆手,低低道:“把他绑了,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立刻押送南京,移交给戴老板审问。”
莫青荷的头皮募得一麻,他知道国民党特勤处那位戴笠戴老板的手段,有同志落在他们手里,把该吐的吐干净,最后就是个被乱枪打死的下场。
他坐在地上,听见沈培楠的判决,知道一切都没用了,他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几名士兵冲上前,把莫青荷从地上拖起来,粗暴的反扭住他的胳膊,一条条枪管对准了他,一双双眼睛盯着他,但他一点也不害怕,努力抬起头,望着沈培楠黯淡的眼睛,轻轻的说:“沈哥,爷们是个唱戏的,这辈子说得都是戏词儿,就一句真话,你给我记住了,我爱你,就算下一刻就死,我也爱你。”
他被两个士兵押着,踉踉跄跄的走出客厅,他听见秋天的风吹过树叶,刚刚吃了一枚薄荷糖,连呼吸都透心的凉。
一辆黑色轿车无声无息的停在门口,并不是家里的那辆,前后汽车门同时打开,两名身手矫捷的男子钻出车子,司机是个穿黑西装的高个子,抓着一盘粗麻绳,面无表情的把莫青荷捆扎成了一只粽子,另一名男子矮而敦实,掏出一把小巧的手枪,抵住他的太阳穴。男子捆完了他的手脚,又掏出一块黑布条蒙他的眼睛,莫青荷突然开始挣扎,一边左右摇晃,一边对着门厅大声呼喊:“沈哥,沈哥!”
他的眼泪哗的流了下来,轻声呢喃着:“要是还有时间,我真想再亲亲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嘴巴就被布塞住了,一名士兵用枪柄往他的太阳穴重重一击,莫青荷疼的眼前一黑,接着被布条蒙住了眼睛,强行塞进汽车,他彻底沦入了黑暗。
他只记得,往回看的最后一眼的景象,只觉得那富丽堂皇的客厅跟外界相比,暗得像一间佛堂,沈培楠歪坐在沙发里,用一只手撑住额头,倦怠的闭紧了眼睛。
周公馆的战斗偃旗息鼓,护卫队分作两边分别撤退,下人们恨不得伪装成背景的一部分,而唯一的赢家——水谷玖一,正春风满面的坐着原处,在狼藉的大客厅环视了一圈,发现没有人理睬自己,这才温温和和的起身道了一句告辞。
沈培楠没有动弹,下人也一片静默,那小黄猫儿不知这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软绵绵的喵了一声,竖着尾巴踱到主人跟前,三两下跳上他的肩膀,用圆脑壳蹭着他的脸颊撒娇。沈培楠用手掌托住它的身体,把脸埋在它柔软而温暖的皮毛里,沉默了许久,终于面无表情的转向水谷:“滚吧,别再让我看见你。”
水谷笑了笑:“沈师长,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咱们少不了得见面”
沈培楠全身颤抖,猛然打断他:“给我滚!”
水谷嗳了一声,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转身朝门外秋高气爽的光明世界,大步滚了出去。
他是最后的赢家,他知道,他一定是最后的赢家。
秋天的风冰凉而舒爽,微微拂着人的头发,水谷玖一快步穿过别墅外的林荫小径,乘上汽车直奔旅店。雅音会馆的暗杀已经数月,他殚精竭虑,东躲西藏,总算有了回报,现在,莫柳初掌控在他手里,沈培楠被政府的多方势力牵制,莫青荷也已经自顾不暇,此刻,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了!
他居住的旅社在东交民巷附近,是一家日本人开办的会馆,兼做饭馆,烟铺和旅店生意,只要付得起钱,也有东洋和支那的妇女陪客人消遣。房间在走廊的最深处,他哼着一段故乡小调,轻手轻脚的拉开房门,还没有站稳,一道黑影箭也似的把他仰面扑倒在地上,两只手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操你妈的日本佬,爷爷今天跟你拼了!”莫柳初蓬头垢面,跨骑在水谷身上,把他的头一下下往地上撞,“你他妈跟姓沈的说了什么!你们把青荷怎么了!”
水谷的脸憋得通红,他从惊恐中缓过神来,认出是莫柳初,卯足力气从鼻腔发出嗯的一声,握住格在自己胸口的手腕猛然发力,翻身挣脱了出来,莫柳初踉跄着要往上扑,水谷两手横在身前,就势转身,一个大开大合的回旋踢,疾风似的一脚扫中了他的胸骨!莫柳初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飞出,咚的一声撞在墙板上。
水谷两手交叉,喀吧喀吧的活动了筋骨,又来回放松肩膀,摆出格斗的姿势,对莫柳初道:“还打不打?”
莫柳初在脸上抹了一把,却倚在墙角不动了,他全身发抖,一个接一个的打喷嚏,仰着一张青灰的脸,气若游丝的呻吟:“药,给我一点药。”
水谷断定他没有反击的力气,冷笑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纸包甩给他,莫柳初急急忙忙剥开纸包,找出注射器,将粉末用水兑了,抖着手将针头扎进手臂,然后倚墙坐着,像干渴极了的人获得了水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一批货纯,量也足够,你帮了我大忙,这算是我谢礼。”水谷若无其事的掸了掸衣裳,斜睨着莫柳初,“放心,你那废物师弟还活着,不过马上就要被转送南京了,我猜,也活不了多久。”
他诡谲的一笑:“除非”
莫柳初一脸的汗水和泪水,被药瘾折磨的筋疲力尽,恨不得立刻昏睡过去,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低声道:“你又想怎么样?就算死,就算死我也不会出卖同志。”
水谷不耐烦的一挑眉:“我想怎么样?莫先生,你不要忘了,我们现在是互利互惠的关系,国民党军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你师弟被秘密关押,只要你今晚帮我做一件事,不仅能够救他,还能让他看清沈培楠和国民党的真实面目”
莫柳初斜歪在榻榻米上,两眼无神的望着天花板,冷笑道:“我会相信畜生?”
水谷正翻箱倒柜的找东西,突然停下动作,厌恶的扫了他一眼:“大和民族讲究忠与义,说过的话,向来不会反悔。”
莫柳初不置可否,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譬如,今天在最危急的情况下,我都尽全力保住了你的声誉。”水谷转向他,见莫柳初神情倦怠,忍不住上前一把攥住他的头发,勒令他抬起头,鼻尖对着鼻尖,近距离注视着他,“你想一想,我只要国军的情报,绝不碰你们的地下组织,甚至可以保障你们的安全,但你却可以在合作结束后得到莫青荷,这笔交易,不划算吗?”
他突然放开手,莫柳初没了力量的依托,软绵绵的倒回榻榻米,没有再说话。
水谷知道他默许了,露出满意的笑容,但这次的微笑像清风吹皱的湖水,在他俊秀的脸上只浮现了刹那就平复下去,他不再管身边烂如稀泥的莫柳初,起身继续刚才的翻找,在柜子里找出一块白绸手帕,慢慢打开,面容呈现出肃然的神色。
手帕包裹的是一对染了血的肩章,水谷玖一小心翼翼的将它捧出来,放在刀架前,然后对着那对肩章和刀架上的一柄细长的武士刀,恭恭敬敬的跪下去,如一位传统的武士一样,行了一个刻板而郑重的大礼。
他用家乡的语言喃喃自语:“藤原将军,属下办事不利,丧失了一位武士的荣誉,理当自裁谢罪。”
“支那人是懦弱的民族,支那人的承诺不能够信任,为了大日本天皇未竟的事业,我还要留在这里,等实现真正的大东亚共荣,我就可以回到家乡,恢复我水谷一氏的光荣!”他缓缓抽出军刀,虔诚的注视着它,低声道:“大日本天皇万岁!”
莫柳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在乱梦里翻了个身,摊开手脚,呆滞的笑了一声,再次睡过去了。
62、
转眼夜幕降临;北平内城华灯初上;什刹海附近的一家西餐馆子早已经满了员;跑堂活计满脸堆笑;站在挂着一串串红灯笼的店门口;等着迎接客人。
这家馆子说是西餐厅,菜做得不中不洋,既雇佣了西洋厨子专做牛扒和牛奶咖啡,也能点到清蒸螃蟹和核桃酪这类中菜,难得的味道皆称是上品,在北平城里颇有些名气。
沈培楠提前订了座;店里的伙计瞧见汽车停在路边;眉开眼笑的跑上前招待,说了一大串恭维话;沈培楠只是淡淡的往里走,那伙计很会察言观色,就不再多言,垂着头在前面带路,一路把他送进了二楼雅座。
这家餐馆有一个特别之处,二楼采用最古朴的中式布置,最里头的几间只接待有头有脸、并且相熟的客人,要是有外人来打听包间里坐得是何许人也,甭管来人是皇帝还是总统,伙计们清一色闭紧嘴巴,一个字也不会吐露。这是从清廷皇帝坐江山时就有的规矩,现在世道乱糟糟的,这家馆子恪守的清净和保密,更成了笼络社会名士的金字招牌。
那后堂里真刀真枪的养着打手,每年还要给巡警署塞厚厚的红包,这些门道,饭馆伙计殷勤的笑着,从来不轻易提起。
沈培楠走上嘎吱嘎吱响的老木楼梯,拐进了他订的包房,连风衣外套都没有脱,坐在桌边点了一根香烟,猛然一口气吸掉半支,一股热流在腔子里肆意涌动,他像烈马似的打了个鼻息,骂了句妈的,把剩下的半支烟卷扔在地上,用皮鞋三两下辗灭了,门口跟着上楼的两名伙计看见这情形,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争先恐后的上前端茶倒水,又跑出去传菜。
沈培楠的脸色不好,脾气更差,却不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他把风衣的衣领立起来,微微挡着脸,依靠着红木椅背,刚想闭目养神,突然又像被火钳烫了一下,猛得睁开眼睛,怒火腾的升了起来。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他养的千娇百媚的小戏子是个特务,他沈培楠捧在手里,连上交际场都带着的人,是个卖了他全家的特务!用不了多久,也许就在今晚,也许明天,这个消息将会不胫而走,让他变成全政界,全军界的笑话!
他想起那些剖白和承诺,想起自己竟像个傻瓜蛋一样宠他爱他,听他讲那些幼稚到可笑的话,听他在自己床上叫着别人的名字,像个冤大头、像个傻瓜蛋,像个乌龟王八一样!沈培楠环视这间空房间,感觉脸颊火辣辣的,好像当众被甩了一巴掌,至今还疼着。
他得让莫青荷死,他得让他付出代价,让他知道,在他沈培楠的头顶上拉屎是什么样的下场,不仅莫青荷,还有他的师兄,还有那所谓的、在他眼里狗屁都算不上的共党,通通都要付出代价!
从上午到现在,只要一想起这些,他就禁不住两眼冒火,片刻也不得安宁。老实说,他经历过背叛,当初玉乔死在他枪下,之后的几年,他变得愈发冷静与沉稳,深入骨髓的悲伤像一盆冷水,彻底浇熄了他对于战争火一样的热忱。但当这一幕被莫青荷重演,他突然失去了控制,愤怒如同脱缰的野兽,他想冲到那千人骑万人操的婊子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那身光鲜的外皮扒下来,把那白净的身体抽得皮开肉绽,抽得他永世都不能翻身,再亲口问一问他,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菜品一道道传了进来,摆满了整张八仙桌,正中是一大盘刚从天津港运来的螃蟹,秋天正是吃蟹的好时候,伙计送来餐布和用来敲蟹壳的黄杨小木槌,小心翼翼的往桌上摆,沈培楠扫了一眼,摆了摆手道:“只留两副。”
那伙计立刻会意,风一样把多余的都收走了,又叫人进包间来撤椅子,麻利的收拾完毕,另一名伙计推开门,低声道:“周先生来了。”
沈培楠点点头,接着,只见周汝白打扮的西装革履,腋下夹一只黑色公文包闪进门内,看见沈培楠身穿便装,略略惊讶了一瞬,但并没有打招呼,径直走到他身边,将公文包打开,掏出一只纸质的文件袋,轻轻放在他面前。
他用一只手扶着沈培楠的肩膀,俯身耳语道:“去南京的车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沈培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可以省略一切客套与寒暄的过程,略微点了点头,冲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周汝白赶来的很仓促,脸上的胡渣都没有刮干净,他放下文件袋,回头朝后看了看,伙计知趣的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雅间的房门。
房间的隔音很好,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香烟气息。
沈培楠略微偏过脸,望着那只用朱红“绝密”章封口的纸袋,手伸到一半,犹豫了片刻,最终改了方向,沉声道:“告诉我结果。”
周汝白不跟他绕圈子,抽出座椅,坐在他身边,直截了当的说:“我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情报线路,那个水谷玖一所说的,应该说无可辩驳。”
“去年和前年发生在平津的几次情报泄密事故,从种种迹象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