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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跑光了,有钱也没用,银行存款还不如一袋粮食的作用大。
他知道肩上责任重大,不能把赌注都压在一条路上,但他也确实束手无策,他的人脉都在平津一带,而南方是沈家的地盘,沈立松都没了主意,他就更无计可施。
他焦躁的翻了个身,突然,电光火石一般,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陈宗义!
老谢在提供情报时曾经说过,北平失守后,相当一部分人为避祸迁来南方,陈先生和杭云央也在其中,他原本做的就是长江口和天津港的走私生意,跟日本人关系又好,这时候弄到一条船,再借着装卸货的时机,将十几口人偷偷运出国,对他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莫青荷的焦虑一下子被兴奋情绪取代了,他瞪大了眼睛,开始积极思考怎样与云央取得联系,只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门口停住了,接着传来钥匙开门的细响,一道暗黄的光透了进来,映出一个长长的人影。
莫青荷此时的神经全是绷紧的,立刻坐起来,条件反射的去摸枪,等那门完全被推开,他又放了心,只见沈飘萍提着一盏煤气灯站在门外,冲莫青荷摇了摇头,用口型说:“是我。”
她穿着一件胸口堆叠荷叶边的西式白睡裙,米白缎子一直垂到脚腕,袖口和侧腰都绲着白缎带,全身被灯光镶了一层毛边,像个教堂里的修女。
沈飘萍侧身进来,低声道:“天冷,给你们送点热水。”接着递来一只托盘,里面摆着一套紫砂茶具和一只热水袋,又冲他勾了勾手指,莫青荷会意,掀开充当被褥的窗帘,把暖水袋抱在怀里,跟着她出了门。
南方的冬天,说不上天寒地冻,但那风却阴冷潮湿,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莫青荷冻得打哆嗦,沈飘萍就望着他笑,道:“你们北方人,不大习惯我们这里的冷天。”
她说完,也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只烟匣子,给莫青荷让了一支,自己衔着一支,背着风点火,莫青荷偏着头看她,就觉得她垂着眼睛点烟的样子十分眼熟,从额头到下巴的一条线折了几折,刻画出高挺的鼻梁和微陷的眼窝,脸颊被风吹得苍白,不同于平日那副健康活泼的样子,她此时沉静极了,也美丽极了。
“你和我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吐出一口淡蓝的烟雾,低声问道。
她的举止让莫青荷想起了一个人,他心里动了一动,下意识的去摸衣裳里的那枚戒指,脸上还带着一点客套的笑容,道:“必须说吗?”
沈飘萍往他跟前走了一步,逼视着他:“我家人的性命都在你手上,我需要知道,你值不值得信任。”
她的眼睛漆黑而有神,那种感觉更明显了,莫青荷觉得既怀念又悲哀,叹了口气,道:“我根本不愿意来杭州,更不想见你们,每在这里待一分钟,我就好像听见他在耳边,骂我是个婊子,是个贱种。”
沈飘萍咦了一声,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以为,他要是心里有我,总该有消气的时候,我在延安住了一年,给他写了不知多少封信,他一次也没有回。那种感觉,就好像生命里最好的一点东西,等你去怀念的时候,却发现它们根本就没存在过。”
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发出一声自嘲的笑声:“总之他恨透了我,我也恨透了他,你不用信任我,但是掩护你们是我的责任,至于其他的,我不能回答,也没有权利擅自回答。”
他吸完一支烟,将烟蒂抛在地上,用脚尖辗灭了,颤巍巍的吸了一口混着潮气的冷风,盯着远处的石子路发呆。沈飘萍回味着莫青荷的话,她从这番话语里感觉到了真诚的意味,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短发,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压低声音,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延安的冬天冷吗?”
莫青荷望着她衣袖的白缎带在夜风里飘摆,轻轻道:“很冷,水缸都冻裂了,但比这里暖和。”
沈飘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拎着煤气灯,一言不发的迈下台阶,莫青荷朝四周看了看,又喊住了她,很认真的说:“抛开私人感情不提,你的哥哥,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他把沈飘萍送回卧房,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经西沉了,门厅的玻璃窗透出昏暗的灯光,大家还在熟睡,被开门声惊扰,原野把眼睛略微睁开一条缝,看见是莫青荷,又闭上眼睛睡了。
谁都知道,明天的任务也许更加繁重,他们必须抓紧一切时间来补充睡眠,以保证充沛的精力。
骚乱是后半夜发生的,莫青荷刚刚酝酿了睡意,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察觉外面传来辘辘的车轮声和纷乱的脚步声,像许多人挤在一起赶路,沈家的庭院甚是阔朗,原本街道的人声是听不见的,但午夜深沉,这座空荡荡的老宅又过于寂静,那若有若无的声音就传了进来。起初莫青荷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还不停歇,他迷迷糊糊的坐起来,只见原野他们都醒了,也都从沙发上爬起来朝四下张望。
“怎么回事?”莫青荷扒着窗户,使劲摇了摇脑袋,让自己快些清醒,“是警卫队在布防吗?”
原野当机立断,从沙发底把几人带来的皮箱掏了出来,率先摸出一只手雷揣在怀里,又迅速抓起枕边的枪,将子弹上了膛,莫青荷也跟着一跃而起,却是直冲着那盏煤气灯扑了过去,熄灭了火苗。几人摸着黑,分别踱到门边和窗边,小心翼翼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名青年把脸贴着窗户,回头对大家道:“外面有灯光,好像有人进来了,正往咱们这边走,都小心!”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其余三人挪到房间里各个有利射击点,莫青荷守在门边,准备随机应变,窗边的青年往外看了一会儿,表情有些迷惑,道:“两个人,咦?我怎么觉得其中一个是那老管家,好像是他带进来的,来的不像是外人”
莫青荷的心脏开始狂跳,握枪的手心满是冷汗,从他的位置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但他本能的认为是沈培楠回来了,也许,自从他踏进沈家大宅,潜意识里就一直期待着这一幕,然而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节骨眼上,以沈培楠的性情,绝不会为了私事而擅自离开部队,更不可能单独行动。
谁会在凌晨到访?街上纷乱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正当大家大气儿也不敢出,集中全部精神聆听外面的风吹草动时,那青年低声道:“来了!”
“砰砰!砰砰砰!”猛然响起的敲门声让藏在门后的莫青荷头发倒竖,几乎跳起来,那根本不叫敲,简直是在砸门,一阵比一阵急促,莫青荷朝原野递了个眼色,想要征求他的意见,外面的人却好似一分钟都等不得了,一边砸一边大声喊道:“沈夫人!沈先生,我是沈师长的朋友,请开一开门,我有急事要说!”
“谁在里面?都不要睡了,开门,快开门!”
莫青荷被这个声音惊呆了,尽管一年多不见,他还是立即从那清亮的嗓音分辨出了来者的身份,不由既震惊又欣喜,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里相遇!
他立刻回头做了个手势,吩咐道:“都别开枪,阿原,你先把灯点上!”
等门厅再次亮起煤气灯的黄光,莫青荷拉开门闩,外面的人正使出吃奶的力气捶门,那门冷不丁一开,那人往里猛冲了两步,险些扑倒在地上,接着又被莫青荷一把拽住了。
莫青荷举起油灯,让暖融融的光线照着对方,来人抬起头,他的面庞因为焦急而缺乏血色,在看到莫青荷的一瞬间,霎时涨得通红,呆怔了许久,各种情绪在眼中闪了个遍,终于脱口而出道:“师哥?!”
这句话里疑问的含义立刻就被打消了,莫青荷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他,他把下巴支在对方的肩膀上,使劲往他后背捶了一拳,压着声音叫道:“云央,云央怎么会是你,你好吗?”
战争带来了一次次生离和死别,也让重逢变得像过节一样振奋人心,两人长久的拥抱,莫青荷的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杭云央也喉头哽咽,语无伦次的呢喃:“师哥你还活着,你总算回来了,师哥,我们到处避难北平,北平已经满是日本兵了,戴昌明断了条腿,柳初还是没有消息,上海被轰炸的厉害,南京,还有南京那边小日本他们不是人”
他的话带着嘶喊和哭腔,还说了什么,莫青荷就听不明白了,但他也说不出话,只能不断敲打着云央的后背,低声安慰他:“好云央,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莫青荷的情绪稍稍平定,往后退了半步,只见云央神色惊慌,衣履却相当整洁体面,穿着一件适体的呢大衣,手腕上一块白金手表,灿灿的闪着光,显然跟着陈宗义,也没有吃太大的亏。莫青荷替他理了理衣领,柔声道:“你怎么在杭州,陈先生没跟你一起吗?”
莫青荷没想到,这句话刚说完,杭云央的神色立刻变了,他猛的跳起来,往后扫视了一圈,像怀揣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回身用力把大门关上,又紧紧抓着莫青荷的手腕,一边急促的喘气,一边断断续续的嘱咐:“你们快走,我刚刚听到了消息,日本人快进城了,陈宗义,还有许逸村,就是上次要嫁给沈师长的那个许敏娟的哥哥都投了日,天一亮他们就要去迎接日本兵我听宗义说,日本军队在上海吃了大亏,要改变策略,打算游说政府投降,他们盯上了沈师长,要抓他的家人做谈判的砝码,最多天亮,天亮前他们就要到了,你们快点走吧!”
这番话的每一句都像一颗重磅炸弹,莫青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最后就被彻底被惊呆了,其余的人也都面面相觑,杭云央把这一串话说完,转身就要走,莫青荷一把抓住他,急促道:“听着,我必须带沈家人离开,但我需要时间,明天中午,最多明天中午,你拖住陈宗义”
云央的嘴唇开始颤抖,脸颊呈现出一种绝望的死灰色,颓然道:“我不能,他不肯听我的,他疯了,所有人都疯了,战争把大家都变成疯子了!”
莫青荷握着他的手,不知是想给予他一些精神的力量,还是想让自己借此镇定下来,云央的身体哆嗦的厉害,他抽回手,解开呢大衣,从西装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封被揉的皱巴巴的信,塞进莫青荷手里,道:“这是我从宗义那儿偷拿的,我看不懂,不知道有没有用处,你先留着吧!”
莫青荷知道不能再耽搁时间了,点了点头,把信折了两折,放进长衫的衣袖里,推着杭云央往外走,低声道:“我立刻去安排,你快回去,不要跟陈先生吵架,好好跟着他,在任何时候都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杭云央被推到门口,拉开了门厅的大门,被扑面的冷风一吹,他反倒镇定了下来,在外面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用力抱了抱莫青荷,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道:“师哥,世上本没有爱情,我从来不相信有爱情。”
莫青荷想说一些话安慰他,然而想到沈培楠,他便哑然了,艰难的说:“最好的爱都在戏词里,现实有的只是衡量和算计,想开一些吧。”
杭云央的胳膊从莫青荷的后背滑了下来,孩子气的牵了牵他的衣角,道:“师哥,我真希望,我从来没长大过。”
他说了一句珍重就走了,那老管家提着风灯为他照着路,他的呢大衣忘了系纽扣,被夜风吹成了一面鼓胀的黑色旗帜,莫青荷望着他的背影,他突然发现,云央真的不是当初那个闻着烤鸭的香味流口水的小孩子了,也不像那个挽着兰花指打牌调情的兔儿爷,他的背影漂亮而陌生,虽然还是白皙的脖颈,劲瘦的腰和笔直的一双长腿,但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
莫青荷觉得,云央好像是在自己没注意的时候长成了一名大好青年,此刻这陌生的青年抬起手肘,将呢大衣用力一抖,迈开步子,在凛冬的寒风里大步走着。
路边停着一辆人力车,那车夫看见杭云央走出来,急忙把烟袋往地上磕了磕,倒出一小撮烧完的烟灰,云央坐上车,一边系胸前的钮扣,一边抬着头,目不转睛的望着前方,夜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莫青荷站在门廊下面,正好看见云央的侧脸,他从来没见过师弟有过那样严肃和冷峻的神色,微微抿着嘴唇,紧蹙眉头,凝视着无边的夜色,好像要与那黑暗同归于尽似的。
莫青荷不是一个依靠感觉的人,但那时他望着云央远去的身影,忽然感觉到一阵诡异的不祥。
他回忆着师弟刚才的话,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冷,云央那样一个恨不得宴席永远不散的人,为什么会说最后那几句话,为什么要说珍重?他都知道什么?莫青荷打了个寒噤,他陡然发觉,师弟刚才的话并没有说完,而剩下的部分,有可能才是他今夜到访的真正目的。
他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