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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姐的身影被低矮的茶蓬遮盖了,数名士兵围拢着她,有人矮身下去,紧接着,树丛后传来撕碎绸缎的哧啦声响,伴随着陆婉仪声嘶力竭的哭喊和士兵狰狞狂妄的笑声,沈飘萍再忍耐不住,摸出手枪瞄准,被莫青荷一把按住了。
“我们不能暴露”
他的指甲掐进一截枯树枝,被粗糙的树皮磨出鲜血,大脑烧至空白,眼中的屈辱超出人所能接受的容限,他伸出的手混着血和泥,攥住沈飘萍的手臂,“你出去不但救不了她,她,我们,你的家人,包括寺里的市民,都会死!”
他掩饰不住话语里的哭腔,沈飘萍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原野,失望道:“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你们是军人!她只是一名手无寸铁的女人,她与战争毫无关联!她不该被这样对待,我去跟他们谈判!”
愤怒让她失去思考的能力,说完就要起身,众人藏身的草垛发出哗啦啦一阵响动,莫青荷和原野两人脸都吓白了,几乎同时动作,一人拽住她的一条手臂,沈飘萍奋力挣扎,一颗颗眼泪滚落下来,无助的呜咽:“你们不懂,一名女性受到这样的侮辱,比杀了她还要痛苦你们不明白”
她漆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划过原野的手背:“她是我的朋友,我必须救她!”
虽然是一名小姐,她一向身体健康,尽全力挣扎时连两名男子也按不住,莫青荷的视线在刹那间露出凶光,他对原野使了个眼色,原野会意,猛然起身,一手勒住沈飘萍脖子,另一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巴!
原野的手粗糙而宽大,沈飘萍惊悸地瞪大眼睛,呜呜的摇头哀叫。
“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是沈小姐,这是战争,请你理智一些。”
“如果你执意威胁所有人的安全,我会拧断你的喉咙。”莫青荷听见自己这样劝阻她,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和那群丧尽人伦的日本兵相比谁更疯狂,他想,如果他野兽,就可以随心所欲的扑上前,咬断他们的喉咙,啃噬他们的头骨和脑浆。他也不知道这股狠而隐忍的劲头由何处而来,他的眼角烧得通红,鼻孔张开,呼呼喘着粗气,然而他竟然做到纹丝不动,忍耐着被怒火焚身的痛苦,听着茶蓬深处传来的色情的撞击声,女人的嚎哭,畜生的笑
那一刻,他如此强烈的感受到了仇恨,如钱塘江的大潮席卷一切,他在痛苦之外突然发觉,人的本性即嗜杀,为了宣泄仇恨,不惜一次次发动战争,在憎恨的驱使下,人可以像畜生,像野兽,像凶器,就是不像人。然而他又感到悲哀,为他的同胞所悲哀,喊了数年的口号,抗争了无数年,他们还是软弱不堪,受人欺辱。
月光皎洁如银,笼罩着这片自古便以多情和平和著称的土地,被残雪覆盖的龙井茶园散发着清苦的香气,茶性清洁而忍让,至苦而回甘,能消毒止痛,提神醒脑
精神的高度集中让他恍若置身于一场醒不了的噩梦,莫青荷的眼眶隐隐作痛,他在半梦半醒的混沌间想起了去年初秋的往事,他和沈家的两位少爷一起穿过茶园,陆婉仪坐在摆满线装书的书桌前,听着窗外的风声和竹声,朝他转过脸,哀伤的说:“你的眼睛,让人充满希望。”
莫青荷感到嘴角发痒,伸舌轻轻一舔,这才发现是流出了眼泪,他品尝着那一丝泪水的味道,恶狠狠的咬着牙,对自己说,从今往后,他再不会哭了。
很多年之后,当莫少轩再度回忆在茶园目睹的罪恶,他才意识到,他是从那时开始流尽眼泪,与霞光粉艳的戏曲和一台台恩义与情爱彻底告别,从今往后,他的手中没有团扇,只有一杆寒冷的枪,人生的戏也再没了规矩,砸烂了锣鼓与胡琴,抹干了脸上的油彩,跳出了大戏台,如同岩缝里生出的草,有血有肉的活下去。
他知道,在那饱尝屈辱和心酸的一年里,这样想的,不止他一个。
冬天的夜晚过于漫长,一行人在草丛中蛰伏着,一直到周围回归寂静,最后一名日本士兵的身影消失在后山,莫青荷的四肢被冻得僵硬,努力踢蹬着两条腿活动身体,侧身一看,原野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紧紧锁住沈飘萍的脖颈,手背被指甲抓出一道道红痕,沈飘萍则扶着原野的胳膊,满脸汗渍,两人的表情都难看极了。
莫青荷翻身坐起来,拍净身上的稻草,脱下外套抱在怀里,起身就要走,沈飘萍从背后鼓着眼睛瞪他,只觉得眼前的小戏子仿佛变了一个人,那冷漠的目光和利落的举止,让她在疑惑之外凭空生出几分惧意。
她用力推开原野的手臂,三两步追上莫青荷:“我们安全了,你满意了?”
“你跟他们一样,都是疯子!我们本来能阻止哪怕跟他们同归于尽!”她顿了顿,将被汗濡湿的头发拨至耳后,凛然逼视着他,声音陡然升高,“你根本没有良知!”
莫青荷被纠缠的无法,略微停了停,斜睨了她一眼:“疯子?”
“你知道什么才是疯子?”他拨开茶蓬,径直朝茶园深处走去,冷冷道:“为了达到目的,不惜让自己被全国人谩骂,取悦日本人,连枕边人都可以舍弃,这才是疯子。我今天所做的,都是你哥哥亲自教的。”
借着雪亮的月光,他已经能看见茶蓬下那具半裸女体的轮廓,没有一丝犹豫,他冲上前,转脸闭紧眼睛,用力抖开手中宽大的棉袍,像包裹婴儿般将躺在地上的女人包了个严实。陆婉仪受了严重的惊吓,见一拨人刚刚离开,突然又冲出一拨,既不哭也不闹,只是如惊弓之鸟一般瑟瑟发抖,双手捂住耳朵,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轻微呜咽。
大滩殷红的血从她身下氤开,在夜色里近乎浓黑的颜色让人触目惊心,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让人羞于启齿的腥臭,莫青荷皱紧眉头,低声唤了几句陆小姐,回头见沈飘萍还愣在一旁,没好声气的冲她吼道:“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
他说完站起来,背过身去,顺势把尾随而来的市民挡在外面。沈飘萍这才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抱住陆婉仪,仔细替她整理伤口,莫青荷听着背后传来一阵阵凄惶的啜泣,眺望着远处的山峦,低声道:“不是只有死才叫牺牲,有时候活着比死更加艰难。今天的事会让我愧疚一生,但如果重演,我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沈小姐,辜负了你的信任,我很抱歉。”
沈飘萍手上的动作一停,又如同没有听见一般,仔细整理陆婉仪的裙摆,半晌,头也不抬的说:“好了。”
“马上带她回去,她的身体需要清理。”
莫青荷转过身,蹲在陆婉仪旁边,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他想就今夜的行为道歉,大约陆婉仪会对他今夜的束手旁观恨他一生,莫青荷望着那双小鹿般茫然无措的眼睛,致歉的话说出口就变了样子。
“你答应我,要活下去。”莫青荷握着那只薄而冰凉的手,感觉她细瘦的手指关节抵着自己的手心,他低声却有力的重复道:“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陆婉仪怔怔的看着他,她在过度猛烈的刺激下已经丧失意识,不仅对日本兵在她身上犯下的暴行无知无觉,对于沈飘萍和莫青荷也仿佛从未相识,江南女子的眼睛如两口清泉,好像要流出眼泪,又好像在一个谁也进不去的空茫世界飘游。
莫青荷鼻中一阵酸楚,他想起去年相见,那时龙井茂盛,采茶女唱着江南水乡的歌谣,小院粉墙黛瓦,竹影婆娑,陆婉仪在茶园独自居住,她是那样一个才华横溢又敢于追逐爱情的姑娘,一年多不见,她变得愈发清瘦,将腕上的银镯子向上一推,一直能滑到上臂,皮肤苍白的近乎透明,额角磕破了,清秀的脸颊沾满尘土,神情里的仓皇让人不忍卒读。
莫青荷见她形同梦魇,微微摇撼着她的肩膀,低声又唤了一句陆小姐,陆婉仪慢慢抬起脸,神情凄楚到了极致,反而平静的像一切都未曾发生,嘴唇动了动:“他呢?”
莫青荷的语调温柔:“你说沈二少爷?”
陆婉仪不置可否的转过脸,眼角滑下一滴清泪,依旧没有嚎哭。
莫青荷叹了口气,横抱着她站起来:“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带你去找他。”
一行人狼狈不堪的回到古刹,将运回的粟米放进粮仓,见一切如旧,悬着的心才放下了。
后殿与香堂被一条挂满经幡的狭窄过道连接,供奉着男孩观音像,此时用布帘隔出几个单独的小间供人居住,不出莫青荷的预料,当他在凌晨时分抱着一名姑娘闯进后殿,将沈家两位公子从睡梦中惊醒,他理所当然的遭遇了不少白眼。沈飘萍从他身后绕出来,推开挡在门口的大哥,雷厉风行的吩咐佣人扯帘子打热水,沈家两位少爷眼里的蔑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全是讶异。
陆婉仪的身体被小心的平放在褥子上,盖着棉被,只露出大团漆黑的头发,乱蓬蓬的裹着一张失去血色的脸,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大殿的金顶。沈疏竹惊呆了,唤了一声婉仪,用力攥着她的手,陆婉仪幽幽转醒,泪水如两泓清泉,一颗颗沿着眼角往下淌。
“沈二少爷”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烟雨迷蒙的眼睛盯住沈疏竹的面孔,怎么都不肯移开了。
沈疏竹望着憔悴不堪的陆婉仪,一下子失去了气度,气急败坏的抬头冲莫青荷嚷嚷:“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去运粮食了,你们把她怎么了?”
莫青荷已经自觉的退了出去,沈飘萍接过佣人递来的毛巾,擦净脸上的尘土,不耐烦的解释:“茶园来了日本兵,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婉仪姐带回来。”
她走到门口,紧紧抿着嘴唇,脸上的表情凛若霜雪,并没有跟门外的莫青荷说一句话,只是伸出涂着蔻丹的手,哧啦一声拉拢了布帘。
79、
天还没有放亮,市民们在伽蓝殿静静安睡,人们对于天灾和战乱的适应能力比他们预想的更强,经过一天两夜,大家已经习惯了寺庙简陋的环境和窗外不时响起的炮声,此刻,就算流弹擦过大殿的佛像,也不一定能撼动他们的睡眠了。
被竹篱围绕的后院笼罩着清晨的蓝烟,远处的山谷升起乳白的薄雾,莫青荷裹着一条薄毯,坐在古刹后花园的石阶上,倚着掉了漆的立柱发呆。
他已经许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经过方才一番紧张,休息又成了奢望,然而令他最为苦恼的却是沈家人对他的态度,从沈飘萍的表现来看,他刚刚取得的一点好感又再度破灭了,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要冲破封锁,必须获得大家的配合。原野的情绪也不好,不声不响地坐在离莫青荷不远的地方,把小腿的绑带松了又缠,缠了又松,从背囊里翻找出一盒枪油,用布蘸着一遍遍擦枪。
古刹的清晨寒冷而寂静,两人的脸沐浴着淡蓝的天光,被照得如同石雕一般,莫青荷的后脑勺倚着冰冷的石柱,微微仰着脸,轻而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他下定决心来到杭州以后,第一次对未来感到无助和疲倦,他甚至开始怀疑,当初答应老谢是一个错误,沈家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强大而固执的是非观,根本无法凭借一两天的接触,就能心甘情愿的配合工作。
鬼使神差的,他从胸口拽出那枚钻石戒指,轻轻的把它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他忽然想起从前,还是一名被养在家里的名伶时,每当他露出这副心事重重的表情,总会引起沈培楠的嘲笑,如今他多希望有人站在面前,大声嘲笑他此刻的迷茫和忧虑,告诉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然而古刹的数百口难民全都指望着他。
他把戒指放回衣服里,看了一眼原野,原野没心思理会他,他正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背,几道指甲划出的血痕结了痂,是在他们遭遇日军时被沈飘萍抓出来的,有深有浅,有些骇人。
“喂。”莫青荷捡起手边的一块石头,随手抛向原野。
原野把手收回来,欲盖弥彰的低头擦枪。
莫青荷注意到他表情的不自然,心里动了一动,折了一根枯草叼在嘴里,随口道:“让我猜一猜,你在想一位小姐。”
他一挑眉毛:“是一位大资本家的千金小姐。”
原野沉默着,用力攥着抹布,执意要把那枪身上的黑漆都擦掉似的,半晌抬了抬头,瓮声瓮气的回答:“她和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莫青荷饶有兴趣的盯着原野,那是个典型的西北男人,身材高大,不修边幅,因为太过沉默而显得古板阴沉,实际却是个耿直忠心的好小伙子,他曾经在国民党特务的围追堵截之下将一位密码专家从苏联护送回延安,在根据地引为传奇,然而当被问起个人问题,这位身经百战的小伙子像所有二十多岁、尚未成家的农村青年一样,突然红了脸,变得腼腆而木讷。
“心好,泼辣,胆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