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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沃萌教她这么一说,思绪渐清,偏凉的脸肤被她温热的掌温贴触着,凉与温交攻,他胸中微凛,神智已稳。
“陆姑娘……是‘幽篁馆’的人?”他记起自个儿在抚琴时遭袭,在‘幽篁馆’的琴轩中。
“……是。”陆世平咬咬唇,缓缓撤下双手。“我是馆主的大弟子。”
她等着,等了好半响,以为他会怒问现下境况,却未思及,他竟问--
“我昏去多久?已入夜了吗?为何不点灯?”
闻言,她气息一窒,望着他迷蒙的表情许久。
她心提到嗓眼,缓着声道:“三爷,此时正值未时时分,日阳透亮着呢!您、您瞧不见吗?”
他怔住,似一时间没能听懂她的话意,表情茫茫然。
“三爷?”
她这一唤像突然给了一记当头棒喝,他倒抽一口气,忙要从榻上坐起。
无奈身子骨着实太弱!
苗沃萌翻身欲起,脑中陡又晕眩,那浪潮兜头打下,一波还有一波,晕得他胸中烦闷,颐长身子猛地倒向她。
“三爷?”陆世平连忙张臂去揽,怕他跌下榻,只是薄瘦的身躯险些护不住他。她抱得直喘气,费了番功夫才把他重新放平在榻上。
“你、你瞧不见吗?”她嗓声禁不住地颤抖,摸上他眼皮的指也轻颤颤。“你听到我的声音,却瞧不见我,是吗?”
他音感极准,听过的声音绝不会忘。
此时此际,即便张目,看到的却是漠漠糊糊的影儿,黑黑灰灰的,一块块,不知模祥,他所能倚靠的就一双灵耳。
苗沃萌极快便稳住心神,气息虽仍急促,眉目间已沉着。
“我的小厮和护卫呢?烦劳陆姑娘唤他们过来。”
陆世平紧紧抿唇,两手握成拳头,内心就如骤雨狂风般的琴音几番轮变,她最后屏息于胸,闷声且果断道:“我不能让他们过来。”用力咽下津唾。“除非三爷答应我,出了这琴轩的门,绝不追究今日在琴轩中的风波,绝不寻‘幽篁馆’秽气,也绝不会对馆内老少不利,我才能放你走。”
四周陡然静下,似连迤逦进屋的光都沉滞了。
她听到自个儿的呼吸声,心音亦直击耳鼓。
她英眉一扬,见他黑幽幽的瞳仁微颤,分辨她的声音望过来,却没能精准接上她的眸线。
饶是如此,他那目光已像扫了她一巴掌,让她颊面热辣生疼。
“杜馆主这么做,是何因由?”他缓声问。
陆世平再次吞咽唾沬,道:“师父并非有意为之,这么做绝非他本愿,他近来心中忧悒,多忧思,我与师妹又、又接连惹他恼火,才致使他魔障了……三爷--”她略急一唤,嗓调低柔诚恳。“我知道是咱们‘幽篁馆’对不住你,但我还是得厚着脸皮跟三爷讨饶,求三爷大人大量,别追究成吗?”
“你这是胁逼我吗?”玉面淡罩薄霜。
“我……”她一时语塞
“倘是我偏要追究,你待如何?困住我一辈子吗?”徐慢话语透出一丝嘲弄。
她知道这么逼他、求他,手段确实不太入流。
她该尽快帮他延医才是。
但闹出动静,必定瞒不住他的随从,‘凤宝庄’若对上‘幽篁馆’,他这伤还是馆主亲自动的手,苗家岂能善罢干休?还能怎么做?有什么好处能补偿他、换他一句千金承诺?
她脑中浑沌之际,苗沃萌却又问--
“即便我应许你,让这事揭过,不追究,待我逃出陆姑娘手中,你就不怕我悔诺?”
“不会的!三爷不是那样的人!”她答得极快,会这么冲口而出,连自个儿都有些讶然。她飞快瞥他一眼,见他似乎也怔了怔,明知他目力受损瞧不清,她仍赶紧撇开脸蛋,有些窘迫。
“陆姑娘何以这样认为?”
她红着脸,硬着头皮答道:“古语有云,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三爷自幼与琴为伴,长年浸淫,琴心必也深入骨血。琴为八音之首,是君子的乐器,圣上还封你是‘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君子,若能得你一诺,更胜千金。”
一室沉静,最后她听到一声很轻的哼声,听他问--
“若我偏就悔诺,你怎么说?”
陆世平蓦地转正面容又去瞧他。
他的怒气在眉宇间、在淡淡抿住且似扬非扬的嘴角上,或者仍觉困惑惊慌,那样的心绪并未流泻出来。
年岁较她还小呢,身体羸弱、头又带伤,怎么对峙起来,她却觉矮上半截?
苦笑叹气,她整了整面容,道:“那我也没话好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本来就是赌。
赌他心正,强要他允诺。
他不允,她也奈何不了他,他若允诺又悔诺,她一祥拿他没辙。
他又用那种深幽幽的目光往她所在的方位探看。
双目犹然不能视物,但模糊可辨出黑灰深浅,她坐在榻边,似颓丧垂下颈项……唔,好吧,“颓丧”一词是他自个儿添想的,映在眼中,榻边那姑娘就是一抹黑影,低头垂肩。
他思及雨中的那张鹅蛋脸,猜想此际的她,偏娃儿相的脸会是什么表情?
他亦想起那老人说的话--
他问错人了,他问咱……还不如问你……
问她。
他启唇欲问,轩外却掀起一阵骚动,就听景顺在外头扬声道--
“咱们家三爷身子骨矜贵,得有人跟在一旁伺候,咱仅想跟咱们三爷说上几句,问他乏不乏,你们干么这祥防人?跟前跟后的,是怎样吗?”
“嘿,还真不让人省心了!你这小丫头哭啥哭?现下是你欺负咱,难道是我欺负你了?你、你你……别以为死死挡着,咱就不敢动手推人!”
到底是苗家家仆,机巧灵动得很,苗沃萌心知,景顺定是嗅出些不对劲儿,这才壮起胆、鼓噪着来寻他。
陆世平听那骚乱,绿袖抽泣声大到她已能听见,还有三位年纪一大把的老师傅也帮忙挡着,她心中一凛,不禁看向苗沃萌。他此时神态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眉蜂淡轩,像等着瞧她怎么办。
景顺大呼小叫的嚷嚷再次传进……
“哟喔!道不是‘幽篁馆’的少馆主吗?原来您一直在这儿呀!那好那好,总算有个作得了主的人了!少馆主,咱们家三爷听说跟着您爹杜馆主进琴轩了,您瞧能不能……”
景顺后头的话,陆世平已无心神再听。
她见榻上的人忽有动作,似欲起身,情急之下一手便探去按住他腕部,虽隔着衣袖,仍可明显感觉到他瘦骨嶙峋的手腕。他俊眉陡挑,长目眯了眯,唇瓣才动,陆世平另一手已本能地捂了过去。
她捂住他的嘴,不教他出声,手就抵在他鼻下。
登时,她手中残留的辛辣药味窜进鼻腔。
他思头欲挣脱,她力道下得更猛,几把他的头颅压在枕子上。
细眯的长目突然瞠开,他瞧不清她,只是不可置信地瞪住那抹朦胧黑影。
他举袖挥掉嘴上的手,修长五指大张,抓住女儿家细腕。
岂知她甚是灵捷,小小掌心一翻,攻守易位,被抓住的秀荑反过来扣紧他五指,狠压在榻上。
此一时际,他双腕皆被制伏,目不能视,至少还能出声,但、但……她……
他朱唇方动,话尚未出口,那黑影猛地扑来,忽觉一股热气逼到面前。
她的脸离他极近,他感觉到她轻且略促的气息,热热喷在他脸肤和唇瓣上。
他登时怔住,微掀双唇,话凝结在嘴边。
陆世平同祥被自个儿的举动吓得不轻。
她原是想拦住他、堵他的嘴,让她求好他后再放人。
她两手已用来压制他双腕,他张嘴要喊,她已腾不出手去捂,想也没想脸便挨过去,想堵住他的声音……用嘴。
就用嘴。堵住他的嘴。
但,在压上他的嘴的前一瞬,他明显一愣,她才蓦然惊住,唇离他仅差毫厘。
老天!她在干什么?满脑子想啥呢?
她、她……不!还不能放开!她要求他,他还没允诺,她得再用力求他。
“你--”苗沃萌喷出唇间的气音,似从齿缝挤压而出。
陆世平也顾不得什么了,压在他身上,冲着那张怒红了的玉面低声急语--
“三爷想问‘洑洄’的事,不是吗?你投帖拜访‘幽篁馆’,不就想弄明白那张琴?你问,我能答的,我、我能的!”
淡然馨气避无可避地钻进他口鼻里,那气味不是寻常女儿家的花香,而似木樨花味挟有木材略辛气味,朴实却能触动心弦。苗沃萌面庞发热,耳中亦烫,待听清楚她所说的,他长目一瞪,胸间那口打出娘胎就成病根的凉气没能抑好,突地勾出一串咳。
陆世平一怔,手劲陡松,随即被他挣脱了钳制。
他胡乱挥袖拨开她,偏过头,微蜷身躯直咳个不停。
长发散面,薄身轻颤,他咳得甚是辛苦。
她没有多想,很快又靠过去,推他侧卧,跟着双掌平贴他的背,徐慢而且带些劲地道抚圈。
以他背央为中心,一圈圈往外抚,再一圈圈往内缩,不住地重复。
景顺在外边叫得更响--
“里边儿有人咳了呢!那咳声……那是咱三爷吧?”加倍地气急敢坏。“就说得有人跟着伺候,你们‘幽篁馆’的人是怎地?那是咱们家的爷,是咱要伺候,又用不着你们,干啥拦着不让进?爷--三爷--三爷啊--”
砰砰磅磅又是一小阵骚乱。
“好!好极了一定要硬着来是吗?三爷的护卫就在前厅呢,一个能打二十个,还有守在舫舟上的人手,咱这就去招了来,瞧谁才是硬手!”
喀啦--
琴轩的两扇门忽地起了闩。拉开。
“三爷!”景顺大唤,重重吐出一口气,下一瞬喉头却又梗住。“三……三爷,您、您怎散了发?”脸色也不太对,白里透出古怪晕红,像遇到让人……嗯……害羞之类的事。
他踮脚,脑袋瓜一探,直往主子背后打量,但没看出什么端倪。
在眼中晃动的黑影有五、六抹,除景顺外,其余应该都是‘幽篁馆’的人。苗沃萌不动声色调息,依循声音,将脸转向景顺所站的位置。
“闹什么呢?净听你在嚷嚷!”他面沉如水,淡淡斥了句。
“三爷,他们……谁让他们拦着不让……咱也是担心您啊!瞧,都听您又咳了!”景顺有些委屈地嘟囔。
他缓下语气。“我没事。有人帮我推宫过血,胸肺一暖,咳症暂时能压下。”
喉结浮动,勉强抑住又要涌出的凉气,他调了息后又道:“今晚我会在‘幽篁馆’过夜,有人会打点好我的食宿,不用你跟在身边伺候,你与护卫暂回舫船,明儿一早再来接我。”
此话一出,他耳中听到几声惊疑轻呼。
‘幽篁馆’的人个个错愕,景顺也错愕得很,就不知主子口中的“有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想都、都不可能是杜馆主啊!
但琴轩内除了杜作波还会有谁?而三爷这么散发粉红面,这、这……不能够啊不能够!景顺在脑袋瓜里已左右开弓、赏了自个儿好几巴掌,硬把龌龊想法打个烟消云散。
“三爷--”可怜兮兮哀喊了声,脚步上前,琴轩的门却又阖上了。
落闩声清脆响起。
轩室内,苗沃萌徐慢旋身,静伫了会儿,道:“今日在‘幽篁馆’里闹出的事,我不追究。脑勺上的瘀肿,是我今夜留宿时,没留神跌了一跤撞伤的,与馆内老少不相干。陆姑娘听到了吗?”
一直避在门后,此时又将门上闩的陆世平慢慢走到他面前。
“听到了。”她沉静答话。“多谢三爷。”
他长身伫立,阔袖宽袍,直黑的长发散肩垂背,玉般温雅的面庞,神辨略黯的眼神,竟有种颓靡风华。
她飞快瞥了眼他左边唇角,那里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若没贴近,不容易察觉,那是她方才瞧见的。
也不知脸红个啥劲儿?她真想狠敲自个儿几下。
蓦地,他轻举一只阔袖。
陆世平一开始不明就里,随即便意会过来。
她连忙扶住他的臂肘,带他走回内室。
一坐回临窗矮榻,他眉峰淡拢,禁不住又咳了。
庆幸的是,跟刚刚那阵剧咳相较,这一次症状已减轻许多。她才想再帮他抚背,他已缓下,仅气息仍粗嗄略急。
陆世平袖口一抓,想也未想便探去拭掉他额上薄汗。
他先是顿住,而后徐徐抬起脸,似示意她将整张面庞拭净。
见他神色似笑非笑,她倒是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