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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挑眉睨过去,“你少来招惹我身边的人儿。”
哥哥只是笑,却不逞巧回口。
“这才八房姬妾,都调教不过来,还嫌府里不够乱么?”我笑着,转眸看向哥哥,见他笑容凝住,眼中似有浅浅阴霾掠过。
从他今日一跨进门,神色便有些阴沉,纵然方才谈笑自如,也略显忧色。
我挥手让身后侍从都退了出去,静静看他,并不开口。
哥哥默然半晌,终于开口,“你可知道,那日昏迷之后,发生过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淡淡笑了笑,“府里下人只说萧綦幽禁了倩儿,其余一概不知。”
萧綦认定是倩儿惹出的事端,令我动怒晕倒,由此迁怒于她,将她和婶母都幽禁在镇国公府。除此,再无人对我提及倩儿的动静,大约也是怕触犯了萧綦的禁忌。
既然萧綦用心良苦,我也懒得再费这份心思,反正她往后的去路,我已有了决定——她以为可以出尔反尔,此时答允远嫁突厥却已太迟,另有一个地方会更适合她。
哥哥脸色凝重,缓缓道,“那日趁徐姑姑入府照看你,她母女二人连夜出逃,惊动了午门戍卫,当场被擒回,如今仍囚在府里。”
“出逃?”我一惊,拂袖拍在案几上,怒道,“镇国公府是什么地方,由得她们进进出出?”
“有人从旁相助。”哥哥面色铁青,“让她们母女混在仆从侍女中逃出。”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哥哥沉郁面色,默然半晌,缓缓开口道,“是你府里的人?”
“是朱颜。”
哥哥说出这名字,我不意外,却揪心。
“通风报讯的也是她?”
“恐怕只能是她,只有她可以进出我书房,窥看到公文奏疏。”哥哥蹙紧眉头,眸色阴沉,深浅变幻不定。
“此事是我疏忽,这阵子婶母与她相交最是亲密,私下认她做了义女。我原只当她出身寒微,自幼无母,只想攀个王氏尊长做靠山,却未料到婶母会存心利用于她。”
我能够明白她为何对婶母如此言听计从,只怕也是真心将倩儿视为妹妹一般回护——只因同命相怜,皆为庶出,这一分亲厚是不言自明。何况朱颜对我,素来疏离,只怕心里还记恨着我送云鸢、云璃给哥哥做妾的旧事。殊不知,本就是哥哥看上了宫中这对绝色乐姬,我只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朱颜爽朗率直的笑颜掠过眼前,这个红衣翩跹,笑靥如花的女子,此刻是否已经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命运——侍妾窥探朝政,私议外泄,已是重罪,再有私纵王倩出逃,闹出这等丑闻,只怕此时整个京城都已传遍了王氏的笑话。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曲折,即便知道婶母的心机,朱颜的糊涂,也不会有人相信,只会将嘲讽的矛头直接指向哥哥。
堂堂左相大人,私庇堂妹,纵容婢妾助堂妹私逃,以逃避和亲突厥的命运——这等谣言一旦传扬开来,哥哥的颜面何存,王氏的声望何存!
丑事总是以最快的速度传开,大概此时众人都在猜测,我会借助萧綦之势,将此事强压下去。
可惜,我总不喜欢让世人如愿。
既然遮掩已经是徒劳,我又何必心虚,倒不如光明正大地处置,让世人看个明白,便是悠悠众口,也无话可说。堂堂王氏家风,不是这般轻易可以诋毁的。
梳妆穿戴已毕,我缓缓转身,审视长镜中的自己——绛红宫锦华服,重重纹章饰采,广袖博带,峨嵯高髻上钏钗横斜,宝光流转。阿越照我的吩咐,用薄薄丝绵沾了珠屑丹砂膏,匀施在我双颊,掩去容色的苍白,将一抹绯红流彩,描在我眉间。
镜中人顾盼神飞,眉间绯红更添冷艳肃杀。
煊赫仪仗出现在宫门前,内臣侍从惊愕之下,纷纷俯跪宫道两旁,深深俯首。
我从垂帘里看出去,目光冷冷扫过地上众人。
子澹登基后,我深居王府,已经鲜少入宫,偶然进出宫闱也只轻车简从,探望姑姑了便径直离去,不再过问宫中大小事务。胡皇后虽然年轻,却很是能干利落,子澹那几位后宫嫔妃,也都还本分。虽说如此,整个宫闱仍牢牢掌控在我手中,耳目心腹无处不在。
那一次的肃杀清洗,余威至今犹在,宫人们对我的敬畏忌惮分毫不曾减淡。
今日见我仪仗显赫,扈从严整,长驱直入宫禁,阵势非同寻常,见者莫不心惊。
胡皇后凤冠朝服,匆匆迎出中宫正殿。
“臣妾叩见皇后。”我欠身,被胡皇后抢上前扶住。
“快快平身,王妃万金之躯,不必多礼。”胡皇后虽也被我来势所惊,仍镇定得体,不失六宫之主风范。我执意行了参拜之礼,她越发谦逊,让出凤座之侧,要与我并坐。
我不再与她谦辞客套,正色道,“臣妾今日入宫,是来向皇后请罪。”
她一惊,“王妃何出此言?”
“臣妾管教无方,以致舍妹年少妄为,前日犯下大错,想必皇后已经得知。”我淡然道。
胡皇后怔了怔,索性干脆地一摇头,“只是略有耳闻,不知究竟。本宫年少识浅,还望王妃指点,一切但凭王妃论处。”
我微微一笑,果然是个聪明女子,懂得分寸,王氏家务不是她一个傀儡皇后可以过问的。
“臣妾不敢。此事由臣妾管教不严而起,自是难辞其咎。国有律法,宫有宫规,信远侯母女身为命妇,犯下如此大错,自当严惩,以儆效尤。来人,将她二人带上来。”
徐姑姑一早已经往镇国公府,押了婶母与王倩入宫,此后正候在殿外。
数日不见,婶母鬓发凌乱,老态尽显,倩儿容色也黯淡了几分,却仍倔强如故。
徐姑姑恼恨她母女,怕是下了狠手整治,跟着后头的四个嬷嬷,尽是训戒司里酷厉闻名之人。
左右各是一名嬷嬷,挟了她母女二人,由不得半点反抗。
倩儿愤愤似欲挣扎,被身后嬷嬷在肩井要穴位置一掐,顿时哀呼一声,瘫软欲倒。
整治人的手段,她还见识得太少,这不过是最寻常的下马威罢了。
我看向徐姑姑,微微蹙眉。
无论如何,她们都是王氏女眷,要惩处也得关起门来,轮不到外人来看她们出丑。
徐姑姑会意点头,那嬷嬷亦不再动手,饶是如此,半身酸麻无力也足以让倩儿规矩一时。
胡皇后肃然端坐,按例聆讯,问了一番经过情由。
女官在旁一一誊录。
婶母果不出所料,依然是一副凄苦模样,哀切求恳。
倩儿自知弄鬼不得,垂首不语。
“虽说情有可原,但你二人所作所为,终究是太过糊涂。”胡皇后侧首看我,见我点头,便端肃神色道,“念在信远侯一生忠显,本宫从轻论处……”
“皇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可碍于门庭,有违公正。”我打断胡皇后的话,冷冷开口,“臣妾恳请,将信远侯夫人送往慈安寺清修思过,王倩莽撞无知,行为不检,自毁名节,应送入训诫司管教惩戒,终生不得许嫁。”
胡皇后一窒,左右皆慑然无声。
训诫司这三个字,是每个宫人最不愿听见的噩梦,那意味着往后惨厉的日子,将生不如死。
更何况,让一个如花少女终生不得许嫁,无异于剥夺她唯一翻身的机会。
“倩儿已经答允和亲,若将她囚禁,突厥王那里王妃如何交代!”婶母似被火烙烫到一般,再顾不得维持慈和寡母的形貌,昂首厉声喝问我。
我垂眸一笑,“夫人此言差矣,突厥上书,只求娶王氏女,未曾指明是要王倩。我又何时说过要倩儿下嫁突厥?一切不过是旁人妄自揣测。”
“你……”婶母大惊,为之语塞。
“我已禀明太后,请她收养宗室女为义女,以长公主身份下降突厥。”
——子澹继位之后,姑姑的辈分从太皇太后改为太后,她收养的义女,自然是长公主,身份尊贵,亦是名正言顺的王氏女。
“和亲一事,自始至终与你母女无关,妄自窥探上意,莽撞行事,以至有今日之祸,需知一切皆是咎由自取。”我冷冷看着婶母,见她脸色涨红,随即转为青白,继而死灰一片,想必此时的感受很是有趣。
婶母跌到地上,双目发直,仿若失神。
倩儿挣扎了要去搀扶她,被徐姑姑上前一步,警惕地挡在面前,唯恐她靠近我半分。
“阿妩姐姐,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倩儿猛一仰头,盯着我阴阴地笑,“听说你有了身孕,我还没来得及跟你和姐夫道喜,你可要好生保重身体,千万别有闪失,否则就是一尸两……”
她最后一个“命”字尚未出口,被徐姑姑抬手一记耳光重重掴上,打得她直往后跌去。
“倩儿!”婶母尖叫,奋力扑到她身边,还未触到她衣角,即被两名嬷嬷拽回。
婶母终于歇斯底里,“凭甚么,凭甚么老天总护着你们,我输了一次又一次,你们害死我一个儿子,又来害我女儿,迟早你们王氏满门都会遭报应——”
“够了,给我带下去。”我闭上眼,实在受够了这种种丑态,不愿再多看一眼。
这就是我的族人,我的宗亲……这就是我费尽心力,一直在维护的人。
听婶母一路叫骂着,与倩儿一起被拖得远了,我才缓缓睁眼。
胡皇后坐在一旁,低头沉默,脸色苍白,似乎犹未从震骇中回缓过来。
身后众人皆低眉俯首,不敢抬眼看我。
“阿瑶,你也怕我么?”我侧首,望了年少的皇后,淡淡微笑,低声唤了她的闺名。
她闻言一颤,抬眸看着我,半晌才极缓慢的摇头。
我笑了笑,想说的话到了唇边,终究化作无声叹息。
踏进府门,意外见到萧綦和哥哥两人,竟然都在前厅。
也不知他们正说些什么,见了我,同时止住话语。
萧綦瞪着我,也不说话,脸色却是铁青。
他说过不许我再为王倩之事挂心,今日我擅自入宫,处置此事,自然免不了要惹他着恼了。
哥哥却以手附额,苦笑道,“早知道不告诉你,这下好,你夫君自己管束不住,倒迁怒于我,真是冤煞人也。”
萧綦冷哼。
我已身心俱疲,无力抗辨,只得苦笑。
“还不回房去歇着,我与阿夙还有事商议。”萧綦当着外人,即使是哥哥,也总喜欢板起面孔凶我。
“喂,我家阿妩可不是给你欺负的!”哥哥果然不失时机地揶揄萧綦。
我和萧綦不约而同向他瞪去。
“又来胡说八道,你后院都清净了么?”我挑眉看向哥哥。
哥哥一顿,侧首默不作声。
“朱颜现在怎样?”我迟疑片刻,还是轻声探问。
哥哥尚未回答,萧綦却沉下脸,大步上前,一面不由分说揽了我腰肢,一面斥道,“叫你回房歇着,还在这里罗嗦,你嫌操心得不够么?”
“她不问个究竟,总不肯放心的。”哥哥笑叹,笑意却黯淡,“这事已经无妨,朱颜已被逐出府,暂时幽闭在别馆,过些日子就遣她回乡。”
我望着哥哥,心中酸楚,终究还是低了头,说不出半句劝慰的话来。
哥哥与萧綦议事直到傍晚,索性留在府中用膳。
席间见我胃口极好,哥哥连连笑谑,戏称我即将变成满月脸,玉柱腰。
正说笑间,阿越匆匆进来,禀报江夏王府管事有急事求见。
哥哥一脸不悦,“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能追到这里来。”
我搁了银箸,心头掠过一抹莫名的不祥。
管事奔了进来,几乎连礼数也未行得周全,便扑倒在地,面色如土,“禀王爷,朱夫人她,她……”
“她又闹什么?”哥哥蹙眉。
“朱夫人她,悬梁自尽了。”
一声清脆裂响,玉杯从哥哥手中滑脱,跌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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