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寐语者-帝王业(上)-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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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转身,心下明澈,隐约已能猜到一个轮廓。

桌上一盏油灯忽明忽暗,不远处的床榻大半都罩在墙角阴影中,散乱堆着一床棉被。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三天之后他们就要动手,我已经来不及观望等待,惟有舍命一搏。

默默退回桌边,我叹息一声,弯腰去捡拾地上馒头。

那少女哈哈一笑,冷哼道,“贱人,有骨气就别吃。”

我不理她,捡起馒头凑近油灯,仔细拨了拨上面沾到的尘土。

“可惜了,多好的馒头。”我回头对她一笑,骤然抓起油灯,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掷去!

油灯落到棉被上,灯油泼出,棉被轰然燃烧起来。

那少女尖叫,扑上去狠狠扑打着火的棉被。北地气候干燥,棉絮遇火即燃,岂是轻易可以扑灭,她徒手扑打间,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摆竟燃了起来。

她吓得连声尖叫,将棉被一丢,火苗顿时乱串,又舔到了桌椅,火势大盛。

我也被火势骇住,愣了片刻,猛然回过神来,夺门往外奔去。

贺兰箴在左边房中,我便不顾一切沿着右边走廊急奔。

有人大叫,“走水啦——”

顷刻间,驿站院内人声鼎沸,一团大乱。

我低了头,趁乱发足狂奔,有人从我身边跑过,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来。

转过几道拐角,前面就是驿站大门,此处人员混杂,不辨敌友,我不敢向任何人求救,眼看大门外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却再无犹疑的余地,一咬牙,发足奔向门外。

眼前骤暗,斜角里一人闪出,魁梧的身形顿时将我笼罩在阴暗中。

我的嘴被那人一手捂住,拖进檐下僻静处。

“王妃切莫轻举妄动,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他说什么,豫章王——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黑暗中看不清这彪形大汉的面目,只觉得这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嗓门似曾相识。不待我反应过来,这汉子拦腰将我扛起,大步往回走,踏入院内便放声高喊:“谁家的小娼妇逃了,老子逮到可就算老子的人啦!”

我伏在他肩上,被颠得眼花缭乱,可心中更是千万个念头,震惊纷乱之极!

——他是萧綦派来的人,萧綦早已知道我们的行踪!

“他奶奶的,这小婊子不知好歹,多亏大哥帮小弟截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没了!”

是那虬髯大汉的声音。

眼前一花,我被重重抛到地上,肋骨撞得生痛,心中却是惊喜悲辛,百感交集,眼泪顿时涌出。

我借势伏倒在地,装作绝望悲泣。

那大汉嘿嘿干笑,“好说,好说,不过这么大个活人就白白还给你……”

虬髯大汉陪笑,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多谢大哥帮忙,一点小意思,给大哥打壶酒喝。”

那汉子接过银子,往地下唾了一口,悻悻哼道,“你这小娘们可俊着呐,能卖不少价吧。”

“这娘们是个疯婆娘,能脱手就不错了。等兄弟到城里做成了买卖,再好好请大哥喝上一顿!”

两个汉子哈哈大笑,那人临走前又俯身瞅了我一眼,一副垂涎模样,“好俏的脸子,可惜是个疯婆子……老哥可得看紧点,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别让到手的鸭子给飞了!”

虬髯大汉一边陪笑一边将我拖了回去。

我面如死灰,任由他摆布,不再反抗,心中却欢欣激动异常,反复回想那大汉临走前的话。

他说,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

看来萧綦已经知道这些人将在三天内动手,他的人已经悄然潜入附近,随时在我身边接应,并且将抢在这两天,出其不意,先发制人!

那个汉子的面目声音不断闪回,我苦苦思索,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他,我果然见过这人!

那天上车出发之时,有个大汉鞭打那名哭泣哀告的妇人,如今回想起来,正是此人!

我心中揪紧,像被人抛上云端,又堕入无底深谷。

这么说,从我被劫持不久,萧綦的人就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甚至当他们千方百计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中时,萧綦的人早已布好机关,只等他们入瓮。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迟迟不肯动手营救,却从关内一直跟随到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可知道我身陷险境,朝夕担惊受怕,难道他就毫不顾惜我的安危?

抑或是,他没有万全把握之前,忌惮我在他们手中,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豫章王,我的夫君,你到底在想什么!

火势几乎已经扑灭,众人已经渐渐散去。

虬髯汉子将我推入贺兰箴房中,一干人等都在,垂手肃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贺兰箴端坐椅上,白衣萧索,面无表情。

那少女跪在地下,面容衣服凌乱狼狈,犹有烟火痕迹。

我被虬髯大汉推到少女身边,她猛一抬头,盯着我,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贺兰箴负手走到近前,并不看我,目光只淡淡扫过那少女,“小叶,她是怎么逃的。”

那叫小叶的少女咬唇瑟缩了一下,“回少主的话,是奴婢失察,被她伺机放火烧屋,奴婢只顾扑火,却被她趁乱逃走了。” 

贺兰箴侧目看我,不怒反笑,“好个聪明烈性的女子,很好,好极了。”

我微微扬脸,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他笑了笑,转向小叶,“一时疏忽,差点就坏我大事。”

小叶浑身颤抖,重重叩头,“奴婢知罪,但凭少主责罚。”

“罚?”他脸色一寒,“废物一个,罚你又有何用?”

“少主——”小叶已经泪流满面,依然倔犟的咬唇,不肯哭出声来。

“索里,行刑。”贺兰箴淡淡道。

小叶的脸色骤然转为死灰,双目瞪得极大,空洞地望着他,身子绷得僵直。

那虬髯汉子上前,右手箕张如鹰爪,指节青筋暴起,骨骼喀喇喇发出可怖的声响。

“不要,不要废了我,我还要伺候少主,不要废了我——”小叶像从噩梦中猛然醒来一样,扑上去抓住贺兰箴的衣袍下摆,尖叫求饶。

贺兰箴大怒,翻掌击下——

“住手!”我惊呼,抢上前将小叶挡在身后。

“贺兰箴,我逃走与她无关,就算你手下任何人看守,我也一样逃得出去。”我环视众人,傲然道,“难道我逃一次,你就杀一个?”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笑如春风,“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要不要试试?” 我扬眉微笑。
15、怨别离天色刚亮,整队人马提早上路,直奔宁朔。

贺兰箴似乎独自先行,一早就不见他的踪影,只留那虬髯汉子押阵。

我被关在车中,缚住双手,塞了麻核,由小叶和另外两名汉子一起看守,果然唯恐我再生事。

然而他们恐怕要失望了,一路上,我只是闭目养神,安静异常。

马车摇晃颠簸,我稍微舒展了一下颈背,睁眼却见两名汉子紧紧盯着我,严阵以待。

可惜口不能言,否则,我定会大笑。

闭了眼睛,依然忍不住扬起嘴角,微微笑出来。

萧綦的人就在附近,虽然还不知道他们究竟如何应对,又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可我整个人都已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再没有一丝恐惧担忧,只觉得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又安安稳稳落回了心腔里。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就算身陷狼群,却已经看见远处的火光。

萧綦,萧綦,这个名字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

从前不是没有怨怼,原以为只是名分上的夫婿,却不曾想,有一天,我竟会如此渴望见到他。

正午时分,马车渐渐缓行,外面人声马嘶,声音喧哗,隐隐有热闹气象。

宁朔,到宁朔了——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嘈杂难辨,可我不在乎,哪怕只是闻到干燥寒冷的空气中,有一丝亲切的气息也好。

这是宁朔,他所在的宁朔……这个念头刚刚浮出,脸颊立时滚烫发热。

我有多久不曾如此羞怯了,一年还是两年?几乎忘了此刻身在敌营,安危莫辨,恍惚竟似回到宫墙柳绿,情怀初绽的那个春日。

马车进城稍停之后,又一路疾驰穿行,不知又走了多久,才渐渐徐缓下来。

正思忖间,马车停下,片刻后,外面有人隔帘敲了两下车门,示意安全无碍。

我被推下车,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风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刚才一瞥之间,似乎看见了不远处的营房。

又是一天过去了,除了小叶和轮流看守的护卫,再不见其他人,贺兰箴仿佛消失了一般。

萧綦的人没有再出现,一切都平静如死水,只是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在汹涌翻腾。

小叶自从那日过后,整个人沉默寡言,只管低头做事,对旁人视若无睹。

偶尔我与她的目光交错,除了冰凉还是冰凉,却比之前的敌意更令我心惊。

入夜,又是我和小叶共处一室,各自和衣而卧,看守的人守在门外。

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骤然眼前大亮,门开处,贺兰箴负手立在那里,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白衣胜雪,他的面目却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如魅。

“少主”,小叶慌忙起身,屈膝行礼。

“你出去。”他踏进房中,看也不看小叶一眼。

小叶身子一抖,却跪在地上,颤声道,“奴婢大胆,恳求少主放下私情,以复仇大业为重!”

贺兰箴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侍奉您一场的份上,容奴婢说完这句话!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贺兰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就忘了吗?”

贺兰箴的脸色在月光下转为煞白,骤然翻手一掌,将小叶击飞出去,直撞到墙角。

小叶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将这贱婢拖下去。”贺兰箴脸色惨白,眼中犹带杀机。

门外看守的汉子不声不响将小叶拖走,兀自留下地上那淌鲜血。

我骇然盯着那血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仿佛不染纤尘的人,转眼间就将一条性命生生扼杀。

他在床边坐下,伸手抚上我脸庞,我瑟缩后退,张口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她死不了,那一掌还不至于要命。”他看着我,笑了笑,将我一缕乱发拨开。

“可是,明天,你却要死了。”他定定看我,眼中竟然涌起深浓的悲哀。

听到宣布自己的死讯,我是否应该惊惶。

抬首看去,贺兰箴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凄美。

“上天待我不薄,毕竟还是让我遇见了一个心爱的女子。可我却要亲手把你推出去,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他们说得没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的一切,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我冷冷侧过脸去,不愿也不忍看见他凄厉眼神。

他竟然笑了笑,“你是不是也很厌憎我?”

我厌憎他么?

——他那些刻薄的嘲讽,喜怒无常的性子,强施予我的羞辱,我厌憎么?

——棺中冰凉无助的手,咳血时孤苦激愤的眼神,车中拥我入睡的怀抱,我也厌憎么?

“知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那天躺在棺材里,靠药性压制住伤病,我以为熬不过来了,再过一刻就要去地下见娘和妹妹了。也好,这世上也没什么再可留恋,可是,偏偏那个时候抓住了你的手,很暖,很柔……就这么一点温暖,我突然舍不得放下,舍不得走。这么多年了,在我最冷最怕的时候,只有你,肯伸手让我握住。”

——那一刻,也只有他的手,给予我仅有的温度。

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娘”,他仰起脸,笑容淡淡,“等你到了地下,也许会遇见她,她是贺兰国最美丽的公主,就像你,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的母亲是贺兰公主……我怔怔望着他。

“贺兰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亲那天,来观礼的突厥王子见她美貌,强抢为妾。王族唯恐得罪突厥,始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保护她,父母兄弟都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不像你这么勇敢,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没有勇气求死。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

贺兰箴仿佛在说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淡淡道来,甚至犹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被王族看做莫大耻辱,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将她母子三人逐出王族。只有从前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照顾她,帮她将一双儿女带大,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

他就是那个在屈辱中长大的孩子……我望着贺兰箴孤峭清秀的侧脸,心中隐隐有一丝疼痛。

“等到她的儿子长大成人,终于能够保护她的时候,突厥王子忽然派人寻来,带走了这个儿子。突厥王子膝下多年没有子嗣,到此时才想起留在贺兰的这个儿子,却不顾他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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