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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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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震加紧步子跟上姜思睿,道:“颛愚兄以为何谓君子,何谓小人?”姜思睿不假思索,脱口道:“持身谨立,高节慎行,君子也;随波逐浪,甘于下流,小人也。”桓震放声大笑,直笑得泪花四溅,姜思睿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低头便走。
    桓震连忙打躬赔礼,正色道:“持身如许由洗耳,高节如屈平濯足,一则老死山林,一则徒然捐躯而已,于国家有何益哉?”姜思睿一怔,不由得住了步子,听他说将下去。桓震续道:“即如今日兄之奋然进谏,若明主在堂,当以兄为魏征,为房杜,否则,不过莽汉攘臂叫嚣而已,徒累自身,毫无裨益。弟句句发自肺腑,颛愚兄聪明颖悟之人,想必自有见地。弟门户不扃,日日候座上宾也。”说罢,一揖而去,却将姜思睿独个儿丢在那里发呆。
    他在兵部办完了公事回到家里,便有温体仁送来的仆人,迎上来替他牵马。素日这些事情一向是桓震自己动手,忽然之间家中多出了许多人,一时间着实太不适应。当下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去罢。”那仆人依言放了马缰,由得桓震自牵,却仍是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桓震讶异起来,随口道:“你还跟着我作甚?”蓦然想起此人便是那日初见之时觉得十分面熟的,却仍是记不起在何处见过,不禁凝神多望了几眼。那仆人见桓震留意瞧他,十分高兴起来,笑道:“老爷记得小人了么?”桓震听他此言,更加确认两人乃是旧识,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印象,只得赧然摇了摇头。那人面上失望神色一闪而逝,旋即道:“鸿利赌坊打马吊,杨之易的性命作注,老爷不记得了?”
    桓震“啊”地一声,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此人竟是当年设局拘禁杨涟之子杨之易的那个赌棍大猢狲!〔详参廿九回〕他那副尊容桓震本来印象甚是深刻,只是眼下却有些微微发福,两腮也生了肉,是以一直没认出来。不由得伸手指定了他,连说了好几个“你”字,一时间百感交集,当年与颜佩柔、傅山一同上门寻事的一幕一幕,刹那间都上心头。
    大猢狲见桓震终于认出了自己,当即跪下叩头,道:“小人孙应元,给老爷问安。”桓震伸手拉他起身,按不住心中惊异,问道:“你何以却在温家?”孙应元笑道:“当年小人混迹江湖,多为魏忠贤所用,助他坑害了不少忠臣好人。后来魏忠贤败亡,小人一来害怕,二来心中确乎也知道后悔,就想洗手不干,从此退出江湖。不料过不多久,陈年旧帐给人翻了出来,小人给打下了大狱,眼看就要砍头,多亏温老爷就中说情,将小人放了出来,听说小人无处投奔,更大发慈悲,收在门下,专事刺探官宦隐秘,一晃已经两年了。”
    桓震听他说到“专事刺探官宦隐秘”,不由得心中一动,变色道:“岳丈将你送来我处,莫非是要刺探我的么?”孙应元颜色如常,毫不惊慌,笑道:“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乞借大人书斋一用。”桓震点点头,带他到自己书房之中,关妥了门。
    孙应元正色道:“不瞒大人说,温老爷送来这些奴仆之中,确实有一个探子,只不过不是小人。”桓震听说这话,倒并不意外,温体仁做出这等事情本来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当下问道:“那么是谁?”孙应元道:“婢女之中有一个姓郑名巧儿的,便是她了。”桓震用力想了一想,竟不记得那郑巧儿生得甚么模样,多大年纪。转念一想,问孙应元道:“此是你家主隐秘,你为何要告诉我知道?”孙应元微微一笑,道:“当年与老爷同来鸿利赌坊那位颜小姐,小人曾欠下她一个大大的人情。江湖中人讲究有恩必报,既然颜小姐发下话来,小人自然只有照办的份。”桓震一时不知该当说甚么好,犹豫片刻,问道:“柔……那颜小姐于你有甚么人情?她又怎么知道温体仁的一举一动?”
    孙应元摇手道:“江湖恩情,本来无足挂齿,老爷不必问了。至于颜小姐何以有如此神通,老爷再见她时不妨自问,小人不敢随意揭她阴私。”桓震但觉此人却是一个讲究义气之人,想起当日他宁肯自断双手,宁肯傅山去江湖上散布他的恶名,也不愿背逆魏忠贤的吩咐将杨之易放了,虽然错投暗主,但是一个“诚笃义贼”的考语,他却也当受得起。孙应元又问道:“当日同小人赌马吊,大胜小人的那位傅老爷呢?”
    桓震听他这一句话,又触动心中不快,黯然道:“他早两个月辞官归乡去了。”孙应元见他神色不对,不敢再提此事,叩了个头道:“小人告退,老爷以后有甚吩咐,但叫小人不妨。军旅朝堂之事小人毫不通晓,但若说到江湖中蜚短流长,人脉广阔,小人在京城之中还是数一数二的。”桓震无心再同他说下去,挥手令他自去。
    忽然黄得功敲门进来,道:“兵部收到八百里加急公文,永平兵备参议张春报称,有一人自诣兵备衙门,称是次辅韩爌,自北地逃归还朝,却又毫无佐证,张春已经将此人护送来京。”桓震吃了一惊,没想到竟然还能有人活着回来,而这个逃归之人偏偏又是朝中威望素著而又老于仕宦的韩爌。文震孟刚刚中风,以这时代的医疗水平,就算侥幸保住性命,恐怕也不可能再担任官职。桓震原以为这么一来内阁就要整个落入温体仁之手,不想就在此时,蓦地里竟杀出一个韩爌来。不论他是怎样从后金手中逃了回来,这么一来,朝中一些不服温体仁把持政权的老臣们必然拥戴韩爌,又有好戏看了。桓震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便不迟延,即刻去见温体仁。温体仁看来也是刚刚从兵部收到风声,已经召集了几个人在商议。派来请桓震的仆人走到半路恰好遇上,于是一同往温府去。
    温体仁铁青着脸居中而坐,周延儒、王应熊、张捷、梁廷栋已经先期来到,一个个钳口无言。桓震料得温体仁请自己来多半是因为这桩事,匆匆见过了礼,便将自己收到的消息扼要说了一说。梁廷栋叹道:“急报送来之时百里已经归寓,还有些是你所不知的呢。”说着自怀中取出两片木板来,打开来道:“张春报称,那韩爌手中持有一个书卷,自称是陛下手诏,要到了京中才肯示人。”温体仁鼻孔中哼了一声,道:“谁知道这韩象云是真是假!”梁廷栋接口道:“韩大人朝中重臣,识得他的人数不胜数,料来无法假冒。”周延儒轻轻一碰他手肘,道:“而今我等须照着韩大人是真,手诏也是真应对。不知陛下诏中所言何事?若能提前知道,也好预为准备。”
    王应熊摇头道:“那却难,张春派来护送的车队已经上了路,再要拦住也已经不及。恐怕只有从沿途驿站上去做文章。”温体仁点头道:“就是这么办,只是从哪一站下手,你们谁有主意?”王应熊沉思道:“由打东胜左卫入京,玉田、三河、泥洼铺、通州、郑村都是必经之地。玉田、通州、三河耳目太多,不便行事,只有从弘仁桥或是郑村着手。”温体仁细细思索,道:“郑村距离京师太近,不好。”问梁廷栋道:“你执掌兵部,泥洼铺巡检司是谁?”梁廷栋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推言要查点名册方知。温体仁怒道:“这般废物,要你作甚!”梁廷栋好歹也是一部大员,给人这般呵斥,颜面荡然无存,只气得面青唇白,偏又不敢发作,讪讪地闭上了口,再不说话了。
    桓震只觉“泥洼铺巡检司”这个名字甚是熟悉,似乎不久之前刚刚在兵部文书中见过。沉下心想了想,蓦然记起前日批过一份通州府移送文书,有几个天启年间的谪戍罪臣,因为与后金一战有功,请求予以迁转的。内中便有一个,兵部办事的武选郎中拟了一个授泥洼铺巡检司,桓震查验无误,便送给梁廷栋用印批发,想是梁老先生老眼昏花,看也没看便批了出去。
    他虽然知道,却不愿当着温体仁面前扫了梁廷栋的面子,当下默默听温体仁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匆忙赶回兵部去一番翻检,幸好那文书尚未发出。他寻着了文书,先打开来瞧瞧那泥洼铺巡检司究竟姓甚名谁,何方人士。这一看不打紧,不由得感叹世界真小:原来此人便是当年他第一次进京途中路遇的那个房山知县杨柏。〔详二十五回〕
    杨柏当年触怒魏忠贤,给解送进京按问,后来刑部判了一个发解定边卫,总算他京中几个同年尽力奔走,发配得并不算远。桓震批转公文之时只留意看了他的战功,履历乃是附片,便没仔细过目。这杨柏据说当金兵来时很是英勇敢战,带领二十余人扼守阵地,最后属下固然全军覆没,他自己也多处被创,险些丢了性命。桓震一面惊叹,一面袖了公文,打算先行送去给梁廷栋看,否则他必以为自己存心撇开了他讨好温体仁,反为不妙。
    他吹熄蜡烛,提着灯笼正要离去,却听门外有人喝问道:“甚么人?”宛然竟是梁廷栋的口音。桓震心里暗叫糟糕,硬着头皮走将出去,取出公文递了与他,一面说明原委。梁廷栋虽然接了,可是言语之间分明仍有怀疑,桓震眼见解释无门,一壁暗暗大叹小人得罪不得,一壁打定了主意,与其由得梁廷栋白白猜疑自己,不如索性去向温体仁讨了这桩差事,亲自往泥洼铺去走一遭。一来他要赶在温体仁之前见到韩爌,二来杨柏当年总算是他相当敬佩的人物,如今混到这个地步,也应当去帮他一把。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第六回 东林党交章弹劾 桓百里暗箭难防
    桓震虽有这般打算,却没能立刻成行,因为就在次日,他便面临了仕宦生涯之中第一次重大的政治危机。詹事府、翰林院、光禄、太仆、鸿胪、中书、行人几处衙门的四十多名散官,更有许多国子监生,加在一处近百人,连起本来弹劾桓震大罪十三条。四十多名官员之中,为首的名叫华允诚,受业于天启间著名的东林首领高攀龙,入都从仕,亦由攀龙所导,现下是工部一名职方员外郎,
    华允诚捧着奏本,声音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一条接着一条地读将下去。桓震脑海中一片混乱,只觉养敌款和、拥兵自重、无君无父、不知廉耻等等字眼一个接着一个钻入耳中来,想起来竟与袁崇焕得罪的名目相差无几。
    北京一役,全靠辽兵方能胜利,古北口之盟,明军趁胜胁和,倒也不算丧师辱地,但当时清流尽讳“和谈”二字,军事上若是胜利,自然应当追击穷寇,直打到沈阳去,斩杀奴酋皇太极,一雪多年来屡战屡败的耻辱;倘若不幸败了,也要“唯知有战而已”,如申甫那般明知木头大炮只能杀伤自己人,仍须硬着头皮列阵对敌,最后就算死了,也博一个荫恤封赠。自宋以来中华士人无不如此,以为夷狄之邦只可踩在脚下,连正眼视之都是多余,还谈甚么求和?可是就是这些不被汉族人瞧得起的强悍异族,一次又一次地严重威胁到汉族政权的统治,迫使汉人皇帝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低头请和,约为兄弟甚至伯侄之邦。明末士人面临的后金,不论是种族还是国号,都不能不令他们联想起两宋面临的金。于是不理智的士人们更加不理智起来,照朱老夫子说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切妥协退却都是“失节”的奇耻大辱,与敌人议和当然成了十恶不赦的汉奸国贼行为。更何况明朝言官仍然相当活跃,万历年间甚至于发生了言官联合起来对抗皇帝的浪潮。这一次议和过后数月桓震才被弹劾,已经近乎于一个奇迹了。
    说起来桓震跟议和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主张议和的是温体仁,而主持谈判的却是周延儒。只不过眼下朝廷是周温两家的朝廷,上本弹劾温体仁几乎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于是桓震便成了东林首要的攻击对象。他一没有家世出身,二来又不是由正途出仕,在东林党人想来,温体仁虽然一时认桓震为女婿,那不过是为了拉拢边将,一旦桓震被群起而攻,成为舆论矛头所指的对象,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推脱掉失节议和的责任,温体仁是很可能如守宫弃尾一般抛弃了桓震,另选一个人的。所以他们将弹劾的第一个目标集中在桓震身上,张溥纠集一班太学生筹划上书,给杨柳乱炸一气之后对桓震更加仇恨刻骨,两下一拍即合,便有这一次百人大弹劾出炉了。这一回他们却吸取了上次谋事不密被杨柳偷袭的教训,一应往来事宜都在官员家中策划,桓震全然无由得知,自然也就毫无准备。
    他还是头一回应付这种场面,更不知道明朝的官员在被弹劾的时候究竟应当怎样做才是对的。照他浅薄的经验,韩爌、钱龙锡、曹于汴等人被劾之时都是自己主动上本,或辞官,或乞休,皇帝照例慰留一番之后加以批准,给面子的便厚赐还乡,不给面子的便如当日钱龙锡一般凄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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