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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线曙光。
崇祯四年的四月,发生了一件值得载入史册的大事。大明全面废除海禁,改在沿海各处码头设立海关税课司,只要依船只大小缴纳高低不等的海税,就可以任意下海贸易。此令一出,山东、闽浙、广东都为之轰动,当年海禁最严厉的时候,沿海居民尚且偷偷往南洋、日本去经商,何况如今海禁已经成了往事,官府还大加鼓励海外贸易?只是第一个月,海税的收入便高达六十多万,那时候连带加派的辽饷、练饷在内,整个明朝一年的田赋收入也不过七百多万两,这个数目已经达到了将近一成。
桓震把所赚的钱尽数投在西北水利工程之上,觉华岛工场研究出了烧制水泥的法子,他并不藏私,而是公诸天下,很快便有富于眼光的商人,看准了三边将会大批购入水泥,便在黄土高坡上开起窑来。官府大力推行以工代赈,兴办各种工场,手工业慢慢发展起来,加上努力引种甘薯和马铃薯,好歹让农民混饱了肚子,愿意跟从农民军造反的人也就渐渐少了下去。洪承畴发挥出他的军事才能,将已经进入山西的王嘉胤挤压到黄河边上,眼看就要完成合围。
辽东的商业与贸易按部就班地发展着,沈廷扬按照预订的计划,经由义州往后金大批走私烟草,销路果然十分之好,很快淡巴菰就在后金境内流行开来,以至于王公贝勒人人以吸烟为尚,耗费了不少马匹、东珠、人参来换购,使得皇太极头痛不已,连发了数次禁烟令。可是他的禁烟仅禁百姓而不禁贵戚,压根是禁而不止,连自己的兄弟儿子,也都一个个地染上了烟瘾。皇太极一气之下,行文来明对桓震大加抗议,要求他禁止明商继续朝后金境内贩卖烟草。
是时恩科刚刚考过第一场,桓震担任副考,熬夜看卷,已经两天两宿不曾睡过。正在拼命喝茶驱除瞌睡虫,忽然一个小吏来报,说是辽东来人,有紧急政务要面奏桓大人。会试期间,考官是绝对不能出贡院一步的,桓震苦笑不已,道:“甚么紧急政务?来的是谁?”那小吏躬身道:“是金州沈大人派来的陈世铎陈大理,说带了沈大人亲笔手书,要面呈大人亲启。”又补上一句,道:“陈大人说是连日飞马赶来的,多半是有要紧公务。”
桓震头痛不已,想了一想,转问徐光启道:“徐大人,此事该如何办才好?”徐光启沉思道:“规矩本来是人定的,自然可以通融。百里速速出去见他,莫要误了正事。”桓震感激不已,深深一躬,随着那小吏走了出去。陈世铎就在贡院外面十几丈远的地方站着,身旁停着一辆马车,辕上坐着一个车夫,车帷低垂,瞧不出里面有人没人。
陈世铎见桓震匆匆出来,连忙上来见礼,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白蜡封固了的书信,小心翼翼地交在桓震手里,道:“沈大人再三嘱咐,要学生将此书面交大人,请大人即刻拆阅。”桓震点点头,拆开来浏览一遍,啊哈一声叫了起来,一把抱住陈世铎,欣喜若狂的道:“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陈世铎摸不着头脑,用力挣脱桓震手臂,疑惑道:“甚么天赐良机?”桓震冷冷一笑,道:“不出一个月,便可以知道了。到那时候,天下人都会知道的。”将信叠好放在怀中,道:“你尽快赶回金州,带我一句口信给沈廷扬,就说“莫怕生事,一如往常”便可。”听得他一一答应,桓震就要转身回贡院去。忽然马车中一个女子声音唤道:“桓哥哥?”
桓震一时之间竟疑心自己听错,自从入京以来一直忙得昏头转向,全然抽不出身去接雪心搬家,怎么她竟会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抢上一步,伸手掀开车帷,果然见雪心坐在车上,脸色苍白之中略带红晕,瞧着自己微笑。陈世铎道:“学生经过广宁,二夫人一定要同行前来,学生只得沿途护送。随行的一个丫环,已经先回府上去了,二夫人坚持要随学生来见大人……”他表情甚是轻松,似乎卸下了一个大包袱一般,桓震歉然道:“辛苦你了,不过还是得劳你即刻起程回去。”陈世铎点点头,牵了自己坐骑离去。
桓震目送他离去,跳上车,握住雪心双手,道:“我忙得连宅子也没找好,还是住原先那所小院,恐怕你来了住不下,一直没叫人去接,不怪我罢?”雪心连连摇头,笑道:“怎么会?雪心知道桓哥哥是干大事的。”桓震听她语声之间有些喘息,呼吸也短浅急促,细细瞧她脸色,却是苍白得几乎透明,全不见半点血色。忍不住皱眉问道:“你身子不舒服?”雪心轻轻摇头,道:“没有。桓哥哥你回去罢,雪心回家里等你。”桓震也觉自己出来太久,徐光启格外开恩,也不能用得太滥了。当下握一握她手,道:“我少说还得十天才能坐完牢,委屈你等等了。”吩咐车夫小心驾车,自己转身回了贡院。
他心中记挂着沈廷扬所报之事,又知道雪心正在家里等他,更加坐不住了。好容易熬到开闱,发过了榜,连行李也不拿,飞奔而去。一口气策马跑回金台坊的住所,院公老齐迎将出来,神色十分惊惶的道:“大人回来了?孙应元刚刚往贡院去寻大人了,二夫人她……”
桓震不等他说完,跳下马来一把将他推开,奔了进去,迎头撞见瞧见温氏的侍婢郑巧儿,捧着一只铜盆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眼瞧见桓震进来,转身便想跑,却给桓震一把抓住,喝道:“跑甚么?你端的什么东西?”一面低头向盆子里瞧去,却是一盆血水。他心中一沉,瞪圆了眼睛喝问道:“怎么回事?”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嵌入了郑巧儿的手腕中去。
郑巧儿吓得跪了下来,叩头不已,嗫嚅道:“二夫人……二夫人……她小产了。”桓震大惊,从没听说雪心怀孕,怎么会有小产?一跺脚,抛下郑巧儿便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压根不知雪心住在哪一间房,定神一瞧,只见家中雇佣的厨娘匆匆跑进自己房间去,当下跟了过去。
轻轻推开了门,恰好一个花白胡子的大夫背着药箱出来,桓震随着他走到门外,低声问道:“拙荆病势如何?孩子如何?”那老大夫瞧了桓震一眼,语带不悦的道:“你这当爹的也太不小心了,尊夫人身怀六甲,你怎么能让她长期服食砒霜?如今能保住性命已经万幸,你还想要孩子?”桓震脑门轰然一响,冲口叫道:“砒霜?”那老大夫点头道:“不错,以老夫诊脉所得,尊夫人服食少量砒霜,已经有接近半年之久。老夫知道有些妇人为了永葆青春,往往借助砒霜之力,令肌肤红润嫩滑,可是爱美之心也要看个时候发作,就是不要自己性命,难道也不要孩子性命了么?”他劈头盖脸絮絮叨叨地把桓震训斥一番,这才舒了口气,道:“幸好府上家丁聪明,知道找老夫来诊治,孩子总算是保住了。”
桓震不知是喜是悲,一时愣住了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深深一躬,道:“桓某铭感大德,老先生要多少诊金?”那老者笑道:“一两足矣。”桓震如数付了,叫老齐好好送他出去,自己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雪心躺在床上,盖着锦被沉睡,脸色白得如宣纸一般,几缕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前额。他心痛不已,忍不住伸手抚摸她脸颊,喃喃道:“是我不好,害苦你了。”雪心悠悠睁开眼来,瞧见桓震坐在身边,强笑道:“桓……桓哥哥。”就想挣扎着起身。桓震连忙扶住她,让她靠坐在自己怀中,轻声安慰道:“好了,没事了,大夫已经来开了药,等会把药吃了,病就全好了。”雪心点点头,全然无力说话。桓震心中一个疑团盘旋来去,虽然知道此刻她身子十分虚弱,可是不问是不成的,当下道:“大夫说你一直在服食少量的砒霜,为什么?”雪心有些惊讶,低声道:“甚么砒霜?我没有吃啊。”
桓震又惊又奇,忽然间脑中一闪,一切豁然贯穿,握紧了拳头大叫道:“原来是那个贱人!一定是那贱人!”一拳击在床头,打得整张床晃动起来。雪心疑惑地瞧着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桓震定了定神,笑道:“你好好休息,桓哥哥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扶她躺下,自己大步走了出去,见人便问郑巧儿何在,却是搜遍整个院子,也没她的下落,竟似已经逃走了。桓震哼了一声,叫黄得功快马赶往广宁自己行辕,二话不说先将温氏扣留起来,等自己回去再做处置。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当初温氏为什么这么好心,非要他迎娶雪心过门不可,因为只有将雪心留在身边,才能方便她下手,刻意要郑巧儿接近雪心,自然也是为此预备。自己一年之中在家的时间少而又少,放雪心一个人跟她在一起,真是不亚于送羊入虎口。想到这里,不由得无比痛恨自己,提起手来用力掴了面颊一掌。
不过好在雪心命大,给她下了半年砒霜,竟然逃过一劫。原想温体仁反正已经死了,他的女儿不足为患,何况株连家族也是十分野蛮的行为,是以并没打算将温氏怎样,至多不过等一段时间,打发她回家去罢了,可不承想她竟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这一回定然不能轻饶了她。
去厨下端了药回来,雪心却又睡着了。他就坐在桌旁,只觉一阵困意袭来,不觉伏在那里睡着了。一觉醒来,看看时漏,才不过半个时辰光景。药汁已经冷了,正要端去温热,雪心却醒了过来,轻声叫道:“桓哥哥!”
桓震一喜,放下药锅道:“你醒了?饿不饿?先吃些粥再吃药,好不好?”雪心轻轻点头,道:“桓哥哥,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桓震心中涌起一股不祥之感,忽然之间想起两人一同看星的那个晚上,雪心指着一颗新星对自己说,那颗星就是她的化身,一时只怕说完了该说的话,她就要离自己而去,摇头道:“不行,有什么话,吃了药再说。”
雪心露出恳求的神情,可怜兮兮地望着桓震。桓震最怕她这种眼神,叹道:“好吧好吧。”叫厨娘来端了药去温,靠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手道:“有什么话要跟我说?”雪心道:“我忽然从辽东跑回来,桓哥哥你生气了么?”桓震笑道:“我当甚么大不了的事情,原来是这个啊?怎么会生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你身子明明不舒服,又怀了孕,还要到处乱跑,再有下回,我可真的要生气啦。”雪心微笑道:“我只是想,让桓哥哥看看咱们的孩子。”
说到“咱们的孩子”一句,手抚着小腹,满脸幸福甜蜜的神色。桓震心中一荡,应道:“是,自然要看的,怎么看也看不够。你说孩子出生之后,给他取个甚么名字好?”雪心嗔道:“还早得很哪,等不及当爹了么?”桓震笑道:“是啊是啊,我想当爹可已经想得发疯了,所以你得好好保重,给我生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儿子。”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四十二回
这一次的恩科,宋应星终于如愿以偿,进士及第。与他同科取中的还有一千一百余人,照成化以后额定的三百人,足足多出了二倍半。这些进士经过吏部筛选,大部分将会分发往各地去担任地方官,有一些特别优异的,则进入中书省或是六部等中央机构之中任职。发了榜,宋应星便备一份礼物来拜座师,先见过徐光启,次之来拜桓震。
桓震闻报,亲自迎了出来,笑道:“恭喜恭喜,在下还没上门去讨喜酒吃,却劳长庚先生亲来,罪过罪过。”便吩咐厨娘略置酒菜,替他贺喜。宋应星纳头便拜,桓震连忙去拦,却听他道:“大人是学生的座师,师弟之礼不可废。”连拜了三拜,这才起身入座,道:“大人此次的考题,真足以流芳千古!”桓震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流芳千古?我瞧一帮卫道士已经把我骂得体无完肤,不遗臭万年,就是好的了罢。”宋应星摇头道:“彼如蚊虫嘤嘤,不足挂齿耳。”肃然道:“大人三场之题,曰‘原君’,曰‘原富’,曰‘原兵’,可谓穷尽实学之道,一扫八股流毒,真足为万代师表!”
桓震摇手道:“万代师表这句话,可不能随便乱说。今日天下举子之所以深被八股之害,还不是因为两千年前出了一个万世师表孔夫子么?”宋应星笑道:“还有后世师表朱夫子。”桓震微微一笑,忽然道:“吾乡有一人,应举五十余年而不中,一怒之下捐举业而著述,他在书斋之中,用八根丝线系了一囊臭虫与蚊子,日日观看咒骂。长庚先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宋应星疑惑地摇摇头,示意不解。桓震故作正经得道:“八根丝线,是为八股;加上臭虫蚊子,便是八股臭文而已。”应星愕然而笑,直笑得泪花四溅,蓦然仰头长啸,似要将多年来心中的不平尽数叫将出来。
长叹一声,由衷道:“应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