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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料这一刀居然当真刺得如此之深,大痛之下,闷哼一声,伸手去捂伤口。那倭女“啊”地一声,似乎十分惊讶,手一松,倒退数步。却将那刀留在了桓震身上。两边的锦衣卫、太监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那倭女牢牢捉住。桓震只觉得眼前发黑,两腿一软,仰天倒了下去,正砸在一个小内侍身上。临晕去之时,隐隐觉得那倭女的声音似乎很是熟悉,却来不及让他思索究竟是在哪里听过了。
不知过了多久,桓震睁开眼来,先是花了一盏茶功夫确认自己还是活着,并没给那一刀捅死,继而又花了一盏茶功夫分辨出自己所躺的地方是一张锦床,而不是镇抚司那个阴暗的诏狱,不由得心里暗自庆幸,没想到那个经典得要腐烂的(就他的时代而言)桥段,居然当真派上了用场,一时间心中对后世杨佩佩张纪中之流的武侠导演们,感激之情当真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只觉得胸侧十分疼痛,连气也喘不过来,伸手按了一按肋间伤口,不由得暗自苦笑:三弟这是找了个甚么人,下手如此之狠,不是讲好了只做一场戏给魏忠贤瞧的么?这一刀八成已经将自己捅成了气胸,还是血胸,血气胸?照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多半也只能自然吸收,该不会留下甚么后遗症罢?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却听房门吱呀一响,连忙闭上眼睛,装作未醒,侧耳倾听脚步声音。进来的却像两个人,前一个人脚步很是轻盈,大约不是女子,便是一个瘦小的内侍,后面一人却是落足沉重,至少是个中年人了。前一人走到桓震床边,撩开帐子探了一探,道:“桓大人还没醒。太医请。”却是一个太监声口。桓震心知那另外一人必是太医了,只觉得他径直走到床边,耳中听得凳子一响,想是坐了下来,跟着便有一只手伸进被子来,握住自己手腕,捏了一捏。
桓震心中奇怪,哪里有人是这般把脉的?他从前闲来无聊的时候也曾跟傅山学习把脉玩耍,号脉的手势固然有好几种,可是如他这般乱捏一气的,那却不是把脉,倒像调戏少女了。他心里一动,只不作声,反手也一捏那太医的手腕,但觉他手掌一缩,跟着自己手心之中便多了一样软软的物事,连忙随手掖在身下。
那太医咳嗽一声,站了起来,顺口开了几个药方,无非是养气补血汤之类,便又由那小内侍带着出去了。桓震不知房中是否还有别人在,不敢轻易动弹,硬挺挺地在床上躺了半晌,并没再听到半点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揭开帐子,向外瞧了一眼,只见一个小内侍正坐在门口打盹。他悄悄缩回身子,钻在被里,摸出方才那太医塞给他的东西,打开来看时,原来是傅山写的字条,却说甚么今日刺客并非自己所安排,现下仍不知是何人,桓震受伤之后便给魏忠贤留在九千岁府中治疗,叫他自行小心戒备。
桓震瞧了这张字条,不由得大吃一惊。今日这件事情,原本就是他与傅山合谋做的一出戏,由傅山设法在今日的生辰宴上弄来一个女刺客,而桓震则趁她行刺之际,替魏忠贤挨上一刀。那刺客自然是信王素日畜养的死士,多半要当场自杀的了。这么一来,魏忠贤必定将桓震视若心腹,以后的事情也就更加好办。
他看到阮大铖献上倭女的时候,本来就已经吓了一跳,没想到傅山竟会找到这个人替他办这桩事情。虽说阮大铖是明末有名的一根墙头草,傅山这一票未免也赌得太大了些,他怎知姓阮的不会去向魏忠贤告密?后来那倭女向魏忠贤敬酒,桓震又觉自己担心过了头,本来已经要照方抓药,可是没料到那刺客竟然给了他差点要命的一刀,现下傅山居然又声称那个刺客并非自己所派,那是怎么回事?难道阮大铖自己也要刺杀魏忠贤不成?
他想到此处,自己也觉太过荒诞,当下摇摇头,撇开了不再去想,将那纸条嚼得几嚼吞下了肚,心想左右现在也不能动弹,不如睡上一觉再说罢。刚要合眼,却听门外有人叫道:“桓兄,可还好么?”桓震一惊,睁开眼来,便听咣荡一声巨响,八成便是那打盹的小内侍摔在了地上。
只听一人快步走进,砰砰踢了那内侍两脚,咒骂几句,便来到桓震床前,撩开帐子,却是崔应元。
桓震故意装作刚刚醒来,睁开眼,迷糊了半晌,这才道:“这……这是哪里?下官还活着么?”装模作样地要挣扎起来给他行礼。崔应元连忙将他按回床上,满脸堆笑地道:“大哥真是贵人多福,这一刀险些便刺破了肺叶。”桓震“啊”地一声,作出一副急切的表情来,一把抓住他手腕,问道:“九千九百岁可无恙?”崔应元笑道:“赖有大哥舍命保护,安然无事。”桓震忙道:“崔大人说哪里话。下官只不过为人孙儿当为之事罢了,九千九百岁能避过此劫,还是本身福泽深厚。”崔应元作色道:“甚么大人下官,敢是不将崔某当作自家弟兄了么?”说着抓住桓震双手,亲亲热热地道:“往后咱们便弟兄相呼,老哥哥痴长兄弟十来岁,可就僭越啦。”桓震给他滑腻腻的手心握得一阵恶心,强笑道:“那怎么好高攀。”
崔应元呵呵笑道:“是老哥哥高攀兄弟才对呢。”说着神神秘秘地凑上来道:“昨日之事,九千九百岁爷爷很是安慰,说待兄弟伤势好转之后,要好好儿给兄弟些好处,补偿一下呢。”桓震心中一跳,心想果然奏效,不论魏忠贤是不是彻底信任自己,或者还有半分保留,眼下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只是想起那个来历不明的刺客,不由得仍是有三分疑惑,当下便委婉向崔应元探听。
那崔应元却似已经将他当作了魏忠贤的心腹一般看待,见他询问自己,甚是高兴的样子,答道:“难说得很。那阮大铖当场便给东厂扣了起来,然而百般法子都用过了,那厮翻来复去只说是信王叫他带进一个女子来,然而他良心发现,却没照办,竟将那女子换了一个,岂知换的这个又是个刺客。”说着鼻中哼地一声,道:“当咱们都是傻子么?倘若真是信王要刺杀九千九百岁,哪里用的到他阮大铖!何况他既然知道信王阴谋,何以不当即禀报九千九百岁,却要暗地里玩这些花招!问他究竟是何人当面吩咐,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那不是作伪,又是甚么?”
桓震细细推想,好歹明白了一个大概。大约那阮大铖善于骑墙,一面不愿得罪魏忠贤,一面又不愿得罪信王,当下使了一个偷梁换柱的法子,将傅山送给他那刺客换了一个旁人。料想左右这人是不可能有机会再见傅山的了,要去追究,那也无处追究得起。只是他换上的那个女子,居然也跑去刺杀魏忠贤,那可真是奇中之奇了。
不论如何,将错就错,总算是达到了原先的目的。听得说傅山并没露出行迹,心中也感安慰。随口问道:“那刺客却究竟是甚么人?”崔应元道:“那我可也不知。东厂那边亲自过问此案,大约至今还没问得出来。”摇了摇头,道:“区区一个女子,居然嘴巴如此之紧,倒也出奇。”桓震不便再问,只得推说自己伤后疲倦想要休息,那崔应元倒也知机,又说几句废话,便告辞了。
桓震躺在床上,心中回想当时情形,愈来愈觉得那女刺客是个自己熟悉之人,然而究竟是谁,一时之间却也无法断定。他在这个世界,相识的女子本来不多,去掉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一个自然便是答案。可是在他的心里,似乎总在回避这个答案,不愿意相信这个答案。
忽然听得一个声音,怯怯地道:“桓大人?”定睛瞧去,却是方才打盹的小内侍,原来便是陆义。当下笑道:“原来是你。”陆义十分高兴,喜道:“桓大人你还记得我么?”桓震点了点头,道:“我给你取的名儿,怎会不记得。”原来桓震自从打镇抚司调去兵部,便不再要陆义跟着自己了。一者当时向魏忠贤借他的借口已经不复存在,二者桓震在京中没有寓所,镇抚司中内侍往来很是方便,但要让他在武学中居住,那可就有些离谱,三者他触怒魏忠贤的事情也过了些时日,未必还会受罚。有这几层,便索性叫他回去了。没想到此时竟又再见,倒也有几分亲切。
陆义道:“小人特意同九千九百岁讨要来这个差使,还望大人莫要嫌弃。”桓震笑笑,心想这孩子居然粘上了自己,不过也是不错,当下点头道:“那么多谢你。”想了一想,问道:“方才崔大人说还没审得出那刺客的身份,可是真的么?”陆义偏头思索,迟疑道:“小人在东厂却有一个同乡,不知能不能同他打听打听。”桓震终究还是不放心,追问道:“你知道东厂里是如何审讯犯人的么?”陆义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抖,小脑袋摇得如同波浪鼓一般,连道:“不知道!”桓震心知他定是亲眼见过,因为过于血腥可怕,这才不敢说罢了。
当下拍拍他肩头,道:“不打紧,有我在这里。你且说来我听。”陆义见桓震问得紧,没了法子,这才将自己从前给他那老乡带着,在东厂中的见闻,一一说了出来,只听得桓震毛骨悚然,一颗心愈提愈紧。
卷一 顺流逆流 六十一回
桓震听着他讲述东厂种种折磨犯人的法子,再也不能安稳躺在床上养伤,总觉自己心中这一块石头,若不设法放了下来,那是别想安生的了。然而直接了当地去打听,又怕魏忠贤的党羽生疑。一时间左右为难,脸色很是难看。陆义却瞧出了他神情不对,眼珠一转,道:“小人要去看看同乡,那也容易得紧。”桓震一怔,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心里却在掂量这个小太监能不能信得过。脑中周旋半晌,终于咬牙决定,哪怕是大险,也非冒一冒不可。当下道:“我只不过是想知道甚么人这么大胆,敢来行刺九千九百岁,还连累得我中了一刀。你明白么?”陆义会意,点了点头。
这一探听直探听了三日,三日之间魏忠贤不断派遣太医来给他治伤,又杂七杂八地赏了不少东西,桓震却无心应酬,正在急得如同热锅蚂蚁一般之时,陆义忽然跑来说道,已经去过了东厂。这天恰巧是他的那个同乡当班,陆义往日便常去寻他玩耍,东厂的太监已经习以为常,看他年龄幼小,也不怎么防备,还往往逗着他取乐。因此很容易地便混了进去,闲谈之间故意扯到魏国公府刺客这号事情上面,三言两语之间倒也给他探了个七七八八出来。
原来那女刺客自从押在东厂,受了许多非人刑罚折磨,那也不必尽言了。只是她牙关咬得却紧,一口只说是阮大铖指使行刺。东厂的人哪里肯信,仍是反复拷求,直打得死而复苏者数。桓震听着陆义尽说些旁支末节,忍不住焦躁起来,追问道:“那么现下究竟知道她姓名不曾?”陆义摇头道:“只知道了一半。”桓震奇道:“甚么叫做一半?”陆义想了一想,道:“那女刺客用的匕首上面,刻了一个字。东厂的公公们说,大约是这女刺客的名字其中一字。”桓震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一把抓住他手臂,喝问道:“甚么字?”
陆义见他面色很是狰狞可怖,不由得身子一缩,想要避开他。桓震自觉失态,忙松了手,温言道:“是我不好。你告诉我,那是一个甚么字?”陆义偏头一想,道:“我瞧见那字了,可我不认得字。”说着拉起桓震手掌,在他掌心画了几画。
桓震看了他画的那字,突然之间脸色铁青,厉声吼道:“你说甚么?你骗我的,是不是?他们教你来试探我的,是不是?”吼叫声音过大,胸腹震动,伤口又裂了开来,鲜血涔涔渗出。他却不管那许多,颓然倒在床上,口中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楚他说些甚么。
瞧了他这副模样,便是傻子也知道他与那个刺客定然是认识的,何况陆义如此聪明?一时之间脑中转过了好几个念头,是帮助他隐瞒,待到事情败露,一起给九千九百岁踩蚂蚁一般地踩死,还是即刻便去告密,保自己一条性命?左思右想一番,终于还是选择了前者,看看桓震仍然坐在那里发痴,也不打扰他,静悄悄地退在一边坐下。
桓震很快便清醒了过来。事情已经出了,虽然不知缘由何起,但却必定要设法补救,否则自己今生今世也莫想安心度日了。沉下心想了一回,决定还是从东厂那里下手,不论如何先要探听一下他们究竟掌握到了甚么程度。当下要陆义去禀告魏忠贤,说自己想要求见。过不片刻,陆义便回来说魏忠贤在书房接见。
此时他已经可以下床扶着陆义步行,于是慢慢走到魏忠贤的书房去,一进得门,刚要行礼拜见,却给魏忠贤挥手阻住,笑道:“乖孙不必多礼。”一面叫内侍给他端来软座,语声十分关切地问道:“乖孙,伤势可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