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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爌班白的脑袋触着地面,对自己声嘶力竭地大喊“国家存亡,在陛下一念之间”,那时候整个朝堂都震动了,从皇帝到大臣,谁也没有想到一向老成持重的韩阁老竟能说出这么激烈的话来,崇祯皇帝又惊又怒,难道韩爌的意思是说,倘若不照你们的意思拿出内帑来,大明朝便要亡国了么?!
崇祯满心怒火,但却碍着韩爌这三朝老臣的面子,不好出言呵责。他的目光在群臣中间逡巡一周,最后停留在礼部侍郎周延儒的脸上。上次袁崇焕请发内帑,不就是这个周延儒出来给自己解围的么?看来这一回也是非他不可了。
周延儒的性子何等警敏精乖,见皇帝并不回答韩爌所请,目光却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当即了如指掌。这种事情于他来说早已经司空见惯,浑若无事,当下出班奏道:“臣启陛下,拱卫京师原是军旅应为,倘若借此向陛下要钱,那不是如同仗势掯诈?为将领者不能约勒部下,却给士卒所迫向朝廷索饷,颜面何存!何况朝廷只是欠饷,又没减少士兵的饷银数目,他们这分明便是无理取闹。”这几句话却是说进了崇祯心里去,点了点头,正要开言,却听韩爌驳道:“周侍郎,你可知道大同、陕西的援军远道兼程而来,军需粮饷全都供应不上?既不发粮,又不发饷,难道要士兵饿着肚子打仗么?”瞧着周延儒冷笑道:“你又要来唱那罗雀掘鼠的调子不成?”
周延儒面上一红,所谓罗雀掘鼠,那是当年宁远兵哗之时,袁崇焕请发内帑,自己对崇祯皇帝说,军士要挟,不止为少饷,定是别有隐情;古人罗雀掘鼠,军心不变,何以袁崇焕就不能叫部下去捉老鼠吃?其实在他自己心中,未始不知这等言论实在荒谬已极,可是皇帝听了却大大高兴,从此对他青眼有加,也从此开始疑心袁崇焕为首的一班边将要挟朝廷。
硬着头皮道:“想那罗雀掘鼠的,无非也是凭着一颗忠贞之心,我大明天子圣明,德被四方,士卒自然用命,何必以厚禄收买?”他这句话着实毒辣,既然天子圣明,士卒就会饿着肚子用命,那么现下你韩爌说要发饷才能打仗,那可就是说天子不圣明了。一顶大帽子扣将下来,直气得韩爌脸色发白。
钱龙锡身为首辅,见两个人针锋相对起来,自然不能不出面解围。叩头奏道:“陛下明鉴,各地援军仓促毕集,军粮确是第一大事。户部粮食早已经调集一空,现下唯有发了饷银,叫各部自行在城中买粮。若不如此,也要请陛下速速定夺各营各协的汛地,好叫士兵有处就食。另外火药箭石也都要办理,不发内帑,实在无以支持。”
这个要求却不过分,按说速定汛地也不要崇祯花上半钱银子,内阁同兵部这些天来也上了好几道疏奏,他却总是拖延不批,那不是他不懂得这个道理,却是得了袁崇焕的教训,不敢再让任何一个将领坐大。在他心中,总以为连防地也不确定,将领便无法拥兵自重,可是却始终不曾想一想,他如此这般地对待替他卖命的将士,那些将士又当如何对他?
成基命、刘一燝、申用懋、毕自严等人也都随声附和,一时之间朝廷舆论,似乎全在韩钱一方。
温体仁偷眼看见皇帝的脸色愈来愈是铁青,他平日一直深憾钱龙锡,暗道这下机会来了,跳将出来说道:“首辅大人,内帑发与不发,还当听陛下圣裁。”
钱龙锡悚然一惊,自己对皇帝这么咄咄相逼,不论道理是不是在自己这边,可都是大大的无礼,倘若皇帝生气发怒,追究起来,那可难办。当下连叩了几个头,大声道:“唯愿陛下慎之又慎!”
崇祯板着面孔道:“朕意已决,不必再议。军饷不足,可着户部挪借,内帑之事,无须再提。”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韩钱两人面面相觑,相互扶持着站了起来,同声而叹。四目对望,都是哑然无语。毕自严道:“几位大人,自严任职以来,从来不敢荒废国事,这次虏兵入寇,陛下忧劳国事,圣旨常常中夜数发。自严夜夜不敢安寝,幸托陛下洪福,不曾误得大事。”仰天叹了口气,道:“自严虚度六十二年光阴,至此也已经够了。”
韩爌听他这话,就是一惊,忙道:“景曾(毕自严的字)怎么忽然说这不祥之语?大家一般的身为臣子,国家有事,还要一起替陛下分忧才是。”一面说,禁不住便狠狠瞪了周延儒一眼。方才若不是这个江南小白脸,陛下何至于这般不听忠言,一意孤行!
周延儒也觉出韩爌的敌意来,讪讪笑了一笑,便要离去。刘一燝却将他拦住,厉声道:“尔这反复小人,媚上求宠、诋毁贤良,不死何待!”周延儒给他指着鼻子痛骂一番,脸上忽红忽白,张开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刘一燝愈骂愈气,抢上一步,一把揪住周延儒朝服的前襟,只听啪啪两声脆响,竟是左右开弓,掴了他两个大耳光。
周延儒粉白的面颊上留了十个鲜红指印,瞧上去煞是可笑。韩爌、钱龙锡等人连忙上来劝解,生拉硬拽地将刘一燝与他分了开来。刘一燝还是意犹未尽,仍在那里大骂不休。周延儒低了脑袋,灰溜溜地出宫而去,一面咬牙切齿,暗誓非报此仇不可。
温体仁与周延儒本来交好,方才又是同一阵线的,见他受辱,自己脸上也是无光,也不与韩钱等人告辞,竟自悻悻的去了。
韩爌叹道:“朝中将无宁日了!”钱龙锡默然,愣了片刻,道:“据报稚绳明日便将抵京陛见,他是陛下特旨起用的,或者说话能得圣意,也未可知。”稚绳是孙承宗的字,他自天启年间给阉党排挤回家,一直闲住,直到鞑子犯边,京城危急之时,朝中大臣才想起这个当年经略辽东的孙榜眼来,纷纷要求召他还朝任用。崇祯便发了圣旨,开复他的原官,另加兵部尚书衔,令守通州。孙承宗得了诏旨,当即启程赴京,算来此时也该到了。韩爌点头道:“正是。爌要赶在稚绳面君之前同他先谈一谈,就此先行拜别。”说着微微躬身一揖,叫过轿子来,催着四名轿夫快步离去。
钱龙锡望着韩爌的轿子渐渐远去,叹道:“季晦(刘一燝字)为人,急公好义,然难免有时致憾于人,象云(韩爌字)老成持重,实在是首辅之才啊。”从前刘一燝当国的时候韩爌曾为他做次辅,两个人感情甚笃,今日钱龙锡代了刘一燝的位子,韩爌仍是次辅,但自己却远远赶不上刘一燝的持正敢言,故而有此一叹。
卷二 国之干城 九十八回
次日孙承宗在平台召对,崇祯照惯例慰劳一番,便问他战守方略。孙承宗是从西门入城,来时并没先见过袁崇焕。然而袁部的军力布置,他却都了如指掌,当下奏道:“臣闻袁崇焕驻广渠,满桂驻德胜,尤世威驻昌平,侯世禄驻三河,此为得策。”崇祯听他所说竟与袁崇焕的调配完全相合,微微皱眉道:“卿欲守三河,这是何意?”孙承宗对道:“守三河者可以沮西奔,遏南下。”崇祯又问道:“然则如何为朕保护京师?”孙承宗道:“当缓急之际,守陴人苦饥寒,非万全策。请整器械,厚犒劳,以固人心。”
崇祯心道又是这一套,文臣武将见了朕都是只晓得要钱,可是孙承宗是他自己特旨召还的,也是寄予厚望,同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便不像韩爌钱龙锡等人说来那般刺耳。当下耐着性子一一细问,孙承宗却十分聪明,绝口不提内帑二字,只说城防紧急,可向官戚商民募捐。崇祯听说不需他出钱,自然连连点头,奏对称旨之下,便不让孙承宗再往通州,留他在京总督防务,一叠连声地叫人催促首辅钱龙锡草敕,令有司铸造关防。
这天直谈到了漏下二十,君臣两人这才分手。孙承宗辞出,自去周阅都城,崇祯与他交谈许久,也有些累了,便靠在龙椅上闭目休息。
殿门轻轻一响,一个小太监捧着茶碗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雍容大方的宫装女子,正是周皇后。崇祯听到了动静,睁开眼来,瞧见周后,当下笑道:“爱卿怎么有空来瞧朕?”周后连忙跪下行礼,道:“臣妾见夜已深了,陛下忧勤国事,不得休息,恐怕损坏龙体,是以叫人送参茶来。”小太监奉上参茶,崇祯接过来一口喝干,抹抹嘴巴,道:“朕还当真有些饿了。来人,去瞧瞧有甚么现成点心,取一些来。”一面说,一面亲自扶周后起来,道:“朕操劳国事,那是理所应当,只是辛苦爱卿了。”
周后微笑道:“臣妾再是辛苦,也比不得陛下与诸位大臣们辛苦。”崇祯笑道:“方才朕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周后俯首道:“臣妾身在后宫,不敢与闻朝事。”崇祯此刻心情甚好,哈哈一笑,道:“不打紧,这并非你问,却是朕自己要对你说的。”倒背双手,踱了几步,道:“朕方才见的便是从前的辽东经略孙承宗!有他替朕守卫京师,那可放心了!”
周后瞧着皇帝兴奋的表情,不觉脱口道:“那孙承宗,是像袁崇焕一样的大将么?”崇祯脸色一变,不悦道:“乱说甚么?”周后连忙跪下谢罪,道:“臣妾万死!臣妾只是觉得陛下的神色,与当年召对袁崇焕的时候十分相似,以为陛下又得了一员像袁崇焕那样的将军,是一桩大大的喜事……”
她说些甚么,崇祯其实全没听到耳中去。他的心里只是反复回响着一句话:那孙承宗,是像袁崇焕一样的大将么?想想自己当初起用袁崇焕,也不是一般的信任有加?可是时至今日,袁崇焕却背叛了自己的信任,渐渐飞扬跋扈起来,眼中似乎已经没有他这个皇帝在了,谁又能担保,一年两年之后,孙承宗不会变成另一个袁崇焕?亏自己还将他留下总督京师的防务!
他愈想愈是心惊,看看天色将明,钱龙锡不见得便能将任命孙承宗的谕旨发了下去,当即叫人重行传旨,令孙承宗仍往通州视师。
孙承宗接到诏书,还正在那里巡视外城防务,出乎意料之下,对这个初次见面的皇帝,不由得又深了一层认识。那时候京畿周围已经处处烽火,他赴任通州,既须穿过明军的防区,又要避开虏兵所据的地段,是以不能不预先知会城外的守将一声。军情紧急,迟误不得,立刻叫人缒城而下,去与袁崇焕通气。
袁崇焕听说老上司来到,自然是十分高兴,可是格于军伍,却不能亲自来见。当日孙承宗下城到袁崇焕营中,两人论起目前敌情,袁崇焕将自己的布置预想一一说了,孙承宗也是甚以为然,瞧着昔日自己部下崭露头角的宁前道如今已经成了身系国祚的一方大将,心中也暗暗替他高兴。想想再也没甚么可说,当下道:“元素,昨日蒙陛下恩召,我瞧他忧劳国事,神色很是憔悴。咱们既食国禄,当为陛下分忧。”袁崇焕面上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阴影,重重点了点头,咬牙道:“崇焕的一颗头颅,一腔热血,都是大明的。”孙承宗并没觉察他有甚么异样,笑道:“好,好!灭虏朝食之日,当与君把盏一快!”
两人一握而别,孙承宗自带了二十七骑,赶赴通州不提。
这天已经是二十六日,奉旨监军京营的邓希诏,磨磨蹭蹭了许多天,终于从城里蹭到了城外,太监监军最易诌哄,几碗米汤灌下去,当即不知东南西北。结果京营糜烂不改,脓包不改,只是一群草包官兵之中,又加了一个大号草包的监军太监而已。
袁崇焕送走了孙承宗,旋即闻报邓希诏一到营中,便催促三大营出战。原来那时太监多有私置产业的,邓希诏也没例外,在城郊有几处田庄,鞑子打来之时都给占了。他心里又是不忿,又是肉痛,日日听说袁崇焕坚壁不战,早就急红了眼,现下难得皇帝叫他监军京营,手中有权自然要善用,先将自己的田庄夺了回来再说。三大营的将领本来怕死得很,叫他在城头发一发专打自己人的炮容或可以,真要说到出战,那可一个个都草了鸡。只是耐不住邓太监的逼迫,终于还是开了营垒,摇旗呐喊,威风凛凛地直向皇太极的大营杀去。
袁崇焕听了,大惊失色,万一京营战败,给虏兵席卷而入,自己多日来的苦心谋划便毁之一旦了。跟着又接到满桂遣人急报,说是三大营与敌人交锋,一触即溃,现下正向着北京城的方向败退,满总兵已经整部出援,特地叫人来报知袁崇焕。
此时此刻,袁崇焕的心中,当真恼恨到了极点。好好一个坚壁方略,就给这个太监搞得一塌糊涂,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法子,满桂一部是决然抵挡不了鞑子大军的,只能赶紧帅部去救。当下叫祖大寿、何可纲两人点齐所部,连自己标下亲兵在内统共五千人,急急赶奔城北去,余下将士留守营寨,不论自己战果如何,死也不能开垒迎敌。
袁军门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