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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再想这些,又有甚么用处?后悔也已经迟了!桓震叹口气,深切感受到作为敌人的袁崇焕是多么可怕。那日半夜,袁崇焕的亲兵忽然前来传令,说督帅召集各部将领议事。桓震不敢怠慢,也没多想,匆匆赶了去。哪知道进得帐中,这才发现除却袁崇焕与几个亲兵之外,只有自己一个人跑了来。他心中奇怪,正要出言询问,脑袋已经给一个黑布口袋劈头罩下,跟着几个亲兵推推搡搡,不由分说地将他弄来此处关押。
起初桓震吓得心惊胆落,以为袁崇焕要将自己一杀了之,不久却发现食物饮水都有人喂在他的口中,看来又不像是打算取他性命的模样。虽然生命并没危险,可是几天来头罩始终不曾拿去,这种晨昏不辨的日子,过起来也实在难熬。看守的亲兵似乎并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只是督帅交代好生看管此人,他们便尽心竭力,半点不敢松懈,非但桓震进来时候所戴的铁镣不曾解去,反而又弄了一个木桩楔入土里,将铁链系在上面。桓震双手捆在身后,取不下头罩,自然更没法拔出楔子。即便想逃,那也无从逃起。
数着吃饭的次数,桓震知道自己已经给关了接近两日两夜,算算日子,应当是二十八日了。他心里清楚,袁崇焕既然将自己扣押在此,那是已经相信了他的说话,承认他是四百年后来人了。即便退一步讲,也多半将自己当作了甚么未卜先知的神人或是妖人。可是扣押自己,那又表示他决不会听从自己的建议,撤师回辽,弃崇祯皇帝与大明国都于不顾,弃顺天蓟州的生民百姓于不顾。然而他更清楚,任由事态这样下去,每过一个时辰,袁崇焕便向着死亡走近一步。接踵而来的就是边将离心,降的降叛的叛,明朝一亡,满清大举入关……历史又要重演了。
虽然并不甘心,可是他毕竟生活在四百年后,从小耳濡目染的是五十六个民族一家亲,满族是中华民族的一份子之类,待到来了这个时代,与后金人打交道也只在战场之上,从没亲身体会过所谓满族人的野蛮统治,不知道衣冠沦丧能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在后世的时候,每每想到近代的落后挨打,总要将满族人切齿痛恨一番,可是满皇帝汉皇帝总是皇帝,封建社会不都是这个样子的么?若说历史发展的必然就是如此,那么他也无可奈何。
脑中掠过“无可奈何”四个字,不由得悚然一惊,只想提起手来痛掴自己两个耳光。初进京时在卢沟桥头,不是早就立下了志愿,要不计结局放手去做,好歹给中华汉族留下点甚么东西么?两年多来历尽艰难,总是咬着牙苦撑过来,始终不曾动摇,怎么今日却如此丧气起来?
可是他愈是给自己鼓劲,反倒愈是提不起精神,只觉一股疲倦的情绪从心底渐渐蔓延到全身,耳中似有一个声音不住对他说道:“算了罢!关你甚么事?崇祯自取其辱,北京城里的大瞎子小瞎子们自寻死路,要你操甚么闲心?你心心念念要给他谋一条生路的袁崇焕,眼下亲手将你困在此地,如同一个囚犯一般,你还图些甚么?”
桓震的眼皮愈来愈重,听着那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劝诱,意识渐渐模糊,终于身子一侧,睡了过去。
这天早些时候,午朝方散,崇祯皇帝坐在龙案之后,面前摊开着一本奏折。
他的目光从最右逐渐向左扫去,脸色愈来愈是铁青,嘴角抿成了刀削般的一条线,原本清俊的脸孔显得有些扭曲狰狞起来。终于他的注意力停留在八个字上:“通敌叛逆,擅主和议”!
崇祯的手指有些颤抖。奏折给他抓在手里,随着他手指的抖动,发出瑟瑟的声音,在这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上,听起来格外刺耳。
为甚么会这样?果真是这样?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甚么要这样背叛朕?崇祯的心里,充满着愤怒、失落与绝望。所有这些纠合在一起,凝结成一股深重的恨意;崇祯皇帝手扶龙案,霍然站起身来,心中大声呼喊:朕要你死,袁崇焕,朕要你死!
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待到发觉的时候,已是将那奏折握成了一个纸团。这才想起还没瞧清楚究竟是哪个大臣弹劾袁崇焕,连忙重又抚平了褶皱,找到文末署名,当先头一个却是礼部右侍郎周延儒。
瞧见这三个字,崇祯皇帝对于这份奏折当中所言袁崇焕的种种不臣行径,却又更加信了三分。周延儒在他的心目之中,向来都是一个不畏权贵,持正敢言的臣子。当年袁崇焕借乱胁饷,是他一语点醒了自己,替自己省回了一大笔内帑;去年刘鸿训罢去内阁大学士之职,他教廷臣会推一个名单出来,以备枚卜正选。哪知道那钱谦益自以为势在必得,关节受贿,神奸结党,温体仁一人面对朝中西多大臣,苦争不得之际,又是这个周延儒敢于同一班东林们作对,一力支持温体仁,这才终于查处了钱谦益。
想到东林,崇祯皇帝不由得冷哼一声。他即位之初便搬倒了阉党,自此以后对于一个“党”字可说是讳莫如深,日日所思所虑,尽是恐惧廷臣朋比欺君、结党营私,将自己这个皇帝架成一个空心汤团。自打韩爌还朝为首辅之后,东林便纷纷抬头,在朝廷中占据的席面愈来愈大。这些人自己无所建树,对于他心中属意的臣子偏要百般挑剔,周延儒自打参倒了钱龙锡,一直很得自己青睐,东林们看不顺眼,便寻些可有可无的琐碎小事大做文章,又有人说甚么“延儒与冯铨密契,延儒秉政,必为逆党翻局”之类。幸好自己慧眼识才,不曾听信东林那些人的胡说八道,仍是对周延儒一般地信任有加。
古语云路遥知马力,果然不错。平日一班廷臣吃着国家俸禄,眼下虏兵迫境,兵事孔急,却竞相为门户之争,不能赞襄良策,甚至勾结起来欺蔽朝廷,叫他更加想念起周延儒的急公丹心来。就拿此次来说,若不是靠他,自己还要给袁崇焕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知伊于胡底呢!
他愈是这么想,心中对于袁崇焕的憎恶怨恨之情便愈深了几分。正自在那里咬牙切齿,忽然听得一个温婉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陛下”,回过头去,却是周皇后,怀中抱了一个不足一岁的孩儿,笑盈盈地瞧着自己。那孩儿闭着眼,口角挂下一条涎水,似乎已经睡熟了。
崇祯一怔,板了整整一日的脸上立刻展开微笑,伸手逗弄几下孩子粉嫩的小脸,在怀中取出自己的帕子,轻轻替他揩去口水,情不自禁地俯身在他额头吻了一吻,这才抬起头来,对着周皇后笑道:“爱卿何以忽然带皇儿前来瞧朕?”周后裣衽为礼,微笑答道:“午膳时分早过了四五个时辰,(——注,明代皇帝是吃两餐的。)小太监连请数次,陛下专注国事,全没听闻。奴才们不敢多行打扰,只得去请了小皇子出马,敦请父皇用膳。”
崇祯哈哈一笑,紧锁的眉头舒展片刻,接过小皇子抱在怀中摇了一摇,笑道:“好,好!慈烺御驾亲征,钦命到处,父皇无有不遵!”周后吃了一惊,心想陛下说话有些忘形了,正要分解,崇祯已经轻声命小太监传膳,回头瞧着她道:“爱卿也不必回去了,就在这里陪一陪朕罢。”喟然道:“朕枉为一国之主,却连与家人一同用饭戏耍的闲暇也都没有,倒比不得那种田赶脚的闲人自在了!”
周皇后连忙跪了下来,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乃是万乘之尊,身上系着大明的兴衰荣辱,心中装着天下的民生艰危,又岂是区区一个市井闲汉所能比的?”崇祯苦笑道:“身系天下有甚么好?朕登基以来,时常觉得此身此心就如不是自己的一般,每日里纷纷扰扰。尽是些叫人烦心的事情,朕想大有作为,振兴朝纲,一班大臣们偏要处处掣肘,百般与朕为难,朕这皇帝做来又有甚么意味!”
他愈说愈气,顺手抄起周延儒参袁崇焕的奏折来,重重摔在地下,怒道:“像这袁崇焕,朕自问待他十分优宠,可是他……他……”想到袁崇焕的种种逆行,不由怒极,手臂一挥,打翻了烛台,一根儿臂粗细的巨烛跌落在地,折成三节。
小慈烺吃了惊吓,醒了过来,哇哇大哭。崇祯听得孩子哭声,猛然惊觉,神情登时和缓下来,抚着自己面颊,缓缓道:“你先回去歇着罢。朕还要见几个臣子,不能陪皇儿了。”周后口唇动了一动,终于不敢多言,一面拍哄慈烺,一面行礼告退。
崇祯想了一想,便叫宣礼部主事傅山,即刻入宫见驾。
卷二 国之干城 一百零一回
桓震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身旁足音杂沓,似乎有许多人来来去去。他懒得睁开眼来,连动也不愿动弹,只想哪怕天塌地陷也都由得他去,不觉又熟睡过去。
这一觉竟然睡得十分香甜,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两年多,从未睡过如此安稳的一觉。待到一梦醒来,只觉得身下十分柔软舒适,手足也不再有铁铐束缚,慢慢睁开眼来,竟是躺在软床之中。偏头瞧去,只见一个红衫女子斜倚在桌旁,一手支颐,似乎睡着了。忽然那女子身子一动,露出面目来,宛然竟是颜佩柔。
他险些惊呼出声,只以为仍在梦中,连忙重又闭上了眼,心中转了两个圈子,只怕一睁开眼,梦便醒了。轻叹一声,鼓足了勇气,这才再度睁开眼来,转头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小小的茅草土坯屋子,屋中并没甚么家具,只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桌椅也都是土坯垒成,看来这户人家平日生计也是十分潦倒。他活动一下手足,只觉并不十分疼痛,想是血脉受伤并不很重,当下轻轻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颜佩柔垂头打盹,并没察觉他走到身后。桓震低头瞧着她的睡相,微微一笑,脱下自己外衣,想要替她披上,瞧一瞧衣服上的血污,却又住了手。轻轻推开门来,只觉得一阵寒风迎面而来,叫人精神为之一振。他深深吸了几口寒气,踱出门外,却见夜色如墨,无星无月,天空如锅底一般黑沉沉地压将下来,似乎转眼之间便要崩塌一般。
他不愿再看,回身入房,迎面险些与颜佩柔撞个满怀,却原来她早已醒来,一直一语不发地站在自己身后。两个人四目相交,颜佩柔不自觉地倒退一步,桓震只觉得她眼中满是戒备疑惑之色,心中便是一惊,欲待说些甚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口,终于问道:“柔……颜小姐,我……桓某何以身在此地?”
颜佩柔转过头去避开他目光,低声道:“是我救你出来。”桓震心道果是如此,当下躬身深深一揖,道:“多谢颜小姐相救之德。桓某日后必定图报。”颜佩柔脸若寒霜,冷冷的道:“那也不必。”桓震笑道:“前日京城一别,忽忽至今,已有二载,不知别后可还安好?”颜佩柔避而不答,只道:“从前小女子身陷锦衣卫,蒙你冒死援手,感激不尽。此番救你出来,无非只是欠债还钱。滴水之恩既报,以后大家两不相欠。桓震吃了一惊,只觉甚么地方全然不对,还没等他想出何处出了岔子,但听得呛啷一声,眼前刀光蓦地一闪而过。
他在军中练的身手很是敏捷,听得刀刃带风之声,已经直觉有异,身子向后一仰,倒撞出了门口。一柄短刀自他胸口滑过,将衣服挑开了长长一条口子,胸前皮肉也给划破,鲜血透过衣襟,沁了出来。
颜佩柔一击不中,当即连退数步,提刀护住了自己要害。桓震身子一挺,跳了起来,脑中一片混乱,既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提刀来杀自己,又不知自己究竟该当一动不动地给她杀了,还是夺下刀来将她制住?
就在这么电光石火的一怔之间,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桓震循声望去,只来得及瞧见柴扉外一个白影倏忽闪过,转眼间便即不见。急回头瞧颜佩柔时,只见她脸色惨白,牙齿咬着下唇,一语不发,良久,忽然叹道:“杀你不成,也是命运使然。”桓震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闪开门口,由得她抢出门外。颜佩柔走了几步,忽地转身道:“取你性命之人不光我一个!”说罢,疾步离去,再不回头瞧上一瞧。
桓震望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心中五味杂陈,只觉此时倘若放任她就这么离去,以后咫尺天涯,再无相见之期,抬手张口欲唤,终于没能叫出声音。
他叹了口气,想起颜佩柔临去之时的说话,听起来似乎是有许多人想要除去自己,又或者这些人根本便是一党。可是思来想去,也全没半分头绪,不知究竟是甚么来头,颜佩柔又何以与自己结下了仇怨?一面寻思,一面将那屋子之中搜罗检视了一番。但见床脚摆了一个小小包袱,除一身男子衣服之外,尚有一袋铜钱,三个干硬馒头。
桓震瞧着那包袱之中的物事,不由得便愣了神。这些衣服钱粮,不必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