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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的部署?”克莱文重复道,“对,十有八九是这样。我是说,的确够冷,也够静的。”
嘉莲娜没吭声,只是朝着埃文森的房间做了个手势。
克莱文从门口走进去。就在穿门而人的一刹那间,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他眼前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出马丁·赛特霍姆躺在谷底的情景,僵直的手指指着“I-V-F”三个字母。
Invitrofertilization(试管内受精)?
如果赛特霍姆挣扎着想写的字是“IVERSON”(埃文森),可还没写完就断了气呢?假如赛特霍姆是被人杀害的——被人推进大冰隙中,他或许竭力想要留下一点他被谋杀的线索。克莱文可以想见他当时的痛苦:摔进谷底,腿部严重骨折,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就要在这冰寒绝地里孤独而绝望地死去,但他还是顽强地拼命挣扎,想写下埃文森的名字……
但这个气象学家为什么想杀掉赛特霍姆呢?赛特霍姆对虫子的痴迷的确令人费解,可也无甚大害呀!从克莱文所搜集到的相关资料来看,提及赛特霍姆的部分表明他是个独来独往、头脑单纯的人,对这种人,周围的同事们只会随他去,没准还会对他产生怜悯之情呢,又怎么会恨他?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里的每个人都死了——背后好像还藏着个谋杀案,而这两者之间看起来又似乎毫不相干。
或许克莱文为了一个死人在冰上刮出的几个毫不起眼的字迹过分伤脑筋了。
他拼命把这些疑虑从脑海中甩开——眼前还有要紧的事要做呢。克莱文走进埃文森的房间。
屋子陈设很简单,也非常安静,一面白墙的高处安了个小小的、蓝色的全息显示屏。这是克莱文的安排。如果让联通人来布置,房间准会像个灰扑扑的四方体,冷冰冰的毫无人气。当然,已经在美国人的基地里占了一块地盘、改装成增压区的联通人不会这样想。他们生活在信息空间中,无数信息织成一张多彩的幕布,覆在单调乏味的现实之上,所以也就不在乎现实本身的平淡了。现在,埃文森的脑袋里塞满了他们的小机器,这些机器帮助他恢复正常人的思维能力,加强微弱的神经信号。因为太长时问处于绝对静止状态,他的神经感应和综合作用也非常弱,这些机器可以不断对他的大脑进行调节补偿。
正是因为考虑到埃文森的感受,克莱文才坚持要加装一个显示屏,让这地方有点活气。
埃文森的床单和枕头与那白墙一样,都是掺白惨白的,他的头就在一片纯白的海洋中。头发只稍稍修剪了一下,克莱文坚持别大动干戈,略加修剪就行。
“安德鲁?”他说,“我听说你已经醒了。我是内威尔·克莱文。你觉得怎么样?”
埃文森润了润嘴唇,这才回答:“好多了,我想。不管怎么说,能恢复知觉比什么都好。”’
“啊哈!”克莱文高兴地笑了起来,顿时觉得肩上卸下了一副重担,“那么,你能回忆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死了。我给自己灌注了足够的防冻剂,然后期待最好的结果。真的奏效了吗?要不就是我正慢慢走向脑死亡,这只是一个脑子坏掉的人所作的怪梦?”
“不是做梦,你真的活过来了。说起来,你可真是走了一回钢丝呢……”说到这儿,克莱文停了下来,不敢确定埃文森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毕竟他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嘛!接着他又说,“你的确冒了很大的风险。但是你成功了,听到这个应该很高兴吧?”
埃文森从被单下伸出手,抬起来端详自己的手掌心,又翻过去看看手背上的青筋,再活动活动关节。“真的一点没变?跟我死之前没两样?你不会是给机器人套上了我的皮囊,或是克隆了一个我吧?要不就是把我的大脑摘除了,与一个模拟现实程序联在一起?”
“我们什么都没做,以上任何哪种都不是。我们只修补了你的部分受损细胞,有些地方进行了适当的缝合处理,然后再,唔,让你重回生命之境。”
埃文森点点头,但是克莱文可以看得出来,他仍是将信将疑。这也不奇怪:毕竟克莱文还是撒了个小谎。
“那么,我死了多久?”
“一个世纪了,安德鲁。我们是来自地球老家的一支探险队。乘星际飞船来的。”
埃文森又点了点头,仿佛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们现在是在飞船上,对吧?”
“不……不是的。我们现在仍然在代顿星球。飞船在轨道上。”
“那么其他人呢?”
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味苦药还是得吞,既无糖衣,又无处可避。“据我们所知,全都死了。但是你一定已经知道将会发生这种不幸。”
“啊,是的。但我也不是十分肯定,就是到最后关头也没敢肯定。”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怎么才免受感染,或是逃开其他什么灾祸的?”
“全凭运气。”埃文森想喝点水。
克莱文给他端来一杯,同时在屋里操作了一下,床后面就支出一个靠背椅来。
“我不觉得是靠运气。”克莱文说。
“是运气。真是太可怕了。可我真的很幸运,我只能这么说。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到最后我们被迫撤退到基地,可是最多只能启动一个反应堆。”埃文森从克莱文递给他的水杯中啜了一口水,“要是还有机器人帮我们一把该多好啊。”
“是啊。我们就是这一点不明白。”克莱文往床边靠了靠,“当初在造这种冯·诺依曼式机器人的时候,已经输进了自我修复功能,不是吗?为什么这些机器人全部瘫痪了?”
埃文森看着他,“不是的。我是说,这些机器人并不是自行瘫痪的。”
“不是?那到底怎么了?”
“是我们把它们砸烂的,好比一群反叛的少年要颠覆父母的禁锢一样。这些机器总是看管着我们,我们已经受够了。事后想想,这样做真是太不明智了。”
“难道机器没有反击你们?”
“确切地说,它们没有。我想设计这些机器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日后有这么一天,它们竟会受到围攻,被一群得到它们精心哺育与照料的子孙们围攻。”
原来如此,克莱文想,不管这里发生过什么,不管接下去还会调查出什么,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美国人的灾难是他们自己一手造成的,他们才是悲剧的始作俑者,他们自己充当了自己的掘墓人,至少可以说他们部分参与了这项掘墓行动。先前对他们所抱的同情之心虽然还在,但被厌恶感一中和,变成了一种冷静的同情。他心想,如果大脑里没有嘉莲娜的小机器,不知自己会不会这么快就变得如此冷静,如此置身事外。对埃文森那伙人是这个态度,往前再迈一小步,对整个人类也会产生同样的态度……到那时,我就算真的超然物外,洞明世事了……
克莱文猛地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瞎想什么呀。之所以产生种感触,不是因为超然物外、洞明世事什么的,只是他自己深人骨髓的玩世不恭罢了。
“咳,现在再去追悔以前的所作所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你究竟是怎么才活下来的?”
“撤退以后,我们才想起忘拿了一样东西,一个启动反应堆的备用组件。于是我驾着一架飞行器回去取。着陆后天气状况非常恶劣,我只好在那儿停了两天。也就在这时,其他人开始发病。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只能从主基地通讯网上零零碎碎了解一些情况,再自己分析。”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了解到了什么?”
“也不是很详细。”埃文森回答道,“事情太突然了,似乎病菌侵袭了大脑中枢神经系统。没人逃过这场劫难。有些人没有直接死于病菌感染,但最后还是因某些意外或是操作不当遇难了。”
“我们也注意到这一点了。最后负责反应堆的操作员死了,于是反应堆无法启动,是吧?”
“是的。反应堆释放出大量中子,超过了正常需要,连防护板也抵挡不住。于是机器进入紧急停机模式。有人死于辐射,大部分人是后来被冻死的。”
“嗯。除你之外。”
埃文森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不是要回去拿那个组件,我也会与他们一样。显然我不能冒险回去。即使我能让反应堆重新启动,辐射污染的问题依然存在。”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给自己打气,好继续回忆接下来的事情,“于是我再三权衡利弊,最后决定选择死亡,将自己冷藏。这是我惟一的希望了。其实我也知道,即使我能成功地将自己冷藏起来,也没有人会从地球上跑到这儿来救我。等几十年也不一定等得到。我只能碰运气。”
“你还是碰上了。”
“刚才我说过,我真的是很幸运。”埃文森又喝了一口克莱文端给他的水,“哎呀,这玩艺儿味道不错,我这辈子还没喝过这样的好东西呢。可不可以告诉我,里面放了什么?”
“水而已。冰川融化出来的水。当然是经过净化的。”
埃文森慢慢地点了点头,将杯子放在床边。
“不渴了?”
“很解渴了,谢谢你!”
“那好吧!”克莱文站了起来,“我想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安德鲁。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只要我们能做的——尽管开口好了。”
“我会的。”
克莱文冲他笑了笑,朝门口走去。他注意到埃文森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好像在庆幸问话过程总算到此为止了。不过克莱文也提醒自己,埃文森所说的并没有什么疑点,他的这一反应也很自然,任何人像他这样都会感到疲劳,大脑也会一时适应不了,梳理不清,这并没有什么古怪的,毕竟他沉睡了这么久,或者说死了这么久。是睡还是死,取决于你对他被冷冻的这一长段时间是如何定义的。没理由非要把他与赛特霍姆的死联系起来,就凭冰上抠出的那几个模模糊糊的字迹,或者是赛特霍姆有这么一点可能性是被杀的。怀疑他的确不公平。
但是,离开埃文森的屋子前,克莱文仍然顿了一下,“还有件事,安德鲁——这件事一直让我困惑不解,我想说不定你可以帮我呢。”
“你说吧。”
“你知道I-V-F这三个首写字母有什么含义吗?”
埃文森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抱歉,内威尔,你问倒我了。”
“啊,算了。我也知道你多半不清楚,只是随便问问。”克莱文应道。
埃文森身体很结实,第二天就能下地走走了。他坚持要到基地的其余地方去看看,还要到思维联通人占据的范围之外去。他想亲眼看看他所耳闻的惨状实景,也想查看一下死者的名单,还有他们是怎么死的——这是克莱文和他的同伴们费了不少劲才分析出来的。
克莱文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个人。他深知,他的这一行程要经受多少精神折磨和情感伤痛。他在强忍着,但很可能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只可惜嘉莲娜的探测仪虽然能测到他的很多脑部运动,对更深层次的东西却无能为力,要想探知他的情感动态和情绪波动并非易事。
与此同时,克莱文还要竭尽全力保住思维联通人的秘密,将埃文森蒙在鼓里。在这个非常时期,他不想让埃文森对不熟悉的人和事感到窘迫不安,不想让这个人的美梦破碎一一他一直认为他是被一群“正常人”救活的。不过,他也可能太多虑了,因为也真出奇,埃文森似乎对自己遗失掉的一段历史抱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克莱文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他告诉他桑德拉·沃尔飞船的设计用途是运载难民;他还告诉他,身处太阳系的人类分成了不同派别,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一场可怕的战争。他甚至告诉埃文森,桑德拉·沃尔号飞船上准确地说应该是一艘载满难民逃离战争的飞船。不过埃文森除了点点头,什么反应也没有,也从不向克莱文追问更多的有关战争的详细情况。有这么一两次,克莱文甚至不小心提到了超感应,就是同伴之间能共享意识的状态,但是埃文森还是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他甚至对桑德拉·沃尔飞船是个什么玩艺儿都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奇心,更不用说开口问一问这飞船是什么样子的了。这与克莱文预想的可是大相径庭!
好在还是有让埃文森大感兴趣,也让克莱文稍稍释怀的事情。
原来埃文森对菲尔卡倒是挺着迷,而菲尔卡看起来对来了个新伙伴也非常高兴。这事儿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嘉莲娜和其他同伴一直希望帮助菲尔卡生长出正常人所需要的整套神经反应系统,插入新线路,取代那些从未正常发挥作用的神经脉络。但是他们却从来没有把她带到另一个她未曾谋面的“人”跟前。而现在埃文森出现了:不仅仅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