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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家人也觉得阿达拉的确与众不同。爸爸身形魁梧,好似一头粗鲁的大熊,是个很少与旁人打交道的彪形莽汉。但每当乔夫用各种问题来纠缠时,爸爸却总能开颜一笑。阿达拉的姐姐泰芮,也总是赢得他的拥抱和大笑。那女孩满脸雀斑,经常不害臊地同本地的男孩子打情骂俏。偶尔爸爸也会抱抱阿达拉,尤其是在醉酒的时候,在漫长的冬季里他喝醉的次数要频繁些。然而他对阿达拉的拥抱却没有伴着微笑,他只是用臂膀搂住女儿,将她小小的身体紧紧拥在身前。他的劲儿可真大啊,这时,他的胸腔中总会发出深深的呜咽,同时大颗大颗的泪滴还会从红红的脸膛上滑落下来。所有的夏天里他都从来没有抱过阿达拉,在这个季节他太忙了。
除阿达拉之外,每个人在夏天里都很忙。乔夫跟着爸爸在田地里工作,他总是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学习一个农夫必须知道的每件事情。不干活的时候,他会同伙伴们一起跑到河边去探险。泰芮则要操持家务准备饭菜,同时每当十字路口旁的旅店到了旺季,她还要在那里干点活。旅店老板的女儿是她的朋友。
她每次回来总是吃吃地笑着,带回一肚子从旅客、士兵和国王信使那里听来的传言和新闻。对泰芮和乔夫来说,夏天是最美好的季节,可他们都太忙了,谁也无法顾及阿达拉。
他们的爸爸是所有人中最忙的一个,每天都有一千件事要他去做,可做完之后总会发现——还有一千件事在等着他。从黎明到黄昏,爸爸一直在工作。夏天,他的肌肉变得硬梆梆的,每天晚上从田里回来都是一身臭汗,但他总是微笑着走进家门。吃过晚饭,他会和乔夫坐在一起,讲讲故事,回答乔夫的提问,或是教给泰芮一些方法去解决她做饭时遇到的难题,要不就去旅店那里逛逛。一点没错,他是个属于夏天的男人。
在夏天他从不喝酒,只是在他弟弟来访的时候,才偶尔来杯葡萄酒庆贺一下。
这是泰芮和乔夫钟爱夏季的另外一个原因。每当夏天来临,大地一片葱绿,灼热的空气里四处进射着生命的活力。只有在夏天,哈尔叔叔一一爸爸的弟弟,才会来拜望他们。哈尔是一名为国王效力的飞龙骑士,他身材细高,长着一副贵族的面孔。飞龙抵挡不住寒冷,所以一旦冬天到来,哈尔和他麾下的飞行骑兵便要飞到南方去。但每个夏天他都会回来,那身国王军队的绿金两色的制服让他显得光彩照人。他路过这里,是要赶赴位于阿达拉家西部和北部的战场。
在阿达拉的一生中,战争始终接连不断。
每次哈尔向北方迸发的时候,他都要带来礼物:来自王国都市的玩具、水晶、黄金珠宝,还有糖果,而且总是有一瓶昂贵的葡萄酒,和哥哥一起分享。他会咧开嘴对着泰芮嬉笑,用殷勤的恭维让她满脸通红;而他那些关于战争、城堡和飞龙的故事则让乔夫大饱耳福。至于阿达拉,他总是试图用礼物、玩笑和拥抱来逗引小姑娘发出会心一笑,但难得成功。
尽管哈尔如此温厚和善,仍然难以讨得阿达拉的欢心一一因为只要哈尔一到这儿来,就意味着冬天还远着呢。
此外还有一件事。那是一个夜晚,当时阿达拉只有四岁。爸爸和叔叔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可她偶然听到了他们饮酒时的谈话。“这是个阴郁的小家伙,”哈尔说道,“你应当对她更慈爱一些,约翰。你不能把所发生的事情都看作是她的错。”
“我不可以吗?”爸爸答道,他的话音充满醉意,“是啊,我希望自己不去怪她,但这很难。她长得很像贝丝,可没有一点贝丝的温情。你知道的,冬天就藏在她身体里。每当我一碰她,都能感到彻骨的寒冷。而且我忘不了,就是因为她,贝丝才死掉了。”
“你对她太冷淡。你可不像爱其他两个孩子那样爱她。”
阿达拉仍然记得当时爸爸是如何笑了起来。
“不爱她?唉,哈尔,几个孩子里我最爱的就是她了,我那小小的冬孩子。可她从来没有用爱来回报我。对于她来说,我根本算不上什么,还有你,以及我们中的任何人,对于她都无足轻重。她就是这样一个冷漠的小姑娘。”说着,他的泪水流了下来。尽管那时还是夏天,而且哈尔还在身边,可爸爸还是哭了。阿达拉躺在床上,一边倾听一边盼着哈尔能够快些飞走。她还不能完全理解自己所听到的这些话,那时还不能,但她记住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
阿达拉不哭一一不仅在四岁的年纪听到这些话没有哭,即使到了六岁,当她最终懂得其中的含义时,还是没哭。哈尔在几天之后离开了,三十头巨大的飞龙在夏日的晴空中排成豪迈壮观的编队。当这支骑兵队从头顶飞过时,乔夫和泰芮激动地朝哈尔叔叔挥手致意,可阿达拉只是在那儿看着,两只小手垂在身旁动也不动。
以后的几个夏天,哈尔仍旧来看望他们,但无论他为阿达拉带来什么,都再不能让她露出半点笑容。
阿达拉的笑都被秘密地藏了起来,她积攒的微笑只留待冬日来临时才绽放出来。她简直等不及自己的生日,还有随之而来的寒冷的降临一一因为,只要冬天一到,她就成了个非同一般的孩子。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件事,那时她还在雪中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寒冷并不像对乔夫、泰芮和其他伙伴那样,让她感到丝毫不快。每当别的孩子耐不住严寒,为了寻找暖和的地方而纷纷逃走,或是跑到老劳拉家去喝老人为孩子们准备的滚热的青菜汤时,阿达拉却要在外面独自待上几个小时。她会在田野里偏僻的角落中,寻到一片秘密的空地。每个冬天她的秘密场地都各不相同。在那里,她会建起一座高高的莹白的城堡,两只赤裸的小手在合适的位置上拍拍打打,将积雪塑成一尊尊尖塔和城垛,样子就像哈尔经常讲到的都市中国王的那些城堡。然后她就从树木低垂的枝条上折下一条条冰柱,把它们用作塔尖或房子的尖顶,排列在她的城堡各处。每当冬天快要结束,总会有一段短暂的冰雪消融期,但马上又突然冰冻,这样一夜之间,她的雪城堡便成了个冰世界,坚硬,牢固,就像她想像中的真城堡一样。每个冬天她都一直在建筑着自己的城堡,但没人知道。可是,春天总要来的,冰雪又开始消融,而之后再没有了冰冻。结果,堡垒和城墙都融化掉了,而阿达拉又开始默数着日子,直到下一个生日的到来。
她的冬季城堡极少有空着的时候。每年初次霜冻时,冰蜥蜴们都蠕动着从洞穴中爬出来,田野里满是它们小小的蓝色身躯。小东西们四处飞窜,在雪地上疾掠而过时很难发觉它们的身体与地面有任何接触。所有的孩子都爱和冰蜥蜴一起玩,但还有些孩子既笨拙又狠心,他们总要把那些轻脆易碎的小身体一折两段,就像玩弄从房顶上垂下的冰挂那样将冰蜥蜴夹在手指中折断。即使是乔夫,这个在做这类事情时总是充满关爱的孩子,有时出于好奇,将冰蜥蜴握在手中仔细审视的时间太长,小生物也会被手掌的热量灼伤、融化,最终死掉。
阿达拉的两只手冰冷而又轻柔,这样她就能够把冰蜥蜴捧在手中而不伤害到它们,无论多长时间都行。这可让乔夫气得噘起了嘴巴,还招来了他一连串恼怒的问题。有时,她会躺在冰冷潮湿的雪地上,让冰蜥蜴爬遍全身,每当它们从脸上飞快地跑过,那些小脚轻轻的触碰会让她快乐无比。有时,她会把冰蜥蜴藏在头发里,带着它们去忙自己手头的活计,即使那样,她也会倍加小心不把它们带进屋里,不然炉火的热量会要了它们的命。每次家里吃过饭,她都要收起剩饭,带到建造中的城堡所在的秘密空地上,将食物撒喂给它们吃。所以,她树立起的座座城堡每个冬天都会挤满“国王”和“大臣”:有从树林里溜出来的长着毛皮的小兽,有覆盖着白色羽衣的冬鸟,还有成千上万只的冰蜥蜴——扭来扭去,奋力争斗,一个个都浑身冰冷,行动敏捷,吃得肥肥胖胖。与这些年家里豢养的所有宠物相比,阿达拉还是更喜欢冰蜥蜴。
但冰龙才是她的最爱。
她不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冰龙是什么时候了。看来那个时刻已经永远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那仿佛是深冬里惊鸿一瞥似的幻影,冰龙沉静的蓝色双翼在寒冷的天宇中横掠而过。冰龙非常罕见,即便在那些日子里也是这样。每当发现它时,小孩子们都会伸手指点,充满好奇,老年人则低声咕哝着不时摇摇头。冰龙光临这个国度,预示着这年冬天会极为漫长和酷寒。人们说,阿达拉降生的那个夜晚,就有一只冰龙从月面上飞过。而且自从它被人们看到之后,每一年冬天,冰龙都会出现。冰龙来临后的冬天会变得非常糟糕,春季也会来得更晚一些。因此人们燃起大火,纷纷祈祷,希望冰龙能够不再出现。阿达拉对此十分担心。
但人们的努力不起作用,每年冰龙都会回来。阿达拉知道,冰龙是为她而来。
冰龙身躯巨大,比哈尔和战友们骑乘的绿色战龙还要大上一半。阿达拉曾听过一些传说,讲到野生的龙比高山还要大,但她从未亲眼目睹过。毫无疑问,哈尔的飞龙已经够大了,是一匹马的五倍大小,但和冰龙相比,战龙就显得渺小,而且相貌丑陋。
冰龙如水晶般洁白剔透,那亮白的光影既硬且冷,几乎呈现为蓝色。它身上覆盖着一层白霜,因而每当移动身体时,它的皮肤都会由于皲裂而噼啪作响,就像冰雪的硬壳在人的靴子下面发出的声音,这时,晶莹的冰霜碎片便从它的身体上纷纷落下。
它的眼睛清澈幽深,但冰冷至极。
它的翅膀宽阔巨大,像蝙蝠的双翼,整个是半透明的淡蓝色。当这只巨兽在空中盘旋,兜着播散寒冰的圈子飞行时,阿达拉能够透过它的巨翅看到天上的云朵,还时常能看到月亮和星辰。
它的牙齿是根根冰柱,在它深蓝色的大嘴里白森森地排成三列,有如一枝枝长度各异参差不齐的长矛。
每当冰龙扇动双翼,便鼓起阵阵冷风,直搅得雪花飞旋,周天寒彻,整个世界都要瑟缩着打起寒战。
冬天的严寒中,有时候一扇门会被一阵凛冽的疾风吹开,房主人便要跑过去闩上,一面说道:“肯定有一条冰龙刚飞过去。”
还有,当冰龙张开它那只巨口呼气的时候,里面喷出来的并不是火焰,它可不会像那些小飞龙那样喷出燃烧着硫磺的那股恶臭。
冰龙呼出的是——寒冷。
它一呼气便会结出冰来,温暖全都逃之天天,火焰也会摇曳闪烁,向寒冷做出临终忏悔之后便悄然熄灭。树木被全身冻住,酷寒一直深入到它们缓慢生长的心髓秘处,它们的肢体则变得酥脆易碎,由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断裂跌落。动物们的身体变得青紫,悲嗥着死去,眼睛暴凸出来,皮肤上结下一层白霜。
冰龙向世界呼出的是死亡:死亡、寂静和……寒冷。但阿达拉不怕。她是个属于冬天的孩子,冰龙是她的秘密。
有一千次,她看到冰龙在空中飞翔。四岁时,她在地面上见到了冰龙。
那时,她正在外面建造自己的雪城堡,冰龙来了,降落在这片白雪覆盖的原野上,就在她的身旁。
所有的冰蜥蜴都四散奔逃,但阿达拉只是静静地站着。冰龙看着她,只听到它悠长的心跳声,心跳了十下,然后冰龙又向天空飞去了。冰龙扇动翅膀腾身而起时,寒风在她身旁尖啸,一直透过她的身体,但阿达拉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狂喜。
第二年冬天,冰龙回来了,阿达拉摸到了它的身体。它的皮肤异常冰冷,尽管如此她还是摘掉了手套,不然就根本没法摸它。阿达拉真有些害怕自己的触摸会灼伤冰龙,使它融化。但冰龙毫发无损。不知为什么阿达拉明白,与冰蜥蜴相比,冰龙对热量要敏感得多。可她是不同寻常的,她是冬孩子,本身就是冷的。她抚摸着冰龙,最后在它的翅膀上轻轻一吻,这下可伤着了她的嘴唇。那个冬天她过了第四个生日,那年她摸到了冰龙。
又一年,第五个生日所在的冬季来临了,那年她第一次骑上了冰龙。
这次冰龙又找到了她。当时,她正在田地中另一块空地上建造另外一座城堡,像往常一样,仍是独自一人。冰龙飞来时她一直在注目观看,冰龙一落地她便奔上前去,将身体紧贴在冰龙身上。就是那年的夏天,她听到了爸爸和哈尔的谈话。
她和它站在一起,站了好久,直到阿达拉想起了哈尔,便伸出一只小手去拖动冰龙的翅膀。冰龙扇了一下翅膀,然后将双翼平平地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