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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地,殷皓忆起凤怀将犀利的逼问,踉跄退步。
如果能坦荡说是,至少他今生无憾,但事实就如凤怀将所说,他殷浩如今的作为什么都不是!
枉顾忠义,未尽孝道——受制的困兽终究只是困兽,里外不是人,忠孝皆不全!弄到众叛亲离子然一身的下场,是他自作自受,让在乎他的、关爱他的人,为他伤心,对他失望透顶,最后拂袖离去。
在乎他的、关爱他的人……殷皓的手不自觉按上嘴唇的伤口,结痂的伤口粗糙,碰触时微微刺痛。
这私心恐怕会让你就此真的决定与我恩断义绝——原来他指的是这层含意。
恩断义绝?殷皓苦笑。
若真能做到,他何须孤身在此望月嗟叹?到他这年纪尚未娶妻纳妾的太子,翻遍历代史册,何曾有过?
并非刻意,只是蓦然回首时,惊讶地发觉自己孑然一身的事实,惊觉自己隐隐约约在等待什皮,又像在为谁守候什么。
而答案,就在凤怀将对他做出这举动之后浮现,是惊心,也是恍然大悟。
这些年来,他等着守着的就是——
呵!在他唇上留伤的人傻,在这萧索东宫自困愁城的他也傻。
自嘲的笑声有苦有涩,慢慢的,收拢成发自内心深处的喟叹:「我们都很傻……」
是的,他们都很傻。
◇◇◇
风萧萧,马嘶鸣,将士气如虹;旌旗扬,枪矛立,战鼓彻天响——
洪祥十九年,浩浩荡荡的大军自北都城以西十里处的军校场出发,由天恩王朝素有「战神」之称的太子殷皓领军,此番出征,目标是西南方的宛国。
可笑的是,这场仗只是当今圣上一时兴起的念头,为顺遂其天下共主野望的决定。
军威浩浩,是苛收重税的成果,这一点,领军的殷皓比谁都清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速战速泱,避免战事日久加重百姓税赋。
讽刺的是,「战神」之名,也由此而来。
也许有人视若珍宝,但他不屑一顾。
「禀殿下,正东二十尺外有一人策马跟随。」副将策马接近道。
殷皓闻言移目巡看,马背上的身影令他吃惊。
他举高右臂喝令军士停步,霎时间,铠甲兵刀相击声整齐划一地安静下来。
从不曾在将士面前流露情感的殷皓,乍见那道身影,几乎是立即的,无法克制自己奔向那身影的冲动,双脚猛力夹击马肚,座骑惊痛立起前蹄嘶鸣数声,疾奔向东。
愈见清晰的人影,是他以为不会再相见的人。
另一方,凤怀将稳坐马背,等待他前来。
对他,凤怀将纵然有许多话想说,但等人真的来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不知为何,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这心境殷皓也有,只是出征在即,不说怕今后再无机会,所以再无措也必须开口:
「你,来送行?」
凤怀将先是讶异他的主动,而后启唇:「是,也不是。」终究做不到真正的绝情,听见他又奉旨带兵出征的消息,还是忍不住来见他。
战场无情,刀剑无眼,被称为「战神」的他毕竟也只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也会死,谁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面。
不知该怎么开口,殷浩咳了几咳,凝色道:「关于那天在你——」
孰料凤怀将巧合地打断他的话:「这把剑虽非昔日欧冶子与干将为楚王所铸的名剑龙渊,但也是万中求一的名剑。」长手一抛,将剑去向他。
殷浩虽愣,却也接得正着。
拔剑出鞘,剑锋锐,剑背泛寒光,殷皓试着挥舞,超过一般剑身尺寸的巨剑看似沉重实则轻灵,试剑几招,最后以迅雷之势收回剑鞘。
「是把好剑。」但比起剑,还有更重要的事。「文韬——」
「就不知你是否肯收。」再一次,堵他说话的意思明显。
殷皓不笨,当然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更清楚凤怀将不想让他开口就一定能让他开不了口的本事,索性不说话,解下自己腰间佩剑丢给他,系上他所赠的。
凤怀将接过,扬起相见后第一道笑容;可惜,让藏不住的担忧减去三分笑意。
为防他又抢话,殷浩说得极快:「我不介意你那日所为,你我也绝非陌路人。」未来也许依然不明,但在那日之后,他心中已有隐约的轮廓浮现。
至少,在他俩之间,他已有定论。
「文韬,此剑暂交予你,他日我必登门讨回。驾!」
不待他响应,殷浩长喝一声,骏马立刻奔往军队方向,留下几缕黄沙尘土卷起的余韵,未多时,军伍浩荡前进,领军者不再回头。
他走得快意、走得豪气,那间,让凤怀将错以为昔日借居西绍王府,那个神情豪迈自信的龙渊回来了。
可惜他很清楚,方才一瞬,只是短暂的错觉。
战场风云起,烽火由此生,他知不知道此次派他出兵除了征讨宛国、扩大版图,还有另一层更阴险的计谋直逼向他?
将在阵前操干戈,官在朝中使奸计,战死沙场的名将史册罗列,多不可数,但探究其中的原因,绝大多数并非敌军勇猛难敌,而是反遭己方贪图安逸、争权斗利的朝廷冗官所害,不是以莫须有的罪名构陷入狱,就是暗施诡计使其粮草不济,最终饮恨黄泉。
他明知却还执意奉旨出兵,这种愚孝愚忠,他说什么都不赞同。
「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凤怀将凝视手中佩剑,苦苦一笑:「若你为君,我为臣——当年你问我如果不是又如何,那时我答不上来,现在却很清楚。」
做不了君臣,他们就只能是敌人……他不得不这么做。
车行渐远,另一道马蹄声自北都城的方向而来,吁的一声,策马停在凤怀将身边。
来人相貌俊美无俦,虽是脸上带笑,却让人望之怯步,不敢接近分毫。
「你逆天违命就是为他?」冷声一哼,凤骁阳纵声大笑:「说什么忧国忧民?说什么为天下苍生?到头来还不是你私心作祟!」
可笑!太可笑了!「为他,你作诗流传民间传诵吟唱,让皇上对西绍起疑心,逼爹不得不为自保而谋反;为他,你私下与三郡合谋,甚至用尽心机,拉拢北武郡王;为他,你使计让皇帝将若瞳远嫁北辽国,使计陷我非挑起凤显的担子不可——一切的一切,就为了殷皓这个不知变通的愚蠢太子?」
「住口!」凤骄阳的讥笑刺得做狼狈不堪,反怒叱道:「改朝换代对天下苍生有利无弊,只要慎选明君——」
「北武郡王墨武是明君?哈!」滑天下之大稽!「凤怀将,我不杀你是为遵守与我娘的约定;我助你,是因为我绝不会让这个狗皇帝将若瞳远嫁北辽;至于强行使天命运转所付出的代价——别说我没提醒,也许是赔上千万百姓的性命。」
凤怀将闻言,脸色为之苍白。
千万百姓的性命……他有预感逆天行事势必付出代价;但当从凤骁阳口中说出可能的事实,才真正骇动了他。
「怎么?怕了?」冷绝阴狠的讥笑传进凤怀将耳里,如针刺在心头。「可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也逆天,怕吗?」
不料他有此反问,俊美脸孔上的残笑转而阴沉。
凤怀将不再看他,转而远眺逐渐消散的黄沙尘雾。
他终究是走到这一步了,辜负当年凤骁阳他娘的美意及殷殷叮嘱,他终究还是选择走到这步田地——
决定开启天命枢机,利用凤显改朝换代!
抬眸望天,乌云由天际向北都城蜂涌而来,犹似即将接踵而来的巨变。
天,开始变了……
第五章
殷皓率领十万大军经过半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总算走过一半的路程,扎营安南山背,待明日午时整军继续朝宛国前进。
将军营帐里,殷皓站在桌前,低首审阅天恩王朝与宛国交界处的地形图,一手按图,一手执朱砂笨,沉思半月后抵达与宛国接壤的边境,该以何种阵形攻击最有成效,最不会损伤手下将士。
此时夜深人静,除燃烧中的火把霹啪响外,只剌山林夜枭呜呜。
月华皎净笼罩在安南山下,大地一片静谧,静得彷佛多出什么声音便是亵渎。
突然觉得眼酸,殷皓坐回椅上,视线与右前方挂于营帐木柱上的佩剑接触,少见的笑淡淡扬起,蕴情且开怀。
伟岸身形移师至佩剑前,殷皓将它取下,定情细看剑鞘精致的雕工花纹。
这把剑是他所赠,他自然万分珍惜。
抚过剑鞘,他回想凤怀将赠剑时不自在的神情,以及送行时毫不掩藏的担忧。
他在乎他,想到这,握剑的手更是收紧,烙上雕纹犹不自知。
还有那吻——殷皓忘情地抚上唇瓣,伤痂已落,再也看不见会被咬伤的痕迹,但记忆,是永远不会褪色的。
在北都城重逢后,他们似乎不曾真正好好相处过,像过去在西绍王府时那样,平心静气,不管天下大事,只管品茗对奕。
那种悠哉闲适的日子,更胜人间无数——就算得用太子之位去换,他殷皓也无悔!
握紧剑鞘,不觉鞘上的雕纹压痛掌心,殷皓为自己的打算重重立誓:
待他回京之后……
「报!京城八百里加急!」
营外疾马蹄声响随吆喝如刀直劈而来,斩断他心中未尽的暗誓,思绪方定,被殷皓命令留守东宫,监看朝廷情势的叶辛疾奔入营。
见到主子,叶辛立刻单膝点地,双手呈上锦盒。「皇上急诏!」
殷皓急忙接过,摊开书信,开头几个字就让他脸色瞬间惨白——
凤怀将领四郡谋反!速回!
「殿、殿下!」听见消息赶来营帐的副将们见主帅一脸惊愕,不知如何是好。「敢问殿下,京城捎来什么消息?」
殷皓将书信交予众人,自己则脚步踉跄倒退,直到背脊抵上桌沿。
紧握在手里的剑、方才内心转过的念头,突然之间变得极为讽刺可笑!
遭人背叛的怒气急冲丹田,殷皓握拳,忍住咆哮的冲动,十指紧紧嵌入掌心,掐出血珠而不自知。
原来……原来他赠剑不是为了情义,而是宣告!宣告今后两人是敌非友!
而他的担忧……也不是为他,而是担忧他看出他谋反的意图!他想的是趁他出兵之际先行攻下京城!他想的是调虎离山之后可以为所欲为!
「凤、怀、将!」恨意直上九霄,殷皓咬牙切齿嘶吼出脑海中人影的名。
复而,仰首狂纵大笑;而那笑——竟似野兽负伤时发出的悲鸣,是明知伤口鲜血淋漓,却无能为力的哀嚎。
只有他!只有他还傻呼呼地以为他是担心他、是为他送行而来!
他的赠剑,只是宣战;他加诸于他唇上的吻——
也只是戏弄!
什么私心作祟?可笑!可恨!
最后看见的笑,里头有多少临别送行的真心?又有多少是讥笑的成分?暗暗讥笑他殷皓看不出他内心谋略的愚蠢?
「这就是你的用意吗?」他低喃,像是对着手里的剑说话,又像是对着某个人,不断重复,最后夹恨带怨地暴吼:「这就是你送行的用意吗?你说啊!」
磅!一掌击上桌案,脆弱的桌脚因为承受不住殷皓愤懑的力道,倏地断成三截,轰然崩垮。
「殿下息怒!」众将见状,纷纷跪地。「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殷皓深吸口气,试图压下满腔愤懑,也试着忽略因遭背叛所带来的椎心痛楚。
现下他必须做的,是尽快回京救驾!
许久,确定自己冷静后,他才开口:「传令下去!全军立刻拔营!各部将领带骑兵先行,步兵随后跟上!全速赶回北都城!」
「是!」众将得令,鱼贯冲出主帅营帐。
只剩一人,还跪在原地不起。
「你还站在这做什么?」
叶辛沉默了会,决定开口:「殿下,属下有话要说。」
「什么话等平定……」殷皓忍住心中痛楚,咬牙道:「叛贼再说。」
「属下只说一句话。」
他扬手,算是准允。
「肉眼所见不一定就是事实,请殿下深思个中真意。」
此言一出,引殷皓移目向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现在心慌意乱,无法冷静思考,只希望在一切尚能挽救之前,殿下已厘清头绪,明白他人用心。」
单眸微。「你说谁的用心?」
「属下告退。」叶辛行礼,欲退出营帐,摆明不再多言。
「叶辛。」殷皓叫住他。
「属下在。」
沈默半晌,殷皓深深叹息:「我不想连你都防。」
几乎等长的静默之后,叶辛以盘石般的笃定语气承诺:
「属下明白,殿下尽管放心。」
◇◇◇
十万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