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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赶紧道歉。老师今天好像心情不怎么好,不像平常那么和颜悦色,难道学院里有人给他小鞋穿了?我只能提醒自己小心谨慎,不要让他逮到迁怒于我的机会。就算这样,他还是始终没给我好脸色看,说话也冷冰冰的,让人好不难受!我真想问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但想到很多东西不是我该能问的,尤其是那些官僚内幕,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怎么这么多错字!”在抱怨过我分段马虎,用词不准确之后,老师第三次表达了他的不满,我只能再一次道歉,一边擦擦额上冷汗,看来今天这关不容易过啊。
“你就不能认真点吗,这稿子看着太吃力了。你念吧。”他不耐烦地把那几页纸丢给我,闷声闷气地坐在桌前瞪着台灯。我战战兢兢地接过来,也不敢坐,往椅子背后移了移,移到他视线不能及的地方,这样比较有安全感。
“从哪儿开始啊?”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第二页开头。”唉,声音都是辣花花的。
“C·伊凡诺夫称毕巧林是十九世纪前半期俄罗斯文学中最聪明,最剥削的——哦,最博学的主人公,他表现出来的这些天赋,同样使他高出周围的人。那些紧张,紧张——浮渣?(这是打的啥啊!)”
“是复杂吧?”老师没好气地接口,身体朝我这边转了大约二十度。
“对对对,是复杂。”微软拼音的词组功能太烂了!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同时也同方向转了二十度,再次跨出他的视野——动物本能的趋利避害反应。“复杂的自白、心理分析的分量这么大,运用得这么成功,在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塑造人物的形象方面所起的作用这么重要,显示出来蒙托夫在心理分析方面取得的前所未有的成就,这使他成为托尔斯泰心理分析方面的先驱……”
好不容易把四页纸念完了,我只觉得嗓子里要冒出火来了。可能是发声方法不正确,使得声带易疲劳,我寻思,卡拉丝的花腔吼上一两个小时也不见半点闪火,肯定是发声方法不一样。
“你对别林斯基的‘纯正艺术’怎么看?”老师冷不丁就丢了个问题过来。
“啊?”我知道自己刚才走神了。
“纯正艺术!第一页最后一段。”他提起了声音。我赶忙翻回去找,他却看不得我的拖沓样儿,一把将稿子夺了过去,手一指便落在了那几个字上。不会吧,对这稿子他比我还熟,难道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哦,他这么说是因为尽管随着时间推移人们的审美观念发生了巨大变化,莱蒙托夫的作平仍然受到瞩目,其审美价值丝毫无损。”
“别管别林斯基怎样看,你的想法呢?”
“我的?”
“是的,是的,你的看法,你自己的看法。我说得不明白吗?”
“可是,我,我没什么想法。”就算有,被他这样逼问也想不起来嘛。
老师突然站了起来,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对我。我被迫看着他乌云密布的脸,他的表情呢,“是一条尚未封冻的急流,咆哮喧腾,汹涌激荡,幽暗的河水掀起白浪”,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怕他会打我。不过他除了站起来外并没有更多的动作,
“这真是你写的吗?”他用一种轻蔑的语气问道。
我被他的话激怒了,“当然是我写的。我不明白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是吗?不是抄的?不是从什么地方‘借鉴’的?那你为什么这么不熟悉!连点感想也提不出来!”他的话充满了苛责的意味。
他心情不好态度生硬一点我并不介意,但这种包含敌意的人格攻击却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我再重复一遍,每个字都是我写的!在给你看之前我只读过一遍,这是我不对,但就为了写着东西我昨天只睡了四个小时。今天我全天都有课,你还要我怎么样!我是医学院的学生,有课要上,有实验要做,有作业要完成,有我自己的事要做,你在舒适的办公室里悠悠闲闲得呆了一天,晚上就来对我的劳动成果挑三拣四,你不觉得过分了一点吗?”我越说声音越大,只觉得心里股无名火一条一条地往上窜。
“安排时间也是你自己该处理好的啊!忙不过来不如别做了!”
最后一句话几乎把我气晕了,他以为我是什么,召之即来呼之即去一切以他李继轲大人为中心的小工么?“不干就不干,我又没有死乞白赖的求着你让我干!我还乐得清闲呢!”
我抓起桌上的稿子,扭头摔门而去。
“哟,稀客稀客!老四你过来住啊!”
“快把你们堆我床上的东西搬开。”
“怎么火爆爆的啊?谁给你气受了?”
我本来想把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说出来,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讲,背后说人坏话毕竟不好。
“倒霉透了,掉了一百块钱。”我随口胡诌了个理由。
老五惨叫:“一百块呀!可以买三份大盘鸡了!你早拿出来请哥们儿吃一顿多好啊,花光了就不怕掉了。”
我本来还有点气,被老五一说就气不起来了,“我还怕哪天得癌症呢,干脆现在就从窗户跳下去,命都没有了也不用怕得病了。是不是啊?”
老五讪笑。
“怎么老幺不在啊?”
“你还不知道,他这几天可郁闷了,都是因为你。”老二伸出指头朝我点了两下,好像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一样。
“我?我又怎么得罪他了?”我自问没做对不起他的事啊。
“还不是那个冯芹,你把人家粘得那么紧,老幺暗恋她很久了。”老五为我指点迷津。
“就是,至少有两周了!”
“喂,我和冯芹是清白的!”说么说得好象是被捉了奸一样,不对不对,“我们之间是纯洁的朋友关系!”
“纯洁的朋友关系?”老二仔细打量我,想找出肢体语言上的些微破绽,可惜无功而返。电话突然响了,老大去接。
“真的,我骗你干啥?叫老幺放宽心去追吧。”
“那我可跟他说啰。真是的,这年头还兴暗恋,老幺简直傻逼。”
“最好叫他快点,我不和他抢不代表没人和他抢——”
“老四,找你的!”老大向我指了指话筒。
Chapter 25
“喂,你好,我是裴海泓。”
“你好。是我,李继轲。”话筒那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吃了一惊:他打电话来干什么?还嫌刚才的话不够伤人,想补上两句么?
“是老师啊……”我讪讪的答道。
那边半天没答话,只有低低的呼吸声,弄得我很紧张。
“喂?”
“对不起。”
“啊?”我肯定是幻听了。
“刚才的事情很抱歉,是我不对。”
我该怎么回答啊?肯定不能答是,不过答不是好像也不对——不是他的错难道是我的错?我想起上次他说我“刻薄”的事,就是因为原谅得太快了,可能让他觉得随便怎么对我也没关系。这次不能这么便宜他!我卯足劲,这回一定要叫他知道厉害。我稳住心神,只是不开口,哼哼,沉默的谴责!
“我不该因为心情不好就用那种态度对你,能原谅我吗?”
他的声音低低的,好象挺难过。拜托,不要用那种声音啦!你不知道我心很软吗,最见不得别人伤心难过。老师向学生道歉本来就不多,他还这么低声下气地请求原谅,我心里的那点气马上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原本以为是深仇大恨,在他的道歉面前就变得微不足道起来,我简直纳闷刚才怎么会那么大的火气。一旦不再生老师的气,我就立刻检讨起自己来——其实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明明知道这是件很重要的工作还不好好准备,自己写的东西都没多读两遍就交给他,在老师那样水平的人看来肯定觉得我的稿子不堪入目,生气也是正常的;虽然他的态度确实不够温和,但他也说了是因为心情不好,我这做学生的不该多体谅一下吗?不管怎么样,他是老师我是学生,像我那样放开嗓门和老师对吼是非常不应该的。况且我明知道他不高兴,还要挑起他的怒气,他的“忙不过来不如别做了”不过是一句气话,我竟然真的转身就走人,他一定很不好受吧,自己的学生居然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有,还有,我走的时候摔了门——老妈说过摔门是非常没有教养的表现——啊!我有罪!现在老师来向我道歉,这不是颠倒了么!
“我,我——该道歉的是我!”我真是罪孽深重啊!
“别跟我开玩笑,我是——”
“真的对不起,都是我做事不认真惹你生气了!”我生怕老师不接受我的道歉,“我不该打完稿子不检查,不该说话那么大声,不该说我不干了,不该摔门。我——我下次一定不会了!请你原谅我这次吧。”
电话线那头安静了一下,然后传来一阵笑声,“我真搞不懂你。你走的时候那副表情好像是想把我家房子烧了一样,为什么这么快气就消了?”
是啊?为什么呢?我也很想知道。我并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好好先生,中学时和一个同学怄气,硬是两年没和他所过一句话,他几次表示想和好都被我拒绝了,为此有不少人觉得我太没风度,不过我是不大在乎别人的目光的,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但是,我非常介意老师对我的看法,在他面前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格外谨慎,我总会想“老师会不会觉得我这个问题太肤浅了”,“这样是不是显得玩世不恭”或者“他会不会觉得我幼稚”之类的。这不符合我一贯的风格。不过我的确很崇拜他,或许这可以解释吧。
“为什么不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安稳,“说点什么啊,你这样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还能当你的助手吗?”这是我最担心的问题。
“啊?当然了,除了你还能是谁呢?”他似乎完全忘了自己说过叫我别干了,我听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可以啊。”
“你今天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对于老师的生活我完全不了解,也可以说他完全没有给我机会了解,我们在一起时话题总离不开文学和音乐,偶尔聊聊电影,那也是少之又少的情况。有时话题转到他身上时,比如读大学是当过干部没有啊,怎么总不回老家啊,他就会很快把话题引到其他方向去,我觉得他似乎刻意把我同他的私人生活隔开了。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也不会追问,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在打听什么,但不可否认的是,每次他这么做的时候我会觉得失落,并为他的不信任感到难受。
“其实也没什么,学院里有点事儿。你周四有空吗?”
又是这样。我知道他没有说真话——像所有撒谎者一样,他说得太快太肯定,但语气却有一丝慌乱。
你在掩饰什么呢?我在心中问道,难道我不值得信任吗?虽然得到的答案在我预料之中,我却并没有因此好受些,我多么希望他能把他生活的大门向我敞开,哪怕只开一条缝呢。
“我有空。”
“那和往常一样,七点。”
Chapter 26
有些东西,越得不到越是激发了人渴求的愿望。
比如老师的生活。
有时我几乎无法在老师面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为什么一个年轻而才华横溢的人会满足于在二流大学当教师?为什么这个充满活力的人除了跟学生和学校的同事打交道以外几乎没有社交生活?为什么他总是不回家,也从没见过他给家里打电话?为什么没有亲戚来看过他?为什么他不待在上海,而来了成都?他说过是因为追女人,但他的身边哪里有女人呢,他没有结婚,也没听说过有女朋友。
无数的疑问就像是一片肥沃的土壤,我的好奇心就是生长在其上的丑陋的毒藤,驱使着我从各种可能的角度去窥探老师的生活,去摸索他从不显示给我看的那一面。我相信马克·吐温的那句话——“Everyone is a moon; and has a dark side which he never shows to anybody。”
尽管潜意识里知道有些事不明白要远远好过明白,人性的弱点却仍然使夏娃相信蛇而忘记主。我向每一个人打听有关老师的事,他的学生,其他的老师,甚至住宅区的保安。有时我简直怀疑自己得了强迫症。
但我得到的所有情报都那么模糊,很难从这些各不相同的;甚至是互相矛盾的说法中,描绘出一个完整的人格。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用旁观的态度来描述他,还从没有谁站在朋友或知交的角度说出自己对他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