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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篱挑起帘子笑道:“难为先生还记得我。——先生今日可还好?”
“毕竟死者不可复生,过了这几日,老太爷也缓过来了。但毕竟年纪稍大,有些伤怀也是正常。今日三公子来了,正好可劝劝老爷子,让他别那么伤心。”
“应当。”
廿三便随着姬篱身后进内去,往东边斋房方向,远远就见白汪汪的一片灵棚,素幔白幛,灵幡高悬,纸花金箔在风里猎猎作响。廿三便知道这是那张公子的停灵之处。
法事正盛,院子里全是一片呜呜声音,姬篱得脚步却停也不停,径直往里面走。
里头人烟渐少,行到后院却已只剩几个老家仆。管家在此止住,伸手做请,廿三却被拦在了外头。
他伸长脖子往里面瞟了一眼,看见姬篱行向一个老者,拜了大礼,同时亦说了一句话。
隔得远了,不甚清楚,但廿三连蒙带猜,却也大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楚老先生,好久不见。”
身子恭敬的鞠了下去。
第三十九章 变故
随侍的老人都退了下去,楚惟昀自煮了一盅茶,壶里波浪翻滚,热气一阵阵的席卷上来,铺上人面。
姬篱在他的面前坐定,微低了头,从壶口窥进去,看见里面茶叶沉浮。
世事真是奇妙,他想,不过是一个时间,就能把曾经意气风发的人刁难成现在这副残弱模样。心里不由得惋惜。
但是楚惟昀的面上伤感情绪却并不重,看着他端起茶水,才轻缓的说了一句:
“多年不见你,倒是越发有少年才俊的模样了。”
姬篱忙道:“不敢,若非有先生当年的一番教导,今时今日,想必我也不能成为现下模样。”
楚惟昀闻言微微一笑。
“同是师教导,成就却有高低之分,你自己心意坚决,自然就绝非是我的功劳了。”
姬篱笑着道:“不敢。”
但他心中疑惑未消,便问:
“先生知去岁的临水之事么?”
楚惟昀点头,“这事儿前后透着古怪,何况今日这张家小子也是缘故此事,才一命呜呼。我自然明了。”
“先生既然知道此事是顾家做来打击先生的,先生又何故来此?”
楚惟昀眉棱动了动,眸子里有几分意外,“怎么,来请我的那人竟然不是苏家人?”
就见姬篱一下子也愣了,一时间有些怔忪。
楚惟昀便道:“原先五大家族还盛的时候,惠帝为了表彰这些家族的先祖的从龙功劳,给每个家族都赏了一条金腰带。那会儿正逢上筑余往盛京里进贡的时日,缴来不少珍贵的玛瑙猫眼之物,惠帝心情大好,就命工匠将这些东西都镶到金腰带上,取名万宝。但后来筑余再也没有出过这样的东西,所以那五条万宝腰带可谓是绝世珍品了。”
“有人拿了万宝腰带去找您?”
楚惟昀点了头,“我原本以为是你们家的,现在看来,你又明显不知情。”
“那四家被灭掉之后,万宝腰带去了哪里?”
“这毕竟是皇家出去的东西,最终自然也应该回到皇家。陈杨韩魏四个家族被抄家之后,关于万宝腰带的消息也并没有任何风声传出来,但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恐怕还是要你回去之后去太史令那里一观。”
姬篱点了头。
“那那人应当是那四个家族残存下来的人?”
“倒也不一定,也可能是别人冒用了他们的名声。何况当初若万宝腰带是被收到国库里面了的,但这件事情,可就巧妙了。”
姬篱想了想,把田广的事情同楚惟昀说了,楚老道:“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就把他放在身边好好看顾一下也好,但是还是要小心,甭在阴沟里被人翻了船。”
“是。”
两人又坐在一起谈论了会儿,想了想那股暗势力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在做事,但思绪实在不多,所以也便只一会儿罢了。
楚惟昀毕竟年老了,所以没说一会儿话就觉得有些累,姬篱便同他说了要多保重之类的话,楚惟昀点了点头,“好了,我知道你有这份心思便足够了,我自己的状况我自己省得,你不用担心。”
想到今日张家公子的死,姬篱又觉这话里透着凄凉,但他也未多说什么,朝着楚惟昀恭敬一拜,“先生保重。”便举步离开。
廿三看见他出来,将言未语的模样,姬篱察觉到了,问:“怎么了?”
廿三瞟了瞟左右两边随侍的家仆,没有说话,只是恭敬的弯了身,在姬篱身后默然的走。一直走出大觉寺,等到随侍的人都进去了,才凑到姬篱身边,低着声音问了一句:“主子,那老先生可信得过?”
姬篱疑惑的看向他,“楚老身上有很浓重的文人气骨,做事最是坦荡,怎么会信不过?”
廿三抿着唇想了想,“周围随侍的人都是练家子,何况张家不过是个旁支,跟楚老先生隔了不少,怎地他的丧事,能请的动楚老先生现身?”
“这你倒是不了解楚老的为人了,他是个极重亲情的性子,膝下又无子嗣,所以将旁支的血脉都看的很重,小时候就把他们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感情自然深厚些。至于你说随侍之人的事情,楚老当初毕竟直接得罪了顾家,又是杏坛里备受尊崇的一个人,顾家唯恐他造成的影响,少不得要动些地下手段。如果不放些会武功的人在身边,是我我也会不安。”
但是廿三还是明显觉得不对劲儿,“也罢,既然主子这样说,那便了了。”又看了看左右,“苏信呢?”
姬篱也才发觉进到里面没有看到苏信的踪影,这才奇怪起来,问廿三:“你在里面可见到他了?”
廿三摇了摇头,“完全没有他的影子啊,何况他不是拿了东西才进去的么?否则楚老又怎么会派人来请您进去?”
姬篱闻言,皱着眉头环视周遭,果无苏信的影子。他知苏信平素虽同孩童一般,但在正经事情上,从来都是不会迷糊的。那他现下又会去哪里?
想了想,他同廿三道:“还是去问问管家吧,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咱们的礼数还是应该有的。”
廿三应了一声。
但他还没有进去,就听见内里有嘈杂声传出来,放佛就是苏信的声音,他便往里面一瞅。
却见苏信满身是血的奔了过来,身后跟着楚惟昀的那几个随侍。
廿三陡然惊住,声音不自觉的拔高:“主子。”
姬篱顺着廿三的目光看过去,看见苏信被追过来的随侍扑倒在地上,苏信奋力的仰起头来,向着姬篱的方向做了一个嘴型。
廿三和姬篱看的很清楚,他说的是:
“走。”
然后苏信就像突然失去了力量似的埋下头去,束起的头发倒落下来,只露出了边角如玉的肌肤。
有两人架着苏信走了,右侧的那人向姬篱这里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姬篱一下子就明白了廿三所说的不对劲来源于何。
他拦住想要冲过去的廿三,深深的往大觉寺里看了一眼,低沉道:
“我们走。”
第四十章 谁家公子
姬篱他们并没有来得及出城,就四处传出风声来,说大儒楚惟昀老先生被暗算,命丧大觉寺。全城戒严,一切人员可入不可出。南狁立马成了一座孤城。
廿三和姬篱弃了马车,找了户普通人家安置,谎称是回苏州的两兄弟,胖老板田广则被他们半夜打晕了扔在了大街上。他们不敢让他跟过来。
有可能田广和杀害楚惟昀的并不同属一拨人,但现在情况很微妙,姬篱还不敢冒这样的险。
收容他们的是个小老头,模样傻乎乎的,但见人就乐呵,廿三对这样没心肺的人很有好感,聊得自然也开心些。
小老头也是个喜欢聊天的,见解也不错,廿三就跟着他在灶旁边烤火,顺便问他对现在这事儿怎么想。
“小老儿觉得楚老是个妙人。”
廿三点了点头,没说话,等他的下文。
“楚老也并不是第一遭来我们这里的,张员外家跟他沾亲带故的,张家那个小公子自小又长的讨喜,经常在城里面四处跑来跑去助人为乐的,这镇子里的人倒都很喜欢他。”
“但是他身子不行?”
小老头摇摇脑袋,“不是,不是,张家小公子身子好的不得了,从小就跟着楚老身边的一个武师学习,功夫好,身子好,人也好。”
“那,这次不是说张家小公子是因病才……?”
小老头摆摆手,“不是,不是,张家小公子本来往东边去了,你知道去年临水的事情吧?小公子当时就去了那边了,但是他运气好,临水焚城之前就出来了,但是……”小老头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啊,临水那事儿有猫腻是真的,但是连城都敢焚,摆明了上头有人啊,而且明显那人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儿不是。所以小公子这一出来就被别人给盯上了,一路上好多轮暗杀冲着他去呢。小公子当时身边还跟着他那个武功师傅,多少还帮衬着挡了点,但你也知道,他们就两个人,对方那可是一拨拨的派人过来呢。先头还能抵着点儿,后面就不行了。小公子中了毒,没解药,回来不久就一命呜呼了。哎,罪过,罪过。”
小老头埋下头念叨了两句佛号,神色悲戚。
廿三紧盯着他,默默分辨了好几秒,问道:“这事儿应该是桩隐秘,老人家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原先也是在张家做事的,小公子还小的时候我还带过他呢。”小老头笑得很淳朴。
廿三眼里不住打量,但面上神色却很正常,问他,“老人家您刚说楚老是个妙人?”
“是啊,楚老人本身挺博学,这个不必多说,整个大卫国都知道,但是他待弟子很好,人很平和。有时候张家小公子跟他谈论的时候,遇上见解不一样的时候,张家小公子就会据理力争,态度很强硬,楚老却一直是笑呵呵的。”
廿三眼尖的看见灶房门口姬篱长身立在那里,身子很挺拔。他想开口喊,但是姬篱轻轻的摇了摇头,头靠着门框,唇边勾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很平和,很真诚。
廿三忽然觉得有些怔忪,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的老师,鼻腔里弥漫出来一阵酸意,眼睛也有些润。但他隐藏情绪的功夫很好,只是眨了眨眼睛,听小老头继续叨唠。
“我记得有一次哈,张家小公子问楚老怎么都没娶个夫人,楚老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美男子,后面老了,却因为学问做得好,很受大家的尊崇,男女俱是如此。楚老就笑道,娶妻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成家立业,我现今已经立了业,成家也有你们,妻子于我,也并非那么重要。
后来东夷的余冉姑娘,你也知道,那是个才女,心气很高,终身未嫁人的,就邀楚老去游湖玩。楚老姓高彩烈就打算去。张家小公子听说了这件事,就打趣他是不是应该把这姑娘当作师母来待,那晓得楚老就当真了,举起三根指头跟他发誓,绝不会坏人姑娘名声,言辞凿凿的,倒把张家小公子吓了一大跳。自然最后东夷也没有去成。楚老回了封信辞了,就怕他弟子再误会。”
廿三听得忍俊不禁。
“但是……”小老头的语气沉了下来,“楚老年年来,我们也都习惯了他个老头子时常在城里转转,闹闹,这样突如其来的就说没了,想想也觉得生命脆弱。”
小老头低下头,神色很虔诚,“但愿楚老,一路走好。杀害他那人,早日被绳之以法。”
廿三也许了同样的愿。
抬起头来看的时候,却见在门口站着的姬篱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低下头,心里竟有些感伤。
晚上小老头给他们两人分了一间卧室,廿三让姬篱睡床,自己在椅子上坐着眯会儿。姬篱摆了摆手,“我不大睡得着,你自去睡吧。”
廿三无从可劝,唯有遵循。
但实际上他也睡得不安稳,夜晚起来的时候看见姬篱在写信,远远的瞥见“暮归”二字,便只翻了身,当看不见。
第二日有人来巡查,小老头说他们俩是他的侄儿,来南狁投亲的,前后编排的非常稳妥,廿三在一旁听了,没个错处,心里很佩服。
但巡查的人摆明了不想放过他们,扒拉着他们的脸看长相,跟画像上仔细的对。姬篱面色还好些,廿三性子野,却受不来这个,脸色一下子就阴了下来,领队的那人看了,跟旁边的人使了个颜色,就想上来拿人。
小老头赶紧走过来,“哎哟,官爷饶命,我这二侄子从小任性惯了,不懂得进退,诸位爷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啊。”
领头的人残忍笑道:“可不是我们要跟他一般见识,是上面老早就发了话,三日之内必然要拿到人,才能以慰楚老在天之灵!小子,我看你跟这画像上面的人确有几分相似,爷我看你就是杀害楚老得凶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