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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真地追问老张,蜂群“分群”的临界数量是多少,但他又反过来说,精确数值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大略了解有这么一个“数量级”就行。放蜂的老张弄不明白这些话。
调查人员第二次听到了“临界数量”这个词。这个词听起来有点神秘,也多少带点危险性(他们都知道核弹爆炸就有一个临界质量)。但他们针对这个词的追问得不到放蜂人的响应,老张只是夹七夹八地扯一些题外话。他指着那张带面罩的照片说,这张照片是林先生特意给我照的,林先生说要寄到我家,不知道寄了没有。“本来不是取蜜期,他硬要我带上防蜂罩为他表演。他说我带上它像是带上皇冠,说我是蜜蜂的神,蜜蜂的上帝。这个林先生不脱孩子气,尽说一些傻话。”
调查人很敏锐,从这句平常话中联想到苏小姐说的“神经失常”,便掉头紧追下去。老张后悔说了这句话他不想对外人讲说林先生的“缺点”,在再三追问下他才勉强说,对,林先生的确说过一些傻话。他说过,老张你“干涉”了蜜蜂的生活你带它们到处迁徙寻找蜜源,你剥夺了它们很大一部分劳动成果供人类享用,你帮它们分群繁殖,如此等等。但蜜蜂们能察觉这种“神的干涉”吗?当然这肯定超出它们的智力范围,但它们能不能依据仅有的低等智力“感觉”到某种迹象?比如,它们是否能感觉到比野蜂少了某种自由?比如,当养蜂人在冬天为缺粮的蜂群补充蜂蜜时,它们是否会意识到有一只仁慈的“上帝之手”?它们糟践外来的蜂蜜,是否一种孩子式的赌气?“林先生把我给逗笑了,我说它再聪明也是虫呀,它们咋能知道这些。我看它们活得满惬意的。不过,”他认真地辩解着,“林先生绝不是脑子有问题,他是爱蜂爱痴了,钻到牛角尖里了。”
调查人对谈话结果很失望,这条意外得来的线索等于断了。他们曾把最大的疑点集中在“养蜂人”身上,但是现在呢,即使再多疑的人也会断定,这位豪爽健谈的张树林绝不是阴谋中人。两人临告辞时对老张透露了林先生的不幸,放蜂人惊定之后涕泪滂沱,连声哽咽着“好人不长寿,好人不长寿哇”。
调查人又到了北大附中,林达的最后一次社会活动是来这里对学生作了一场报告。当时负责接待的教导处陈主任困惑地说,这次报告是林达主动来校联系的,也不收费。这种毛遂自荐的事学校是第一次碰上,对林达又不熟悉,原想婉言谢绝的,但看了那张中国科学院的工作证,就答应了。至于报告的实际效果,陈主任开玩笑说:“不好说,反正不会提高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
他们用随机抽样的方法喊来了5个听过报告的学生,两男三女,他们拘谨地坐在教导处的木椅上。这是学校晚自习时间,一排排教室静寂无声,窗户向外泻出雪亮的灯光,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在远处的夜空中闪亮。学生们的回答不太一致,有人说林先生的报告不错,有人说印象不深,但一个戴眼镜女生的回答比较不同。
“深刻,他的报告非常深刻,”她认真地说,“不过并不是太新的东西。他大致是在阐述一种新近流行的哲学观点:整体论。我恰好读过有关整体论的一两本英文原著。”
这个女孩个子瘦小,尖下巴,大眼睛,削肩膀,满脸稚气未脱,无论年龄还是个头显然比其他人小了一截。陈主任低声说,你别看她其貌不扬,她是全市有名的小天才,已经跳了两级,成绩一直是拔尖的,英文程度最棒。调查人请其他同学回教室,他们想,与女孩单独谈话可能效果更好些。
果然,小女孩没有了拘谨,两眼闪亮地追忆道:什么是整体论?林先生举例说,单个蜜蜂的智力极为有限,像蜂群中那些复杂的道德准则啦,复杂的习俗啦,复杂的建筑蓝图啦,都不可能存在于任何一只蜜蜂的脑中。但千万只蜜蜂聚合成蜂群后,这些东西就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为什么如此?不知道。人类只是看到了这种突跃的外部迹象,但对突跃的深层机理毫无所知。又比如,人的大脑是由140亿个神经元组成,单个神经元的构造和功能很简单,不过是根据外来的刺激产生一个冲动。那么哪个神经元代表“我”?都不代表,只有足够的神经元以一定的时空序列组合在一起,才会产生“窝石”……
调查人又听到了“窝石”这个词,他们忙摆摆手,笑着请她稍停一下。小姑娘,请问什么是窝石?我们在调查中已经听过这个词,不会是肾结石之类的东西吧,从没听过脑中也会产生结石。
小女孩侧过脸看着他们,笑意在目光中跳动。她竭力忍住笑,耐心地说,不是“窝石”,是“我识”。“我识”就是“我的意识”,就是意识到一个独立于自然的“我”。人类婴儿不到1岁就能产生“我识”,但电脑则不行,即使是战胜卡斯帕罗夫的“深蓝”,它也不会有“我”的成就感。“这是说数字电脑的情形,自从光脑、量子电脑、生物元件电脑这类模拟式电脑问世以来,情况已经有了很大变化。林先生在报告中也提到了‘标准人脑’和‘临界数量’……”
调查人员相对苦笑,心想这小女孩怕是在用外星语言谈话!他们再次请他稍停,解释一下什么是“标准人脑”,这个名词听上去带点凶杀的味道。女孩简单地说,这只是一个度量单位,就像天文距离的度量可以使用光年、秒差距、天文单位一样。过去,数字电脑的能力是用一些精确的参数来描述,像存储容量(比特)、浮点运算速度(次/每秒)等。对于模拟电脑这种方式已不尽适合,有人新近提出用人脑的标准智力作参照单位。这种计算方法还没有严格化,比如对世界电脑网络总容量的计算,有人估算是100亿标准人脑,有人则估算是为10000亿,相差悬殊。“不过林先生有一个非常精辟的观点,他说,精确数值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是多少,反正目前的网络容量早已超过了临界数量,从而引发智力暴涨,暴涨的电脑智力已经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层面……”
调查人员很有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说很感谢她的帮忙,但是不能再耽误她的学习时间了,再见。然后苦笑着离开学校。
他们还询问了死者的祖父祖母(林达的父母不在本地)。按采访时间顺序来说他们是排在第三位,但调查报告中却放到最后叙述,这可能是一种暗示暗示写报告者已倾向于接受林达祖父对死因的分析。那天他们到林老家中时,客厅里坐满了人,一色是60岁以上的老太太,头上顶着白色手巾,都在极虔诚极投入地哼哼着。林老急忙把两人让进他的书房,多少带点难为情地解释道,这都是妻子的教友,她们在为死者祷告。林老说,他和妻子留学英伦时都曾皈依天主,归国后改变了信仰,但退休后老伴又把年轻时的信仰接续上了。“人各有志,我没有劝她,我觉得在精神上有所寄托未尝不是件好事。可惜妻子所接触的老太太们都只有‘低层次’的信仰,她们不是追求精神上的净化,而是执迷地相信天主会显示神迹,这未免把宗教信仰庸俗化了。说实话,我没想到我的老伴能和这些老太太们搞到一起。”
他对爱孙的不幸十分痛心,因为他知道孙子是一个天才,知道他一直在构筑一种代号“天耳”的宏大体系,用以探索超智力,探索不同智力层面间交流的可能性。但在谈到林达的死因时,林老肯定地说是自杀,这点不用怀疑,你们不必耗费精力了。因为林达死前来过一次电话,很突兀地谈了宗教信仰问题。“可惜我们没听出他的情绪暗流,我们真悔呀。”
林老说,近两年他老伴一直在向孙子灌输宗教信仰,常向他塞一些印刷粗糙的小册子。不过她的努力一直毫无成效,看得出来,孙儿只是囿于礼貌才没有当面反驳奶奶。但在那次奇怪的电话中林达突兀地宣布,他已经树立了三点信仰:1、上帝是存在的;2、上帝将会善意地干涉人类的进程,但这种干涉肯定是不露形迹的;3、人类的分散型智力永远不能理解上帝的高层面的思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获得了宗教的感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讲给我听,而不是他奶奶。”林老缓缓地摇着头,苦涩地说:“我不赞成他信教,但我觉得这三个观点倒是可以接受的,它实际上正符合西方国家开明放达的现代宗教观。不过孙子当时的情绪相当奇怪,似乎很焦灼,很苦恼。他在电话里粗鲁地说,正因为我确定了上帝的存在,我才受不了他妈的这个鬼上帝。我不能忍受有一双冥冥在上的眼睛看着我吃喝拉撒睡,就像我们研究猴子的取食行为和性行为一样。尤其不能忍受的是,我们穷尽智力对科学的探索,在他看来不过是耗子钻迷宫,是低级智能可怜的瞎撞乱碰。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和老伴当然尽力劝慰了一番,可惜我们没听出他的情绪暗流,我们真悔呀。”林老摇着白发苍苍的头颅,悲凉地重复着。
调查人怀疑地问,他真的会仅仅为这种异想天开而自杀?林老说会的,他会的,我们了解他的性格。林老自嘲地苦笑道,这正是林家的家风,我们对于精神的需求往往甚于对世俗生活的需求可惜我见事迟了一步,没能劝转他。调查人员告别他下楼,看见他妻子在门口同十几位教友们话别,教友们严肃地说,上帝会听到我们的祷告,一定会的,达儿一定会升入天堂。两人扭头看看林先生,林先生轻轻摇摇头,眸子中是莫名的悲哀。
那个星期六晚上,戴眼镜的小女孩做完了作业,迫不及待地趴到电脑屏幕前。那是父母刚为她购置的光脑,一根缆线把她并入了网络,并入无穷、无限和无涯。光缆就像是一条漫长的、狭窄的、绝对黑暗的隧道,她永远不可能穿越它,永远不可能尽睹隧道后的大千世界。她在屏幕上看到的,只是“网络”愿意向她开放的、她的智力能够理解的东西。但她仍在狂热地探索着,以期能看到隧道中偶然一现的闪光。林达在台上盯着她,林达盯着每一个年轻的听众,他的目光忧郁而平静。这会儿没人知道他即将去拜访死神,以后恐怕也没人理解他这次报告的动机。林达想起了创立“群论”的那位年轻数学家,他在决斗的前夜通宵未眠,急急地写出了群论的要点那时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它。至今,在那些珍贵的草稿上,还能触摸到他死前的焦灼。草稿的空白处潦草地写着:来不及了,没有时间了。
林达说,蜜蜂早就具备了向高等文明进化的三个条件:群居生活、劳动和语言(形体语言)。相比人类,它们甚至还有一个远为有利的条件:时间。至少在6000万年前,它们已进化出了有效的蜜蜂社会。但蜜蜂的进化早就终结了,终结于一个很低的层面上(相对于人类文明而言)。为什么?生物学家说,只有一个原因,它们的脑容量太小,它们没有具备向高等智力发展的物质基础。如此说来,我们真该为自己1400克的大脑庆幸可是孩子们啊,你们想没想过,1400克的大脑很可能也有它的极限?人类智力也可能终结于某个高度?
没有人向女孩转述过林达的遗言:不要唤醒蜜蜂。不过,即使转达过,她也可以不加理会的,因为她年轻。
解读生命
王晋康
山猫直升机已在沙海里飞了四个多小时,仍然没有发现太空来客的丝毫踪迹。
塔克拉玛干沙漠是世界上最大的流动沙漠,沉闷的黄色无边无际,巨大的沙丘绵延起
伏。没有绿色,没有生命。直升机进入沙海的中央地带后,唯一遭遇的生命是一只误入禁区
的野鸭。它显然已经疲惫无力,对着直升机悲哀地鸣叫着。如果在晚之前找不到一块绿洲,
它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舱门大开,营长邝景才用高倍望远镜仔细地搜索着。5个小时前,他被十万火急地召到
师部,满脸胡子的罗师长严峻地告诉他,某大国通过它的驻华使馆送来一份奇怪的情报,说
5个小时前有一个星体坠落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中部。该星体接近地球时的飞行轨迹委像是
受控行,也就是说,它是受“人力”控制的“人”造装置──-而且显然超越了地球人的科
技水平!
师长用浓香的河南口音说:“外星人?太邪乎了吧。那些高鼻子没准在捣什么鬼。不管
咋样,上级让咱们实地搜索一番。按说我该亲自去的,至少也就应派你们团长我知道为啥选
中你?”师长没有等他的回答,自顾说下去,“你是咱师的团营长中墨水喝得最多的,年
轻,脑子转得快,会英语。像我这样的老脑袋,对付洋人没问题;要是面前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