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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开门办学成为潮流。我们学校的学农基地设在距县城80多公
里的朝阳峰。
农忙期间,高中学生自带粮草,分班轮流上山,时间一周。
朝阳峰顶建有红砖青瓦院落,原是寺庙。建国后几经冲击,僧侣多作鸟兽散。
我们上山时,仅有一老僧留守,为我们挑水扫地,炒菜做饭。老僧已蓄须发,不
打坐,不诵经,衣着一如常人。我们忙时,他来帮忙;我们闲着,他便远远躲开。
朝阳峰海拔1100多米。山上长风不止,据说一年只刮两次风,一次半年。
茅草繁茂,而树木却不及人高,且奇形怪状,使人想起盆景。作物除了红薯,什
么都不长。我们年年垦荒、播种。今人欣慰的是,红薯个大,产量高。那年月,
我们就是这样,投入青春,收获红薯。
白天劳作,晚上休息。我们窝到床上,伴着呼啸的西北风,在黑灯瞎火中闲
聊。说得最多的,自然是这座山、山上的这座庙以及庙里的这个神秘的老和尚。
有人提醒说,和尚是封建余孽。弄得我们很紧张,心里想,这老僧会不会往饭菜
里投毒呢?于是我们成立了侦察小分队,连夜行动,将老僧秘密监控。
后半夜,厨房的油灯昏昏地亮了,我们几个埋伏窗下门边。老僧打开库房,
提出一袋大米,倒入一只大木盆中。他在盆边蹲下来,捧起一把大米。大米水一
样从他指缝漏出来。他从腰间取出一只小布袋,左手撑着袋口,右手抓米。抓了
几把,布袋灌得鼓鼓的。他紧一紧袋口的绳子,松开宽大的袂裆裤。将小布袋系
在裤裆中。然后淘米、生火蒸饭。天色麻麻亮,饭枧升腾着香喷喷的蒸气。他用
灰土盖住灶膛内的明火,准备溜了,在门口被我们逮个正着。
我们押了老僧进房,搜出饱饱满满但不足两斤的一袋米,问:“为什么偷米?”
老僧目光躲躲闪闪,说:“喂猫。”我们笑了。出家人不说谎,偶尔说谎,必成
弥天大谎。又问:“猫儿能吃米吗?”我们在大批判、大辩论的大氛围中成长,
长于口诛笔伐,敢于无理取闹,何况铁证如山!我们个个神气十足,底气十足。
老僧慑于气势,两膝着地,长跪不起。“我是山东人,”他说“我到崇阳二十多
年了”他这样语无伦次地说。像是盖头盖脑淋了一盆水,他打个寒颤,突然
间就平静下来。
“我被拉壮丁当了蒋匪的兵。南京解放的前夜,我逃出城壕,与一个姓王的
崇阳籍伤兵结伴同行。王是独子,父母年事已高。走出百十来里,王不行了,托
我给他父母养老送终。
说着就断了气,但眼睛睁着。我替他抹上眼睑。才松手又睁开了。王对我不
放心呢。我说,我保证给你父母养老送终。王闭上眼,清亮的泪水从他眼角浸出
来,直往耳洞里跑。“
“其实,我事先和王并不认识,也不知道崇阳这个地方。我边走边问,直到
次年秋天才找到王的父母。他们真的很老了,而且无依无靠。我在朝阳寺削发为
僧后,在半山腰找了块背风的平地,盖了间干打垒的茅屋,把他们接来住下。这
一住就是二十六年。我无一技之长,只能走东家窜西家化些食物接济他们。你们
来后,见到白花花的大米,我便生出邪念,想偷了米送去,让老人熬碗粥喝
太阳升起来。我们跟随老僧,沿着仄仄的山路来到一间茅屋前。两位鹤发老
人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怡怡然捉着虱子。压着茅草的石块被风推动,屋顶掀开
一扇天窗。
老僧爬上茅屋。这位为一个承诺坚持了二十六年的老僧,还将继续坚持下去
吗?我们望着屋顶发呆。
老僧立于屋顶,黑色的身影愈发高大,如生铁铸就的一座碑。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