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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渐渐松了手,凝视着她那失焦的双眸,忽然有种莫名的惶恐。
而她却在他这愣神的当口,已然转身向外奔去。
“雨薇”
庭院里的石子路冰冷粗砾,她赤着的双足很快被刺出血来,可她却浑然不觉,身后有他追来的声音,而她只想逃开。
胳膊被拽住,他霸道地扳转她的肩头:“雨薇,你的身体还没好,不能这么不顾惜”
终于逃无可逃地对上他的双眸,这一刻,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痛楚。
无言的静默。
暮春时节的庭院,落英缤纷,柳絮漫天。她一袭红斗篷更衬得脸色苍白若冰,而她形销骨立的身影就这么立在满天如雪的飞絮中,美得不染纤尘,也萧瑟得让人心痛。
而他。双眼布满了血丝,憔悴得仿佛一夕间老去十岁,再没有了那一日的冷酷绝情,满眼满目间都是疼痛和怜惜:
“雨薇,不管怎样,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不想杀她?——她相信,只是一壶假毒酒可以保住她的性命,可以骗过太皇太后,可以堵住悠悠众口,却不能还她想要的清白,更亲手葬送她腹中那孱弱的生命
越想越痛,失望和绝望的感觉从四肢百骸里涌入,她终于嘶哑着发出一声低吼:“可你杀了我们的孩子!”
那声音不断回荡,凄厉如刀,剜在他心头,剜得血肉模糊。他颤了一下,整个人都如同滞住了一般。明明看着她踉跄转身,却再也迈不开追上去的步伐。空茫茫的脑海中,唯剩下那抹渐渐远去的殷红,残阳红衣,凄艳如血
连绵的阴雨终结了暮春里的花期,院子里的最后一丛荼蘼亦开到了尽头,阶前石旁都铺满了落花,那些曾经艳丽的色彩,都渐渐零落,化入春泥。
雨薇抱着一个枕头,安静地坐在榻上。仿佛是在看窗外雨打落花,又仿佛是在聆听檐前滴水,只是一双眸子茫然无神,紧抿的唇线淡泊如水。
阿芷坐在一边忧心地看着她,却已找不出一句劝慰的话——据说自从她和阿术被接来陪伴姐姐以后,姐姐已经比最初几天开朗了许多,已开始了饮食和用药,偶尔也会露出笑容,只是,每天依然会有一两个时辰这样静默地坐着,谁也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
宛玉端了一个盘子进来,盘子里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
阿芷迎上去替她掀起门帘,悄声道:“郭姐姐也帮着劝劝我们家先生吧”
宛玉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姑娘,喝药了。这药要趁热喝才好”
雨薇却恍若未闻,只是蜷了一下,将怀中的枕头抱得更紧,就好像怀抱着一个小婴儿一般
宛玉看在眼里,心头一痛——想起那日自己被人从天牢里放出来,就来到了这里,所面对的第一件事便是雨薇的小产,她和几个太医虽然竭尽全力却最终没有保住胎儿。犹记得那日,雨薇出了很多血,面色白得如纸一般闯进来的陛下脸色更是阴沉得吓人,而昏迷中的雨薇却安静得令人害怕
“姐姐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现下最要紧的是要养好身子啊”她忍不住劝慰道。
雨薇摇了摇头:“你不会明白的,有些事一旦错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可陛下这么做,说到底也纯粹是为了保全姐姐,孩子的事只是阴差阳错,陛下也不会预料到”
“纯粹为了?这世上从来没有纯粹的事”她扬起嘴角,笑容却格外的陌生。
——其实,这几日,通过阿术阿芷宛玉的私下打探,她所担心的的人和事都有了消息——司马昭因私自回京惊扰圣驾,本该处斩,但因司马懿的亲自求情而被免死,代价则是司马懿交出了所有的兵权和官职回乡耕读而据传御弟曹霖也牵涉入太后一案,其母仇氏为求避祸,主动请旨带着曹霖离京,迁往封地
再联想宛玉对太后死状的描述,与当初甄氏服用毒药钩吻时的死状如出一折一切似乎都有了因果,雨薇忽然明白了,那一杯假毒酒也许并不是为了保全她性命的无奈之法,而从头到尾都是魏帝曹睿的步步设计,也只有她江雨薇会单纯地以为尽力手术就能治好太后的病,却不知道就她早已沦为曹元仲布局之中的一粒棋子——毒杀了太后,为他冤死的生母甄夫人报了仇;利用雨薇引出司马昭冲动行事,借机夺下整个司马家的兵权;借由此案,遣走了曾经的争储对手曹霖母子而且一杯假毒酒让世上再也没有了那个叫做江若的男子,便可以名正言顺的还她女子身份一切步步精心、天衣无缝,唯一算漏的或许只是那个微不足道的小生命,还有就是,她江雨薇的心!
窗外又传来熟悉的埙韵,这些天,他没有再来看她,却在每个黄昏准时在这院中吹起埙曲曾经那么悠远宁静的埙声,诉说着那些美好宁静的岁月,而如今,每想一下都是痛的
宛玉默然地听了一会儿,叹道:“其实,陛下对姐姐的情义仍旧,姐姐今后依然会”
“宛玉。”雨薇却打断了她,“你不必劝我了”
她看着宛玉,仿佛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这世上终究没人懂她
屋外的埙声渐渐杳远,她犹豫了一下,起身追了出去。
“陛下!”
如烟的雨雾中,他清瘦的背影骤然停驻,缓缓转过身来。
“雨薇想求陛下一件事”她平静地说道,“请陛下放我走吧!”
嘴角将要扬起的笑意骤然凝固住,他的眼中现出失落:“雨薇,不要再执着了”
“这世上再没有江雨薇了,请陛下放过民女吧”她固执地重复。
没有回答,僵持着的静默,就连同周围的空气都仿佛静止住了一般
许久,他开口,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执拗:
“不!朕是不会放手的!”
作者有话要说:
☆、出逃
入夜,嘉福殿里灯火通明,却不见一个宫人侍婢。
曹睿一本本翻看奏折,本就清隽的脸庞的晃动的烛影下更显消瘦。他身旁只有曹爽伫立着。
“司马家已抵达了温县的旧居,此番司马家走得彻底,遣散了所有幕僚,连京中的府邸都已变卖”曹爽禀道。
“司马懿的部将可有什么动向?”
“毕竟是司马仲达主动请辞回乡,他的幕僚和旧部在暗中虽也有些微词,却并不敢有何异动”
元仲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又翻了几页奏折,便疲惫地倚在座靠上,闭目养神。
“国事虽然要紧,可陛下的龙体也要保重”曹爽劝道。
“她那里怎样了?”元仲却突然问道。
曹爽愣了一下,才明白他之所指:“江姑娘这些日子起居饮食都已如常,身体也在调养中渐渐恢复,只是对太医的用药有些疑虑,提出要她自己拟方,自己煎药江姑娘的药方,臣每一张都交给太医过目过,虽用药常有变动,但多以调补气血为主,并无任何不妥,臣已着太医院选最好的药材,照方配了送去”
元仲闭目听着,抿唇不语。
曹爽犹豫了一下才道:“容臣斗胆说一句,如今看江姑娘的情形,已渐渐走出失子之痛的阴霾陛下不如乘此机会与之冰释前嫌,赐她名位荣宠”
“昭伯,”元仲叹道,“你还是不懂雨薇,她要的从来不会是这些”
曹爽不明所以。
元仲平视前方的目光渐渐虚渺,耳畔似乎还在回响雨薇的声音:
“可你杀了我们的孩子”
“世上再没有江雨薇了,请陛下放过民女吧”
心骤然一凛,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你叫太医即刻把雨薇拟的那些药方送来给朕看!”
西郊行宫。
雨薇从面前的一大包药材中,捡出几片干花瓣状的药材,对身边的阿芷道:“这是曼陀,帮我一起挑出来。”
“是。”阿芷伶俐地动手,不一回儿面前就有了一小堆。
“这是最后一味药了。”雨薇抬头,涩然一笑道,“把麻沸散的配方用作蒙汗药,真觉得挺对不起师傅的”
阿芷迟疑了一下:“姐姐真的已下定决心要离开了吗?”
“阿芷,连你也不明白我吗?这洛阳,已无我容身之处了”雨薇叹了口气,转头注视着她,“当然,如若你和阿术不愿意和我一起走的话”
“不,姐姐怎能这么说,我和阿术会一直跟随着姐姐”阿芷急道,顿了顿,又叹,“阿芷只是心疼姐姐,想到姐姐形神皆伤,却又要辗转流离”
“可选择逃开或许是我唯一的出路了”雨薇轻轻扬起嘴角,幽幽道,“其实,江雨薇从来都不是坚强的,我一直都是那么的懦弱,有些伤,让你痛到无法面对的时候,能做的就只有逃避”
阿芷似懂非懂,却还是认真地点头:“不管怎样,还有我和阿术,我们永远都是姐姐的亲人”
“阿芷”雨薇感动地抱住她,冰寒的心头渐渐漾起暖意。
是夜,便是出走计划实施的时候了。
原来,在这几日里,雨薇已把麻沸散的成分分别开入每日的药方里,再从送来的药中将所需的药材找出来,最后合在一起煎成了麻沸散,然后让阿术悄悄潜入膳房,将药下在侍从们的饭食里
虽说行宫里的侍从数量远不如宫里的禁卫,且对雨薇他们一直礼待有嘉,可毕竟守卫森严,要硬闯出去是不可能的没成想此时此刻,这些麻沸散的量倒足够够他们昏睡一两个时辰了
阿术在最后击晕了几个没有服药的侍卫之后,便带着雨薇和阿芷顺利地踏上了马车。
“先生”
正在这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宛玉的声音。
雨薇刚要上车的身影一滞。阿术警觉地握了拳,却被雨薇的眼神制止。
“宛玉。”她坦然地转过头。
“姐姐真的要走?”宛玉盈盈的双目中已垂泪欲滴。
“嗯。”雨薇点了点头,“我去意已决。”
“淑媛娘娘果然没有说错,她说,先生的心绝不会在这宫闱方寸之间”宛玉黯然道。
“刘淑媛?”雨薇愕然。
“是的,”宛玉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绿玉佩,“前日,刘淑媛托我将此物送给江姐姐,她说,依先生的脾气,在经历了这些事后,这洛阳宫便再也留不住她了。可前路茫茫,先生若无处可去,不妨拿着这玉佩去找娘娘的父亲山阳公”
“山阳公?前朝献帝?”
“是,山阳公退隐后醉心医学,曾得高人指点习得精妙医术,并在山阳城一带结庐行医,在民间颇有些声望。以姐姐的医术修为,若去他的医庐,山阳公定然如获至宝,这样既可隐姓埋名又不废悬壶济世的初衷”
雨薇接过玉佩,刘淑媛温婉执傲的样子又浮现眼前,她不由得泪盈于睫,只觉得这漫漫异世到底还是有人懂她,即便与之淡水之交,却相知在心,世间知己,不过如是
“替我谢谢娘娘。就说雨薇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记住娘娘的这份情谊”
她顿了顿,看着宛玉清丽的脸庞,心头亦涌起几分不舍,“还有,宛玉你也好自珍”
“姐姐”宛玉潸然泪下,看着转身上车的雨薇,追上一步道,“请容许宛玉叫您一声‘师傅’”
雨薇没有再回身,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我的师傅曾说过,医道,仁术也,术业有涯而仁心无界宛玉,你身在宫闱或许还会面临太多的身不由己,却只愿你心如菡萏,永远不悖自己习医的初衷”
“是。宛玉永远都会记得师傅的话。”她郑重地回答,然后退了一步,敛衽、屈膝、拜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雨薇却登上了马车,车帘落下。她浅笑着抬起头,只为不让身旁的阿芷看到自己眼角将要滴落的泪珠
马车疾驰在暗夜的原野上,而雨薇身裹着那个猩红色的斗篷,倚在车窗上,听风吹过山峦滹隙,回想着前事种种,只觉得恍惚如大梦一场
可是,渐渐地,风声中开始夹杂凌乱的马蹄声,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阿术,怎么了?”阿芷掀起一角车帘,问驾车的阿术。
“似乎是羽林卫追来了”阿术回望了一眼道。
雨薇心头一紧,耳畔似乎又响起元仲的声音——雨薇,朕是不会放手的
终于被追上,几骑铁骑拦在了车前,逼停了马车。
元仲,你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
——雨薇心底长叹了一口气,——忽然又想起他登基那一日,也是这样的情形,她黯然离京,他跨马追来,那般的执着霸道却有光芒璀璨
——只是,今时今日,一样的情形,却是再不复曾经的感动了
“姐姐,可要硬闯?”阿术握紧了马鞭,转头轻问。
“不必去冒这个险了”雨薇坦然答道。
然后她掀开了车帘,走到车头上,面对前方的数十铁骑,抱拳道:“诸位可是羽林禁卫?”
“你是江雨薇?”马上的人不但没有回答,却反而问道。
“是。”雨薇点头,话音未落却只闻“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