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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迂回的路-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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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招牌四周边有转动的红绿小灯炮,不住闪动,像圣诞节装饰,把女子面孔掩映得像个洋娃娃。  

  她穿着小背心短裤高跟拖鞋,肉质看上去光滑丰硕,只有十八九年纪,笑容可掬,“我叫小红,你,先生,收你五百块。”  

  千岁听说过可以还价,但是不知怎地,开不了口。  

  “下车来呀。”  

  他推开门下车,就这么一次,兄弟吹起来牛来,也好有个话题。  

  他锁上车门,跟小红进店。  

  他照规矩先付过钱,小小板房里故意挂着一盏红灯泡,照得职业女子肤皮红粉绯绯,更加吸引。  

  那女子问:“有没有女朋友?”  

  他不答。  

  “为什么到这里来?”  

  他想了想,忽然这样说:“这条路,走了千百次,愈来愈彷徨,都不知道往哪里。”  

  谁知那女子轻轻说:“通往我这里。”  

  “几时可以停下来?”  

  “现在先休息一会,我帮你揉揉肩膀。”  

  “我是一个穷家子,又不爱读书,我没有前途。”  

  女子格格笑,“你想太多了。”  

  他开了一瓶啤酒递给他。  

  他也觉得自己奇怪怎么会在那种时候说起那种话来。  

  那女子靠拢来。  

  那已是去年秋冬的事了。  

  他忽然觉得无比的寂寞荒凉,仍然撑着跑长途,时时唉声叹气,千岁认为那就是他未来的写照:一路上不住喝水诉苦想当年,吐完苦水又不忘告诉手足们,某村某屋里,有他新娶妻子,才廿三岁,明年初生养,是个男胎。  

  千岁觉得他们猥琐:什么都不懂,单擅繁殖,子又生子,孙又生孙。

  没想到年轻的他更加丑恶。  

  医生同他解释过,这种病,医好之后,十多年后,仍然可在血液中验得出来  ,是个终身疮疤。  

  他叹口气。  

  回到家中,堂兄正等他。  

  “去了哪里,等你大半天。”  

  千岁说:“你又没有预约。”  

  堂兄推他的头,“你是银行大班,见你还须预约。”  

  两兄弟结伴出门。  

  到了旺角,金源指给千岁看:“这里高峰期一晚有一百多部车子在任意设站,等候乘客。”  

  千岁见到车子停满几条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每条路上都有几个售票员,大专叫喊:“去领岗,还有六个空位,即刻开车!”  

  “单程三十元,来回五十元!”  

  金源笑说:“该处是重灾区,其实所有地铁站、火车站,都有站头。”

  千岁看得发员,“这是几时兴起的生意?”  

  “去年领岗实施廿四小时通关,政府对跨境载客车的配额放松,该行应运而生,兄弟,脑筋要转得快,否则饿死人。”  

  “啊都是为着三餐一宿。”

  金源取笑他,“我们人人只是为着两餐,千岁,只剩你有理想,你最伟大。”  

  千岁装作听不见,“做得到生意吗?”  

  “你这句话真外行,有生意在先,才有人来投资,这是学校里老师说的:有求必供。”  

  啊,说到经济学理论上去了。  

  千岁抬起头,只见城市霓虹灯把天空照成诡异的暗红色,一颗星也看不见。  

  “这些车载客到哪里?”  

  “跨境去番禺、横山、宗山,但见领岗客多,全部去领岗,比驾长途车简单得多,已替你取得两地客运营业证。”  

  “多谢大伯,多谢源哥。”  

  “来,与你去吃甜粥。”  

  “我不嗜甜。”  

  “怪不得身段那么好,看我,一个水泡圈住腰围。”  

  “源嫂爱你不就得了。”  

  “她妈不喜欢我,说我是个粗人。”  

  千岁不服,“那么,叫她女儿嫁白领文人,学士月薪七千,硕士一万二。〃

  “你太市侩。”  

  到底是粗人,两兄弟嘻哈大笑。  

  半响,金源问:“你为什么不喜读书?”  

  “我也不明,”千岁搔头,“怕是没有兴趣,书上每个字都会跳舞,不知说些什么,为何要学三角几何,日常生活几时用到那些?又为什么学天文地理、历史社会?我可不关心人类是否从猿猴进化,抑或大气层如何形成。”

  “粗人!”  

  两兄弟又笑得绝倒。  

  他们自幼合得来,好比新兄弟一般。  

  金源打电话叫女友出来,千岁先走一步。  

  回到家里,发觉母亲在看旧照相簿。

  七彩照片有点褪色,有千岁第一天上小学时穿校服十分神气模样

  “第一天上学就被同学取笑名字俗气,他们都叫国栋、家梁、伟民、文良、兴华。”  

  母亲笑着主翻过一页,“千岁这名字才好呢。”  

  “谁要活上一千岁。”  

  千岁最喜与母亲抬扛,这样,寡母的日子容易过些。  

  “我如活上一百岁,看到曾孙出生,就够高兴的了。”  

  “他们又叫什么名字?”  

  “王家兴、王家旺、王家发、王家好、王家和、王家齐……”  

  千岁怪叫起来。  

  母子笑成一团。  

  他们也有开心的时候,那晚千岁睡得很好,梦见父亲回来找他。  

  他心底知道父亲已经辞世,故此开心地问:“爸,什么事?”  

  “找你喝茶去。”  

  “我拿件外套。”  

  一转身,父亲已经不见。  

  梦中父亲只得三十余岁,满面笑容,穿唐装,头发油亮光滑,像是刚从理发店出来。  

  过两日,千岁觉得他的身体可以支持,他恢复了夜更司机生涯。  

  每晚十时许,他离家开工。  

  蟠桃送来一件吉祥物,千岁顺手挂在车头,讨个吉兆。          

  十四座位车顶还装着一架小小电视录影机,如果没有女客,可以播放较为大胆的影片,这也是生意经。

  一连几星期车子满载客人。  

  不知怎地,千岁只觉人愈多他愈寂寞。  

  满车是人,喧哗吵闹之际,他甚至想哭。  

  一个老妇牵着外孙小手上车来,她教小孩唱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块糕,一块糖,吃得宝宝笑呵呵。”  

  车上其余人客也跟着唱。  

  千岁一声不出。  

  渐有客人专候他的车。  

  “这司机年轻、专注、斯文、途中又一言不发。”  

  原来不发一言是如此难能可贵,可见世道渐过成熟。  

  女客挑司机,她们怕黑壮大汉,驶到偏僻地区,谁知会发生什么事。  

  故此一见千岁,便立刻上车。  

  一夜,有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两个十岁左右女儿上车。  

  “三个一起,车费收便宜点。”  

  千岁摇头。  

  那三角眼,横脸的女子立时发作,喃喃咒骂,忽然迁怒两个孩子,无故伸手拍打,嘴里说:“净懂得吃睡玩,又不见你俩勤力读书,陈家女儿聪明,李家女儿会做家务,你俩会什么?”愈来愈挑剔。

  这时车上已坐满客人,车子本来就要开动出发,那女子在车厢中却宛如演说般愈骂愈起劲,其他乘客敢怒而不敢言。

  这时她忽然甩了一巴掌打向女儿,“打死你这种废物”,小孩低头不出声。  

  千岁忍无可忍,转过头来,“你!”他指着那女子,“你噤声,你再说一句话,我赶你下车。  

  那女人惊骇,骂遍天下,她从未遇过敌手,况且,她又不是骂别人,难道打骂自家孩子都不行?

  她刚想发难,一抬头,看到铜铃似一双大眼睛瞪着她。  

  那司机又说:“你坐到最后座去,不准再出声。”  

  没想到后座一个乘客立刻让位,不由那悍妇不乖乖坐到后边,这时,其他乘客忽然齐声鼓掌。  

  她为什么不带着孩子下车?没人知道。  

  千岁大声说:“开车。”  

  一直到目的地,女子都没有再讲一句话。  

  乘客请两个孩子吃饼干果汁,有人轻轻劝:“不开心也不可拿孩子出气。”

  车子停下,乘客纷纷下车,有人说:“司机你做得好。”  

  千岁也不知他自什么地方来的勇气,这时的他低头不语,也许,他同那女子一般愤怒。  

  金源说过,有求必有供,千岁看见一大群衣著暴露的年轻女子勾搭众司机。

  她们嘴里嚷:“我们这里选槟榔西施,请司机投票,冠军可得房车一辆,亚军则往香港旅行。

  “我是七号幸运号码”她们嘴里嚷:“我们这里选槟。”  

  “我是十八号,选我会发财。”  

  “投票站就在前边,在表格上写下车牌号码,投下即可,请投三号一票。”  

  司机们笑颜逐开,纷纷掏腰包买槟榔。  

  这时忽然下雨,西施们也不怕,冒着雨向司机攀谈,送上笑脸。  

  雨水混着泥瓣溅在腿上,她们并不介意,这三餐一宿来得不易,谁敢小覤她们。

  有人敲他的车窗,他重重吁出一口气,打开玻璃,付上一百元。  

  窗外少女递上一包槟榔,“先生,投我一票,记住,二十一号。”  

  拉票技术,不下政客。  

  坐满客人,千岁又开动车子。  

  那一年,经领岗出入境的旅客已增至二千四百四十多万人次,比上一年增加四成多。

  不开工,千岁也没闲着,他把车子里外冲洗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松脱破烂部分全部修妥,整条街最漂亮的车就是他那架。

  大伯说:“这么勤力,照说做苦力也会发达。”  

  千岁不出声。  

  他的传染病已受控制,但仍需服药,头上伤口复元,在头发遮掩下,已经看不出来。  

  他仿佛是痊愈了。  

  一日,蟠桃来看他。  

  “清明,结伴扫墓好不好?”  

  千岁轻轻说:“扫墓不是节日。”  

  蟠桃说:“你开车负责接载,我去准备食物花束,大家合作。”  

  这也是办法,两家人合在一家办事。  

  千岁点点头。  

  蟠桃仍然支吾着不走。  

  千岁知道她的意思,他又轻轻说:“蟠桃,我不适合你,你应当找一个老老实实、工作定时、会听你话的男伴。”  

  蟠桃走近,忽然握住千岁强壮手臂,轻轻抚揉,“我喜欢你。”

  她说得再直接没有。  

  千岁也讲得更加明白:“我配不上你。”  

  “胡说,你家做修车,我家做木工装修,刚刚好。”  

  千岁进一步拒绝,“我没打算成家。”  

  蟠桃十分激动,”做朋友行吗?”她红着脸落下泪来。  

  “我不想耽挌你,同我走得近,你的名声会受影响。”  

  蟠桃终于明白了,“你不喜欢我。”  

  “不不,”千岁辩白,忽然他又承认:“不是那种喜欢。”  

  蟠桃抹干眼泪,仍然不愿放开千岁手臂。  

  “我会当你妹妹一般。”  

  “我已有三个亲兄弟。”  

  “你看你多幸福。”  

  蟠桃低头,忽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我一点主意也没有,我还没资格找女朋友。”  

  “你并无意中人?”蟠桃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我还有点事要出去。”  

  他独自到欢喜人茶室去吃菠萝刨冰。  

  雨下得更大了。  

  冰室里只有他一个客人,玻璃门外贴着古旧的雪山图案,表示室内冷气开放,装修三十年没变过,老板娘一边点数目一边唉声叹气抱怨生意欠佳,“全盛时期,这里挤满英文书院学生。”  她说。  

  那日,安娜告假。  

  伙计一下没有,一下在拖瓷砖地板,稍后递上刨冰。  

  老板娘忽然问千岁:“你喜欢什么样的女朋友?”  

  千岁吓一跳,不出声。  

  “面孔要漂亮,身段高挑,可是这样?”  

  千岁点点头。  

  老板娘笑,“会读书弹琴,文静、高雅。”  

  千岁也笑起来。  

  “最重要的是爱你爱得不得了。”  

  穿着制服的伙计插嘴:“那样的人,哪里去找?”  

  老板娘说:“安娜今日相亲去了,不知结局如何。”  

  千岁在冰室门外站了一会,雨好像没有停下的意思。  

  一个穿白裙的女学生背着书包打着伞站在对面马路,手里挽着小提琴盒,大眼长直发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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