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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关照。”金善卿心如明镜,倘若老葛知道他私运军火,便会第一个去告发他。这才叫官,邀功请赏,升官发财是他的本分,这里边没有半点错处,有错的是那些以为混官的人会讲义气、有良心的傻瓜。不过也有好消息,外号“桑砍头”的桑德森,跟他有点交情,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改天在下请各位进城逛逛。”金善卿作了个罗圈揖,退了出来,心里盘算的是撒开腿就逃,还是留下来四处打听打听。老葛猜的没有错,他今天来接的就是那艘丹麦船,被查获的违禁品十有八九就是他替天津铁血团弄来的那批军火。他干这类活已经有些经验了,支持北方革命党是同盟会的良好意愿,替他们捣腾军火是他的一部分工作,他虽说从未失手,但中间出点岔子也是常有的事,并不可怕,但这一回有些个难办了,津海关的洋人里边多是英国领事馆的探子,他们插手在这件事里,麻烦就多了。
不能就此退缩,这批货更不能撒手不管。敢于冒险的人,才能得到最大的奖赏,这是金善卿的信条之一。当然,不顾危险而冒进的人是真正的傻瓜,这也是他的信条。他是个灵活多变的人,厌恶规矩,热爱“手段”。
于是,他像逛大街一般,甩着袖头儿,潇潇洒洒地走上码头,要亲眼证实一下他那批被查获的军火。那艘挂丹麦旗的火轮船已经停靠在码头上,十几个搬运工从船上扛下来大大小小的木箱,装上一辆俗称“地牛子”的四轮人力货车,几名持枪的清兵在周围警戒,一小群洋人在一旁吸烟,里边没有他认识的桑德森,另有几个翎顶辉煌的大清官员瑟缩在一边。不用问,金善卿一打眼,就知道这正是他来接的那批货,边上的就是津海关专管缉私的超等总巡与直隶总督府的官员。一旦洋人出马,大清的官员便成了碎催。金善卿最见不得这种奴才像,许是他在学校时跟洋教员打的交道多了,礼尚往来,而且一无所求,所以他既不恨洋人,也不怕他们。他们也一样是猴子变的,按他们自己的话说。
麻烦喽。金善卿莫名地一笑。在金钱上,这件事对他并没有多大打击,搞走私的人,丢了货是常有的事,前几趟的利润,足可以抵消这一次的损失,没什么可怕的,过几天再干一票就是了。但他心下犹疑的是,这批军火的买主是本地的铁血团,那帮子少爷革命党不会就此放手。
立马拔腿逃跑倒是脱了险了,但在铁血团和同盟会面前却显不出咱爷们儿的本事。金善卿也有些拿不准自己该干什么。
也罢。他抖了抖皮袍下摆上若有若无的尘土,踱着四方步,甩着袖头,向那一小群洋人走过去。
1950年3月,天津市镇反办公室第十八号审讯室。
镇反干部:别老表白自己,你也该讲点实在东西了。
王九:(绰号“多一划”,原为福寿汤馆的伙计,现在是解放浴池的职工,面临退职)我记得有个洋人,名字叫桑德森,起个中国名叫桑春城,外号“桑砍头”,据说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同时,这家伙也是个塘腻,天天下晚来我这儿泡澡,就喜欢找人穷聊,中国话说得好,就是带点广东鸟语的味,骂起人来也厉害,南北大杂烩,可多半时候还是挺斯文。整个华界的澡堂子,大概齐就这么一个西洋堂腻,还让我给赶上了。这个人身上白得活赛白条鸡,胸口一大片红毛,围条大毛巾,往榻上一坐,老是拉着别的客人跟他喝茶,就着葛沽罗卜和五香果仁,跟着就是问东问西地一通海聊。有时聊得高兴也请人吃饭,他的口味杂得很,门口几家菜馆轮着叫,什么古老肉、糖醋鱼、赛螃蟹,有一次看见隔壁洗澡的叫了盘蚂蚁上树,他没见过,硬是光着腚眼子,端了条大黄花跟人家换过来……
镇反干部:跟他来往的中国人有没有一个叫金善卿的?
王九:有,金大少嘛,大关金家的后人,祖上是河北大关上的税吏,发了几辈子的财。光绪年间他还是天津出了名的狗少,到了宣统,好像是不一样了,不那么浑了,听说是在外洋留过学了。金大少不是塘腻,但也隔几天来一趟,多半时候澡也不洗,就是跟桑德森叽咕个没完。我看,他们俩有事,不是穷聊。
镇反干部:是不是有什么密谋?是见不得人的事?
王九:那是肯定的,您老想啊,一个洋鬼子跟个革命党在一块,有么事?准不是好事。
镇反干部:他是革命党?不会吧。
王九:我也是听人瞎说,当不得真。
2
就这么一晃当,春节就过去了,铁血团因为军火的事不依不饶,可又能怎么样?金善卿心里有根得很,货丢了我赔钱就是了。反正他的运气好,眼下情形不同了,丢货的第二天,南方临时政府跟袁世凯和谈成功,隆裕太后下旨退位,同盟会也就不再“窜叨”北方革命党搞暴动了。这样以来,铁血团要是拿了这批军火,反而成了累赘,六万块鹰洋的定金还给了他们,还请他们在有名的“八大成”之首聚和成吃了顿好的,他们自然满意得很(详情见另一个故事《富人党》)。但是,把这么一批在列强军队中也算最好的枪枝给丢了,金善卿心有不甘。
同时,他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判断:他认为,同盟会跟袁世凯的合作根本就成不了,双方全无真意。他每天盯着上海的《新闻报》、天津的《大公报》和英文《京津泰晤士报》,从谈判双方各自提出的条件来看,两方的利益相距甚远,都想利用对方,把大清国弄下去,自己上台坐江山。所以,孙文把临时大总统的位子让给袁世凯,也是迫不得已。
为了争这个位子,过不了几个月,双方就得拉出军队,再干一场。那个时候,这批军火对同盟会来讲就如同雪中送炭了。金善卿发现这是一个机会,他可以不去请示同盟会,用自己的钱先把军火捞出来。等双方一开战,这就是打破头的抢手货,不论卖给哪一方,都是几倍,几十倍的利市,当然,他只会用来支缓同盟会,这是他这个革命者的本份,同时,同盟会自然不会让他白损了本钱,没有现钱不要紧,顶出些产业来也不错,他早就看中了同盟会在天津开的几家赚钱的买卖,这也可以说是他恢复家业的头一步。
算盘打得是不错,对方方面面都交代得过去,也无损于他对同盟会的忠诚,下边就得按部就班地干活,想办法捞军火。
当然,如今日子不错,除了闹革命,该受用的还得受用。今天是正月初七,街上做小买卖的都上街了,金善卿早饭吃了一套煎饼果子,两个炸糕,都是他的车夫一大早到北门外的耳朵眼胡同和东南城角的老回子那买来的,革命的乐趣就在于过好日子。美中不足的是缺碗锅巴菜,这没办法,吃锅巴菜得亲自去,甭管你是多高的身份,也得跟拉胶皮、扛麻包的挤在一条板凳上吃,买回来味道就不对了。
冷不丁地,门房送进来两张片子,小张的白卡片,不是咱们国民的东西。大清国的片子纸大字大,有红似白,不用这服丧似的玩意儿。
一张片子上的名字是上角利一,五金进出口商人;另一张写着原田正南,人类学教师。这一对玩意有意思。金善卿知道,小日本往外派“细作”,最常用的就是商人与学者这两种头衔,日俄在东北开战前后,天津日租界进进出出的净是这玩意儿。当然,大多数情况下,那也是他们的真实身份,间谍的工作只是兼职。
上角利一看上去还没长开,最多十八九岁,小个子白脸,戴一副银丝眼镜。金善卿在日本很是住过两年,他知道,日本人长得少相,三十岁以下的人,用你判断的岁数再加五岁,多半就接近了。
“金先生,幸会,幸会。早想拜望,苦无机缘,今日有幸,请多多指教。”上角利一的官话讲得非同一般,就是混杂着一股大馇(音茶)子味,他一定是在东三省学的中国话。
原田正南长着个短粗的体形,大脑袋,罗圈腿,一撮小胡子,一言不发,硬橛橛地鞠过一躬,便拿眼睛在金善卿的喉头、胸腹间逡巡。此人必定是个打手。金善卿心道。
金善卿没有跟着他们鞠躬,只是拱了拱手,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没招呼人上茶。
“二位有么事?麻利儿地说,头晌咱还赶着给人说合事儿呢;您要全是炉灰碴子哩咯棱,咱就不留您了。”藏起流利的官话,换成一口本地土语,让这自以为懂中国话的小子费点心思。
“我们听说金先生手里有批货,特地过来谈谈。”上角利一跳过了金善卿的土话,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
“德意志的颜料、门锁、大包缝衣针、五金工具,样样都有,要么尽管说,价钱格外克己。”这俩小子多半是为军火来的。小日本阴险得很,不知道从哪打听来的消息。“要是别的么玩意,像烟土、白面儿么的,你们日租界里多得是,用不着找我。”
“我们要你那批克虏伯后膛七响步枪。”上角利一的小眼睛在眼镜后边一闪一闪的。“你的货款是八万鹰洋,卖价是十二万元,我们给你十二万五千元,卖给我们。”
皮包打开来,一捆一捆的钞票堆在桌上,都是日本横滨正金银行在中国发行的钞票,每张都是最大面额——十元。
人人都说小日本子精细,果然不假,他们从哪打听得这么仔细?“你们打听得这么清楚,怎么会不知道来晚了,货都让海关给扣了,咱爷们儿也闹了个白玩。要不,我再替你们订一批货,不过三个月,保证运到。”金善卿真想不提海关的事,顺手就能把这笔钱骗下来,但小日本难缠得很。
“你再好好想想,以金君的本领,必有办法把货弄出来。大日本帝国向来是知恩图报,帮我们办事,好处大大的;给我们添麻烦,麻烦大大的。”上角利一鞠了一躬,转身就走,原田正南把钱又收拾好提在手里。日本人的小心眼是有名的,果然“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哪凉快哪呆着去吧。拜拜……”站在客厅门口,金善卿没再往外走。虽说日本人在中国势力不小,但他们是狗肉上不了台盘,犯不上客气。他最喜欢的是英国人和德国人,粗鲁莽撞的美国人也比小日本强。
不过,这俩小子就这么走了?他知道这些东洋人,认定一条道,不撞墙是不停步。日本人自己的军火也不弱,从关外运进来,不过一两天的功夫,干么费这么大劲,盯着他这批货?这里边必有猫腻。
让东洋人这一搅和,金善卿有点倒胃口,刚刚下肚的煎饼果子跟耳朵眼炸糕在胃里边开了战,一股子一股子地往上泛酸水,带着绿豆面的味道。按医道上说,怒伤肝,忧伤心,而焦虑则伤胃。小日本儿的出现,对他还真是有些影响。他跟日本人打过不少交道,若说对他们临走时撂下的威胁一点也没往心里去,那是吹牛,这帮家伙只认目的,不管手段,危险得紧。
原本他今天打算着顶门到家里去找桑德森,让小日本一耽搁,就有点晚了。推开门看看天,艳阳高照,没有一丝风,春节一过,确是大地回春的样子。这种天气穿不住大毛皮袍,便让仆人拿来件银鼠袍子,暖帽也换上同样质地的,这是身份,没这份讲究,谁知道哪个关节眼儿上的人物看你像个“老赶”,就此小看了你,事也就办砸了。
这些日本小萝卜头儿要德国军火干什么?坐在洋车上,金善卿又犯开了寻思。必定不会是拿来打仗,他们自己的枪炮也不弱。日本人的心思最难琢磨,他们喝个茶还得打狗洞般的小门钻进去,何况干别的事?
现在我们回到故事的开篇。洋车跑上法国桥时,他还没有想得很明白。不过,金善卿有一个非常自得的习惯,凡事要是想不清楚,他绝不跟自己较劲,放一放再说。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他没有注意到,洋车下桥后往南一转跑进俄租界的时候,一辆洋车变成了五辆,四个年轻人坐着洋车把他的车夹在中间。最后面还跟着辆马拉轿车,不紧不慢地,拉开一丈多远的距离。
他的车夫许是觉出不对劲,想从车队中摆脱出来,刚一扭车把,后边的洋车当即撞了上来,把金善卿的车子撞翻,他便从车中飞了出来,结结实实地扔在了菜市场的大门口,四个年轻小伙子上来,七手八脚地抬起拼命挣扎的金善卿,嘴里叫着:借光,借光,救人要紧。一喊号,将他丢进马拉轿车。啪地一声鞭响,车帘放下。一枝手枪顶在他的额头上,凉丝丝的,还挺受用;接着,有人拉起他脖子上围的智利骆马绒的大围巾,把他的头包了个严严实实,像是五月节上供的大粽子。
马蹄声得得地敲击着条石路面,马脖子上的串铃丁玲玲地清越得很。
绑架他的肯定不是日本人,他们办事精细得紧,没这么毛躁,金善卿心道。听起来,马脖子上的这串铜铃,铸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