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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 第9期 … ’96科幻文艺奖征文
潘海天
那一年的夏天闷热潮湿。水珠顺着墙往下淌,墙角里长满了苔藓。楼梯的木踏板也受了潮,不再吱吱嘎嘎地叫个不停。我躺在床上,可以听到蠹虫和白蚁在门廊里蛀蚀柱子而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在这鼓点般的乐声中,有人敲门了。
我打开了门,一个老头站在门外,抱着一只毫不起眼的罐子。
我把他请入客厅,客人神经质地摩挲着那只罐子,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道:“你在当地是个有名的收藏家。这是我在靠近马德拉斯一个极为偏僻的小村庄里找到的东西,当地人把它叫作‘海眼’。”他把那只罐子摆在桌上。
我一直打量着这位客人,却看不清他灰蒙蒙的脸,因为它一直隐藏在一顶同样灰蒙蒙的宽檐帽下,我只看清了那双把罐子摆到桌上的手。它们青筋暴勃,皮肤枯干,沾满了尘土和墨水;我还瞥见了那只迅速缩回的左手上少了两个指头,伤疤是新的。
我不安地端详着那个罐子。这是一个看不出年代的陶土罐,只有半尺高,粗糙而发红的罐身雕刻着最常见的波纹线。口颈部磨得光溜溜的,手指顺着它滑过,可以感到口沿上有几个小得难以察觉的缺口。
土罐身上有好几道裂纹,其中有一道又深又长,从上贯穿到下。仿佛是为了防止它裂开,一根粗糙的鹿皮索胡乱地在上面箍了一圈。
我顺手提了提罐子,它那异乎寻常的沉重使我吃了一惊。罐子并不是空的,它装着小半罐的液体,显得黑黝黝的,看不清罐底。我怀疑地看了看客人,老头以一种压低的嗓音说:“那些水属于罐子的一部分,它们永远也不会干涸。”
我注意到他使用了一个复数。
他继续压低嗓子说:“‘海眼’是通到海里的通道,你难道没有听到过类似的传说吗?”
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这种事我从不相信。”
他有些恼火地站了起来,问我是否有小石子之类的东西。
我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便给了他一枚一元钱的硬币。
他把硬币放在手里把玩了几下,当着我的面把它投入罐中,硬币很快地沉了下去。我发觉罐中的水其实并不是黑色的,因为在水下很深的地方还能看见硬币在发着光,直到它沉没看不见为止。
客人以一种快乐的神气说:“你看见了吧?是深度使水显得发黑的,这个罐子是没有底的。”
我目瞪口呆了,嘟哝着:“这叫人难以理解。”罐子里的水看上去绝不会超过四指高。我小心翼翼地捧起罐子,把它举过头顶。罐子的底部看上去是实实在在的,并且与罐身毫无区别,在正中央有模糊不清的铭文。
“大概是东汉时期的。”我勉强说道,想掩饰我的尴尬。
客人摇了摇头说:“我不太懂考古学,我只知道‘海眼’的传说千百年来就在那个村子里流传。我把它带走时村里人显得很高兴,因为他们相信这罐子是洪水的祸根。”
我放下罐子,直截了当地问他要多少钱。
“我老了,不想再带着它东奔西走了。你能给我需要的东西。”他开了一个我勉强能够接受的高价。
我天生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习惯,因此就这么成交了。老头带着钱走了,消失在门外潮湿而灰蒙蒙的空气中。
以后的好几天里,我都在研究这个罐子。我翻阅了大量的资料,也没有找到那个模糊不清的铭文的出处。在此期间,罐内的水却发生了令人惊奇的变化。水从黑色变成了深蓝色,真正的大海的颜色。水面虽然不足三寸方圆,却也波澜起伏,泛着白沫和水藻,散发着一股腥味。我用一把调咖啡的小勺舀了一点水倒在桌子上,干了以后留下了白花花的盐渍。毫无疑问,这是普普通通的海水。
紧接着没多久,泛蓝的水又从罐子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澈的流水,我能清楚地看到水底的砂砾卵石,也能听到泉水在河床上流动发出的汩汩声。流水从罐身的一侧涌出,笔直地流向另一侧,毫无阻隔。我试着往里面扔了一片草叶,它在水面上打了个旋,随即顺着水流消失在罐身的一侧。我对着罐口东看西看,再也没见到那片草叶,很显然它已经出了我的房间,不知在哪处的山涧中自在地漂流。
看来老头没有和我说清楚,这罐子不仅仅是“海眼”,还是“水眼”,它通往宇宙间的各个水域。如果说水是生命之源,那么它就是包容所有生命之源的源头。
我把鱼缸里的一条金鱼投入罐中,看着它欢快地摇着尾巴,消失在水罐深处,再也没有出现。
我转动罐子,想改变水流的方向;我倾斜罐子,想倒出一些水来。一切都是徒劳的,水流顽固地从西向东;倾斜罐子后,情况更糟糕,罐口变得水汽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没有水流出来。要想从罐中弄出水来,目前只有用我那把调咖啡的小勺了。
我也对着罐子思索着,这个罐子突破了空间的限制,连通了各个水域。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能通到有水的空间中,也许只有丰富的水才能使它工作。也许当初就是这么设计的,也许它记录着千百年,甚至亿万年来的水质变迁,从水中诞生的第一个原核生命,到大面积的石油污染过的海面。
罐子里水域空间的变化都是突然和毫无预兆的。有一次我正坐在躺椅上面对着那个罐子,记得坐下来之前罐子里还翻腾着一种黄澄澄的急流,水中杂着大量的泥沙。俄顷陶罐突然猛烈地晃动了一下,水花四溅中一只黑糊糊的爪子伸出了罐口,尖利的指甲在罐口滑了一下,发出了粗糙的摩擦声。我猛地跳起来快步奔到桌前,罐子里除了一汪墨绿色的死水之外,连一丝波纹也没有。我惊魂末定地回想起那些足有一寸来长的锐利的指甲,天知道这汪死水之中隐藏着什么怪兽。我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小勺发着恶臭的绿水作为样品,请海洋生物学实验站的一位朋友代为检验。他告诉我水中含有大量的甲烷、甲醛、氨和一些矿物质。
“很接近史前海洋的成分,老兄,你从哪儿搞到的?”他在电话中兴奋地大叫大嚷。
我只有耸耸肩膀,无言以对,因为那汪绿水早已无影无踪,涓滴不剩了。罐子中现在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巨大的疯狂旋转着的漩涡的一部分。
我惊讶地发现罐中的急流竟然成了一道倾斜的水墙,猛烈地冲撞着罐身,哗啦啦作响。恐怕以前我并未说明白,在离那虚无的罐底大约四指的高度内,水流总是从冥冥中来,向冥冥中去,这块区域是属于那不可知的空间的;在四指以上高度里,罐身内侧则是完全存在着的实体,翻滚的浪花拍溅在上面也能反弹起来,溅落回去,或者高高地喷出罐口,变成一层笼罩在罐口的水汽。罐子现在就在这股力量之下格格作响,我担忧地看着已经渗出不少水的那道裂纹。我取水用的勺子早已被这股巨大的水流从我手中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水流倾斜成45°的水墙,多大的漩涡才能造成这样倾斜的角度啊。我跑到书架边,用颤抖的手指抽出一本书,找到这么一段话*:
……极目望去,只见这个漏斗的内部是滑溜溜、亮闪闪、黑黝黝的水墙,同水平线构成四十五度左右的斜角,速度飞快地转啊转的直打转……
一点也不错,这是挪威西北海岸有名的莫斯柯叶大漩涡,我能感觉到水流后面那隐隐传来的咆哮声,这涛声能让最大的鲸战栗不已。
我心惊胆战地望着鹿皮索束缚着的那道大裂缝,生怕大自然的力量会轻而易举地扫除这一渺小的羁绊,那时……
天快亮的时候,漩涡消失了,小小的水罐中风平浪静,我却头一次感觉到了这只罐子的可怕之处。它包含着的可以是瓦·浓·巴尔菩亚寻觅一生的青春之泉,也可以是使阿喀琉斯刀枪不入的冥河之水;它可以是中世纪宗教裁判所地牢中的黑水,也可以是现代工业化城市所产生的酸雨;它可以是枫丹白露花园中阿波罗口吐的清泉,也可以是我的杯中漂浮着漂白粉的自来水。我看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类活动射水圈的影响……可是还有那只不知名的怪兽和莫斯柯叶大漩涡。当我看着鹿皮索在大漩涡的冲击下瑟瑟发抖时,我感到它是那么的脆弱,我无法保护它的周全。我无法明白它的任何机理,它没有控制开关,没有电路导线,它本来就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我想毁掉它,又害怕在所在的城市引起一场洪水。我一直没有采取行动,直到最后明白了所有的水最终将归于一处。
夏季结束的那天晚上,我雇了辆车直奔海边,上了一只小船。在远离海岸的一个地方,我扬了扬手,那个装着生命之源的罐子只冒出了一个小小的水花,就消失在地球上最大的一片水域中了。
*摘自爱伦·坡《大漩涡余生记》。
(本文作者系清华大学学生)
邓汶·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