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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拯将华煅递给石凝:“你再抱抱他吧。”石凝木然接过,低头用自己的脸贴住孩子的脸,眼中光芒渐渐黯淡。华拯喉头苦涩,转过脸去。
到了定风寺,华拯照旧将孩子偷偷缚在胸前,裹上斗篷,露出缝隙让他呼吸。却用水淋醒了小华煅,进了寺,小华煅当着薛循的面被交给了净方大师,婴儿本来就长得大同小异,华煅与赵易又有几分相似,竟将薛循瞒过。
大师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既入了空门,就与世间再无干系,你们可想清楚了?”石凝大恸,险些晕过去。薛循只当她心疼小外甥,一面感激,一面郑重道:“大师,今日之事只有太子和在场之人知道。华大人夫妇自会守口如瓶,我们几个自此挣脱红尘,也不会再来打扰。”净方听明白了言后之意,眼中闪过一丝悲悯,摇头叹了口气,抱着孩子走开。却听石凝道:“大师,我以后来上香,可以瞧瞧他么?”净方一愣,触上她满是哀恳的眼神,不觉点了点头:“相信夫人自有分寸。”
雪后天地间一片洁白,前殿庭院积雪却已被扫得干干净净,一面澄清碧水无波无纹,莲花洁净绽放。
华府公子华煅满月,华拯夫妇带着孩子前往定风寺祈福,回来路上孩子就生了病。
“我对外称孩子撞了邪,不让任何人接近孩子。曾经伺候过煅儿的所有人,包括乳母,都没有再见过孩子,我再换了一批人照顾你。”华庭雩缓缓道。
华府别院中众人听完着曲折百转的往事之后均是默然无声。华庭雩又道:“先太子素以我胡姜江山为重。患立为相,辅佐圣上,又有什么不同?”
薛氏诸人冷笑,薛徕刚要反驳,华煅就已涩然道:“这么说娘亲每年去定风寺,其实是,其实是……”胸口太痛,竟说不下去。华庭雩温和凝视他:“对,她总是找借口去定风寺,我也不忍心阻止。可是你娘亲爱你的心,却是不假。她有多疼你,难道你全无印象?她只有一颗心,夜夜煎熬,终于……”
华煅别过脸去,一滴泪水无声落下:“你对她,好狠的心。”
过了半晌,华煅才可自持,转头看着薛行道:“你们是怎么知道调包之事的?我爹,”他顿了一顿,“华大人,也不会料不到会有人暗中保护那孩子,所以将这事做得极为隐秘。你说我娘老去看孩子,也未尝不可能是因为心疼石家血脉。”
薛行顿首道:“主上说的没错。我们的人总在定风寺附近,每次见华夫人来都要跟着去看看。要见小圣僧其实不容易。华夫人也只是每次都呆呆的在外面听他啼哭,长大了之后就听他念经,过后不免落泪。臣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心里不免起疑,只是终究不敢确定。五年之后,太子死在萧府,臣等想再次确定那孩子是不是小殿下,就去了定风寺拜会主持方丈净方大师。”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大师坚守当年承诺,对任何人都不肯松了口风,也不肯让臣靠近那孩子,臣等无可奈何。哪知刚走了没多久,就听说净方大师圆寂,小圣僧被提前送上了定风塔。自那以后,臣等再没有人见过他,直到十多年后无究大师圆寂,无悟大师下塔。”
华庭雩听了,眼神骤然闪过痛恨厌憎和悲愤。就听华煅已经一字一句道:“我娘在我五岁多的时候生了重病,溘然长逝,原来,原来是你们断了她一辈子唯一的念想。”想到石凝生前之苦,华煅痛极,不得不后退转到水榭中坐下,不住喘息。
薛行等人不敢多言,伏在地上。
过了许久,华煅方道:“那么,你们最后是如何确定的呢?是通过薛真罢?他同我素来亲厚,原来也是你们的安排。”
薛行叩首道:“主上明鉴,臣等也是万般无奈。不过要确定主上身份,其实极难,要不是当日主上受伤,让薛真看到主上肩头的印记,臣等至今还不敢同主上相认。”
华煅一拂袖,桌上茶盏砸落地上。他语音略略颤抖:“你们怎么就不能死了这条心?和仁太子太子妃要的,不过是孩子一生平安。”
薛真这时抬头看着他,严肃而恳切:“主上,我们已经布置了这么多时日,万无一失。主上登基之后,自然一生平安。”
华煅怒极反笑:“你们一步一步引我入彀。要我去取得世之珠,要我带兵,要我受挫回京,要我下定决心在锦安笼络人心,要我答应你回来对付殷如珏。好,你们打的好算盘,我不过是你们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
薛真膝行上前:“患立,我能不能最后一次这么叫你?”华煅一怔,与他对视,听他从容道:“我自小和你一起长大,你的脾气我实在很是了解。你绝对不会愿意卷入此事当中。我也曾经劝过叔叔伯伯们,不要勉强你。可是之后的事情又有什么是由我薛家能够控制?天下大乱,胡姜需要另立明君,你自己难道看不清楚?我将薛容安排在你身边,真的只是为了保护你。哪怕是去取得世之珠,我也不全是为了我们薛家的志向。你要守住锦安,我自然倾全力相助。当日你我,能有别的选择么?我其实,也不过是比你早一些下定决心而已。”薛真难以自己,终于垂下泪来。
“你要是真的不想这么做,薛家绝对不敢以下犯上强迫你。我只在听说你强闯定风寺之后才布置下兵变。现下的局势,就算你不愿意有所行动,唯逍会放过你?他是个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
薛真的话回荡在池塘水面上,水光清冷摇曳。华煅合上眼,满脸疲惫。在薛真以为他早已神游天外不会再回来的时候,他终于睁开眼,却只定定的看向华庭雩,嘴里却对薛真道:“为了天下么?这个天下,竟逼得养育了我二十年的爹要杀了我。”
带刀爬上前来,在他脚边不断叩首,额头砰的撞在地上,血流披面,嘶声道:“太师从来没有说过要杀公子啊。他只要我看到公子有了异心就囚禁公子而已。”华煅心头一痛,默默的看着他,这才隐约有些明白:他终究怕我伤心,所以抢在爹动手之前不顾楚容就在附近贸然出手想制住我,好揽下全部罪责。
却听华庭雩厉声道:“闭嘴!你若早些告诉我他取了得世之珠,就不会今天这样荒唐的局面。”薛真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太师你如果要杀主上,不会有机会活到今夜。”
华煅深吸一口气道:“罢了。你们放过我……放过他吧。”华庭雩却负手昂然道:“你就算不杀我,我也容不下你。如今你我父子情分已尽,不必多言。”复又长叹,“你身上那个印记,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不知是否胎记,一直想烙去,你娘死活不让。没想到果然留下祸根。”华煅看着他苍老而骄傲的脸,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还是薛行解围:“那就请太师下去。臣的手下绝对不会怠慢了太师,事成之后再请太师辅佐主上。”华庭雩冷笑一声,拂袖而去。华府家丁突然有人痛哭失声,知道太师可以幸免,自己却已无生望。薛真带来的兵马将这些人尽数扯了出去。带刀也起身慢慢的跟着走出去,华煅轻声道:“不要伤了他。”薛徕点头,起身出去布置。
院中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刮过荷叶轻轻摇晃的声音。火把的光亮投射在水面上,更显得小小池塘幽深清寒。
薛真等人还跪在地上。华煅注视着前方出神。
夜那样黑,黑到没有退路。
桂花还是那么香,香到梦里。
锦安城这样安静,不知有多少人梦是甜的,甜到不想醒来。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得世之珠自袖中滑到掌心,晶莹剔透世所无双。
百代光阴在这琉璃珠中,不过是一次又一次折戟沉沙,哀鸿遍野,生离死别,家破人亡。
他终于起身,宛若当日沙场入阵之坚毅,却更添凛冽寒意。薛真偷眼看他,以为自己眼花,为何他乌黑的鬓角染了一层霜白?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薛真按剑朗声道:“现在唯逍布置的人手都在忙着找寻骆姑娘,疏于防范。乱中可取胜。薛真来此之前,已命禁军南衙帅包围明央宫,北衙帅已被处决,由路瑞暂代其职。锦安城外各州驻军只听圣上兵符调遣,无人有单独进京勤王之力,请圣上再勿迟疑。”
华煅负手扫视众人一圈,语声清冽沉着:“去吧。”
甲胄撞击剑鞘之声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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酬勤厅里还高烧着烛火。有小太监尖着嗓子在唱歌,华煅走进去的时候看见几个扮了小丑的小太监哭丧着脸,明明是首诙谐的曲子,却被唱得十分凄婉。唯逍还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还拍手叫好,这才看向华煅。
“你瞧这扮相儿,有趣不有趣?是朕亲自画的呢。”他笑嘻嘻的看着华煅。华煅微微一笑,找了张椅子闲适的坐下:“有趣的很。”
唯逍眨了眨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华煅,笑道:“你就为了一个女子,连江山都不守了么?”华煅一笑,坦然道:“我本就是为了自己所爱之人才肯替你守江山。”
唯逍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你果然还是跟薛真亲厚一些,竟肯助他。”语气里竟也带了一丝惊讶与感伤。
华煅温和的笑笑:“我没打算帮他。”唯逍一愣,华煅嘴角的笑容让他想起晴朗无云的秋空,而他鬓边的白色又让他想到灯火最阑珊处的萧索。华煅平静的看向他:“是我,是我自己要做皇帝。”
唯逍呆了片刻,突然爆发一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华煅道:“是你啊。朕怎么都没想到。”他的神色渐渐变得刻薄阴骘,“朕更想不到,你居然肯做一个只有半壁江山的皇帝。”
华煅淡淡道:“我何必替你拼命呢?我要是真的凯旋归来,只怕等待我的,是姐姐和父亲的首级。”话说到这里,他好像轻松了起来,也对着唯逍眨眨眼睛,“与其替你打仗,不如替我自己打仗,不是么?”
唯逍跟着他一起哈哈大笑。笑完了嘲讽的看着他道:“你打算怎样?大概还不能现在就杀了我吧?”
华煅注目于他:“你实在不该是个昏君。”
唯逍挑眉诧异:“难道不是你们非要朕做皇帝的么?那朕怎么做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华煅怔住,唯逍又道:“朕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觉得朕想当皇帝么?”
华煅沉默片刻,老实答道:“不想。”
唯逍笑道:“我从前的确是不想,也把唯遥当作最亲的兄弟,他要皇位,给他就好了。可是你们非逼得我手上沾满了他的血。所以我就想,这是上天给我的命吧,我得痛痛快快的做个皇帝。做皇帝多妙啊,除了做皇帝,还有什么别的位置能大手笔的,倾尽天下的玩呢?”
华煅笑起来,不由颔首:“你说的没错。”
唯逍看着他,口中啧啧道:“你瞧瞧你,还没做皇帝就白头了。将来真做了皇帝,当得跟太师一样辛苦,那为什么还要做皇帝?”见华煅张口,他又截断,自顾自道,“你大概得跟我说是为了天下百姓吧?要照看好天下百姓干嘛不让定风塔上的和尚来当皇帝?手里拿个珠子,什么天灾人祸都提前躲了。”
华煅点头大笑:“很是,很是。”
两人一起笑了许久,终于无言,默默相对。烛火照得极亮,烛芯噼啪爆开。那一室明黄,那些繁复精美的刺绣,那些妙不可言的摆设,那垂手立在一边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同从前的千百个日子并无二致,却刺得人眼底生疼。
外面脚步声急促响起,伴随着金戈之声。华煅站起来,烛火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他对躺在塌上懒洋洋的唯逍轻声道:“我会善待骐儿。”唯逍终于不笑了,平静的
看着华煅:“那么,你替他积点德,别让他的兄弟死得太痛苦。”
华煅点头转身,却又被叫住:“要是知道你钟情于骆迟迟,我大概不会逼她逼那么狠。我真不晓得,原来有人宁可死,也不肯要我给的一切。”
华煅胸口一窒,却没有回头多看一眼。随着华煅远去的脚步声,第一缕曙光照了进来,恰好照在唯逍明黄的衣角上,而他的身体和脸藏在浓重的阴影里,终于黯淡不可见。
忽岁晚(七,八)
(七)凡心
迟迟闻到桂花的香气,逐渐清醒过来,却不想睁开眼睛,因为总觉得如果还坚持睡着,那么发生的一切就只是个梦。
华煅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不住抖动,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他举动温柔,她睁开眼吃力的牵了牵嘴角,随后默默的偏过头去,看着窗外摇曳的桂花和晴光。
她维持那个姿势躺了很久,好像已经成了木泥雕塑,乌黑的眼眸了无生气,象干涸了的井。他坐在一边看着她,光影一点一点在屋里偏移。
“我爹,是怎么……”她干哑着喉咙问。他听见那努力压抑的哽咽,紧紧的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