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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母亲在签好了名字的漆案边坐下,看着花厅里人来人往地寒暄。
不多时女主人霍显看看时间够了,便让人请小娘子出来。
霍姃身着石榴红曲裾,外笼同色绣榴花照眼图案的绢纱襌衣,内衬白色中衣裙,作时行的斜红妆,她年方十四,初露仪态。美自然是极美的,霍显自己容貌只是一般,生了四个女儿,三个随她,不好看,四女儿随了父亲,姝丽动人。四娘子年纪虽小,身量却高挑窈窕,极为清俊。
只是她脸上虽带笑,却很假,像戴着面具一样。
我想也是,对这一屋子的陌生人,如何能真心高兴呢?
霍姃带着得体的笑,陪母亲一一问候在座的勋贵夫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感到霍显看向我的目光里带着恶意。
不过她毕竟是大将军的夫人,而我父亲,是大将军的人马,在人前她不会轻易显露情绪。
霍晏因丈夫身份高,坐在离霍显很近的地方,姐妹两个不时交头接耳一下,而生辰宴会的主角霍姃恍若未觉,只含笑坐着,不时向上前来贺寿的夫人娘子颔首示意。
这样人来人往,直到未时许,才渐渐起了歌舞丝竹之声,又有舞姬献舞,歌子为声,这方算是正式起宴了。
大将军家的歌妓舞姬,多是皇宫里赐下的,也有公主们赠送的,均是上乘之选,等闲人家的比不得。
我素来对乐舞有兴趣,因此很是研究了一番。
曲子是《贺芳辰》,不是什么名曲,但是长安的小娘子过生辰都是用这支曲子。
舞虽然是新排的,但是动作服饰,毫无新意。
舞姬所穿的郁金裙,腰里系的五彩丝绦珠玉杂宝,均是流行的式样,毫无半点特色。
美则美矣,终究太过寻常了些。就只是将别人家也拿得出来的乐舞编排得更精巧,单说技巧,勉强可以算一流吧,只终究泯然众人,这样的舞,别家一样拿得出。
我收回思绪,一门心思地品尝将军府的佳肴。
第一次交锋
不多时,歌舞既罢,膳食完毕,花厅里的夫人们又开始想其他的主意游乐了。
这一日恰好是端午,有关端午的玩笑,多的说不完,因大家都是贵妇人、娇女儿,那些需要耗费体力的便不拿来说了,只选了轻松雅致的几项,写在竹签上放在瓶里,由霍姃拈来大家一同嬉戏。
霍显在座上喝她的甜浆,一点也不在意霍姃拈出个什么来。霍晏却是一脸期待。我略一思忖,便隐约猜到有人要针对于我家。我倒不惧这些,只是也不会主动参与,但若是惹到我头上,不借她们的“美意”为我扬名,那也太对不起母亲对我的栽培。
母亲抬起手,以云霞般的衣袖轻轻掩口,笑着看我一眼,显然她也看出来了。
霍姃拈出了第一支竹简——供花。
供花,除了考验供花人的技巧、审美,更重要的是花材和器皿。
能选出这个来我一点也不奇怪,在霍家,霍姃什么花材用不到?什么器皿拿不到?说不定霍显已私下请了名师制作供花,让霍姃当堂复制,又有谁能看出来呢?
霍姃将竹简递给自己的侍女,霍显便张罗着让人取花器、花材了。
母亲不动声色,默默地啜着甜浆。
其他贵家女眷,有的跃跃欲试,有的面带轻蔑,有的紧张,有的和母亲一样淡定自若。
母亲的家世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却也很有来历。那是很早以前就没落了的家族,没有富贵,没有地位,但是沉浸在骨子里的积淀,远远超过了霍、张二家。
霍显姐妹可能以为,用供花作题,可以难住母亲吧。
不多时就有几位侍女,捧着漆盘上来,给每一位夫人都呈上了大小不同的器皿和鲜花。
落到母亲手中的,是一个灰不溜秋的黑陶钵形碗。
难为霍家还能找出个这么丑的器皿来。
分给母亲的花,也是没精打采的蔫花。
一旁坐着一位高夫人,晃了一眼母亲手里的花材,都忍不住面露惊讶的神色。
母亲却依然面带笑容,很从容地仔细观察着木碗和花枝。
木碗很丑,自不必多言,它还很浅,口大肚大,不容易固定花材,根本不该拿来供花。
石榴、菖蒲、艾草、佩兰是端午供花必备的花草,这四样是全的,只是分给母亲的石榴枝均是花苞,一朵也未绽开。
又有已经错过了季节的芍药,因为开得太晚,过了花期,未长大已绽放,瘦瘦小小。
我忍不住往主座上看了看,霍姃面前的石榴花,朵朵大如拳,像火焰一样肆无忌惮地绽放,富贵华丽而狂乱,一如霍府。
再回头,母亲正在慢条斯理地收拾花枝,将多余的杂叶和枝条全部去除。
丝竹乐又缓缓而起,母亲取下芍药,很轻柔地一点一点处理掉外面残缺的花瓣。
母亲一边做着手中的事儿,一边低声笑问我:“阿鸾,你想做成什么样的供花?”
我笑道:“当然是将艾草、菖蒲上下修整,用劈开的菖蒲经脉捆成束,烘干至枯萎,将芍药杆子放在火上烤弯成前环抱形,佩兰用作山形点缀,石榴除去叶,留红花苞用小火轻焙,催开,提色。”
母亲也笑道:“和我想到一块儿了,那艾草和菖蒲就交给你了。”
我迅速按照母亲的想法将艾草和菖蒲切成长短不同的两束,将艾草的大多数枝叶都剪掉,只留下一两枝可爱的,然后用菖蒲叶扎紧成束,上下推平,放在煮酒的泥炉上烘烤成褐色。然后将菖蒲一端堆平,顺序相叠也扎紧,烘干。这时母亲已将芍药修剪齐整,我按照母亲蘸水画下的形状,将芍药的茎放在火上烤弯,同时小心避开母亲要保留的叶子和花苞。
这朵芍药并不艳,剥除外面的花瓣后,剩下的花心颜色惨淡。霍显是故意为之,但这却帮了母亲大忙。
我将芍药弯好后,母亲递来石榴花,我在石榴花苞上喷足水,放在空的酒壶里,架在火上小心加热。这活儿很细,需要掐准温度,温度一过,花就焦了。
我拿捏得还不错,母亲点出来的几朵茁壮的花苞,都催开了,像小宝石一样镶嵌在枝干上。
母亲很满意。
她将芍药先固定在木碗中,这枝芍药很长,末端被烧成圈状,能定在木碗里。
芍药花延伸出木碗来,绕着木碗盘旋半圈,颤巍巍地探着头,一片带着缺口的花瓣将落未落,更添凄冷之美。
接着母亲将菖蒲和艾草束一前一后插在碗中,末端用芍药弯曲的茎抵住以免脱落。
然后她将佩兰一簇一簇地别在艾草和菖蒲束的缝隙里,用木楔卡紧。
最后则是娇小的石榴花,它的茎细长坚硬,母亲剥开树皮,用木质的芯刺进艾草中,再将树皮打个结,也掩盖在艾草里。
母亲的供花,带着她的家族的审美情趣,那是一种疏阔俊雅的风味。
我端详着最后的成品,首先吸引了视线的当然是那几朵艳红的石榴花,然后是点缀在艾草和菖蒲上的碧翠的佩兰,视线顺着佩兰和花苞的位置下移,才会注意到从菖蒲后面伸出的一枝芍药。
“呀……”我掩口轻呼。
母亲笑道:“怎么,乖女儿你看出来啦?”
我答道:“这怎会看不出来,每年春天去郊外踏青,自长安城遥望烈侯(即卫青,汉大司马大将军,封长平侯,谥号烈)、景桓侯(即霍去病,霍光同父异母兄长,汉大司马骠骑将军,封冠军侯,谥号景桓)之墓,车马行道,就是这个路径。,风景也依稀相似呢。此中石榴所在的位置,不正是二位大司马的墓址?芍药,自然就是长安了。”
“你认得快,母亲不过是希望有的人不要忘了自家的根基出自哪里。”母亲笑了笑。
不过很快,她又出手调整了一下花材的位置。我不解,母亲轻叹一声,道:“还是算了,毕竟是一个小姑娘的生辰,何必争这口气,加上这丧气的风景。”
母亲是个厚道人。她这么说了,我也不能强拧着把花变回去。
母亲又点拨了我一阵供花的技巧,便听见侍女摇铃说时间到了,各夫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完成的供花交给侍女,展示给众人瞧。
首先当然是霍姃的供花,她有最好的花材,最漂亮的花器,作品自然也不错,团团锦簇的石榴拥着盈尺大小的芍药,堪称大气雍容。
真难为霍显找来这样大的芍药。
众位夫人娘子都交口称赞起来,母亲却皱起眉,道:“阿鸾,你觉得呢?”
我说道:“美则美矣,却不合时宜。既然是端午节令下的供花,自然当以榴花为重。霍娘子的花,未免太重芍药了。”
“然也。”
母亲话音刚落,便已轮到她的插花点评了。
我们旁边的那位高夫人笑而不语,有嘴快的便说寒酸,又有人说小气,又有人说用炭火烘花材是歪门邪道,母亲只喝她的水,不为所动。
我悄悄观察了一圈,不说话的人,多数是真正的高门勋贵,奉承的人,自不必多言都是谁了。
霍显听着洋洋得意,霍晏也面带得色,冷不防霍姃却道:“我喜欢这个。张夫人好巧的手,做的比我那个好看得多。”
霍晏的脸一下就青了。
交锋二
霍晏和霍显被自家贵女拆台,我在底下听着几乎要笑出声来,又仔细看了霍姃一阵。
这位霍娘子,真可爱,比她的母亲有见识,有灵气,有胆略。
霍姃不理会她母亲快抽筋了的眼神,命人将供花收到她房里去,又十分客气地问道:“张夫人,晚辈很喜欢您的供花,请问夫人能否再试身手,指点晚辈呢?”
霍显咳嗽一声,道:“女儿,要请教可以等以后。你还得拈个游戏呢。”
霍姃顿了一下,略带歉意地朝我母亲道:“是晚辈突兀了,请夫人见谅。”
母亲笑笑,还座等着第二个游戏。
霍姃又拈了一支竹签,却看也不看直接扔掉了。
霍显明显做了些安排,正要宣布,却被女儿的随手之举打断,脸上浮现出恼火的神情。
霍姃拈了第三支竹签,才将它递给侍女,那侍女便去看霍显的脸色,霍显没办法,道:“就念出来吧。”
那侍女一躬身,道:“第二个游戏,是斗百草。”
“就文斗吧,今日不是踏青的日子,诸位离得这样远,不方便武斗呢。”霍姃轻笑着,说道,“未知母亲以为如何?”
“就依你。”霍显满脸无奈。
霍姃于是双手合在腰上,向她半躬身行礼,才坐正了。问道:“那么从哪位夫人或者娘子开始呢?”
霍晏道:“夫人,霍娘子,我以为,还是让各家的小娘子玩这个游戏吧,各位夫人看的书多,一般的女孩儿哪里比的上,夫人们接得多,岂不是扰了孩子们的兴致?”
我不由心生鄙夷,以我对她的了解,这位一向不读书,这种文雅的游戏哪里玩得来?
她倒好,一下就把自己摘出去了。
母亲摸摸我的手,道:“不要藏着掩着了,我也是有气性的人,她敢和霍显踩着咱们做脸,咱们难道是白给人踩的?”
我合手向母亲半礼:“女儿明白。”
说话间,霍晏的提议已经得到了各家的同意。
毕竟在座的夫人,有好几位都素有文名学声,有她们在,旁人如何争辉呢。
在场的年轻娘子约有十七八个,霍姃于是又拈一支竹签,命侍女立在厅中,松开后竹签倒向侯府王娘子,便从这位女孩儿开始了。
王家娘子沉吟片刻,说道:“今日贵府上高朋满座,我便说一个应景的,贵客。”
贵客为牡丹别称,此时用来合情合景,正正好。
一旁高夫人的女儿高延接道:“奇友。”
这却是梅花的别名,这个开局真好。
高延又出了她的花名:“踯躅花。”
霍姃随口接道:“徘徊花。”又道:“日及花。”
厅下一时无人,我便接道:“月临花。”
霍姃面带惊讶,我则思忖片刻,说了简单的:“木香。”
厅中有一个畏畏缩缩的姑娘似乎轻松了些,赶紧接道:“水华。”然后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迅速出了个“青囊”。
于是厅下又沉默了,出花名的姑娘被她母亲狠狠瞪了一眼,更加缩着脖子不敢伸头了。
我于是接道:“雪毬。”
虽不十分工整,但足可以解决眼下的尴尬了。
但是接下来出什么,真是难倒我了,难对的固然多,但我又不是为了为难别人而来的,过于咄咄逼人只会让人不喜。简单的虽然也多,但我总不能直接说杨柳桃李吧?
犹豫了会儿,我道:“玉茗。”
马上有个姑娘接了“金粟。”然后出了丹若。
厅上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