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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会儿,我道:“玉茗。”
马上有个姑娘接了“金粟。”然后出了丹若。
厅上继续一片沉寂,若是石榴的其他别称,要有一百个,也能对上来,偏丹若是最难的,第一个字是色,第二字是状,一字实一字虚,这样的花名草名可不多。
那姑娘几乎快被眼刀子砍了,我于是救场,道:“鲜支。”第一个字不用颜色,而用质感,第二个字也能够得上情状,仍是一字实一字虚,可完此节。
在母亲的鼓励下,我继续用简单的花续了下去,中几经波折,有些小娘子额上都渗出了汗珠儿,又轮到了霍姃,她慢条斯理地对了一个“朝开暮落”,才向霍显道:“母亲,我看现在就可以收尾了。”
霍显不悦地瞪我一眼,勉强同意了。
霍姃转过身来,笑盈盈地望着我,道:“倒数第三个,当归。”
“将离。”我迅速接了这个,“倒数第二个,蒹葭。”
“疲q。”霍姃想了一会,道:“最后一个,桃夭。”
最后一个看似简单其实很是刁钻,既是《诗》里的篇目,带着桃花,又状其灼华之貌。
我回道:“黍离。”
霍姃拊掌笑道:“太好了,这位姐姐真是好才思,不愧张夫人的女儿!”
霍姃不带掩饰的欣赏,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感到羞涩。
又听霍姃向她母亲道:“阿母,我想请张家小娘子宴会后,到我那坐坐。”
霍显十分不情愿,却败在霍姃充满期待的目光里,言不由衷地说:“那随你。”
于是霍姃又看向我母亲,母亲道:“霍小姐愿意和小女说话,我高兴还来不及。阿鸾,你就去吧。”
“是,母亲。”我向母亲点点头,继而转过身,对霍姃笑道:“承蒙娘子相邀,自不敢辞。”
霍姃抿嘴一笑。
她真心高兴的时候,笑容特别好看,我不知该如何描述,大约就像是牡丹花开的瞬间那样自然优雅。
宴会不过申时正点就散了,送走宾客后,母亲随霍晏、霍显姐妹俩走了,霍姃则领我往她的院子去。
我一点也不担心母亲,霍家姐妹对上她,吃亏的怎么也不会是母亲。
霍姃非常愉悦地让人准备了精致的酥点,装在漂亮的漆器和玉器中。
她看书多,也粗粗懂音韵,但她母亲大约是厌恶家里那两个颇有才识、得霍光宠幸较多的侍妾,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和那两个妾侍一样学识过人,所以不给她请师父,又认为歌舞箫管行属下贱,所以也不让她学这个。
可她生来就喜欢这些,她厌恶母亲的生活,每天和妾侍争斗,和贵妇人喝酒看歌舞,聊聊京里的新鲜事,又庸俗,又平淡无趣,。她的兴趣相当的文雅,她的父亲霍光能理解她,却因为朝政太多,不能总陪她,所以她的日子很闷。
能够留我下来,即使只是一小会儿,霍姃也显得很高兴。
“……真羡慕张伯父会为你请师父呢,难怪姐姐的学识这样好,比寻常的姑娘好多了。啊,聊了这么多,未曾问姐姐可有字?”
“有,是教我诗书的那位邴叔父取的,我的字是伯翼。”说起这个字,还真是难能可贵,邴叔父必然看懂了我才这样取。
“伯,翼。”霍姃念了两遍,道:“你叔父真好,寻常的姑娘,哪有这样的字,又占排行,又是附和正名。我也有字,叫成君,和你的一比,就俗到骨子去了。”
“这有什么,字是长辈取的,原是寄望美好,没有俗雅之分。”我说道,“若是霍娘子想取个雅致的,不如就给自己想个雅号,咱们互称,也不必男子差呀。”
“这个主意好,书信往来,节令贺拜也好用,我怎么没想到呢!”霍姃合掌喜道,“我要好好想一想,嗯,姐姐你的号是什么。”
“我的号是心彻。希望能多知晓些事情,心无垢,神无污。”
“真好,那我也要好好想一想。”
霍姃的求知欲真的很强,傍晚我离开时,她还一再说要下帖子请我来教她音律,和她一起谈诗论画。我当然满口答应下来。
临走在她的邀请下,我自己动手做了一个供花送给她,因为时间紧急,也没有再找材料,就取了一截竹筒,斜开;菖蒲铺成扇形做衬底;石榴三枝,朱花丰茂,枝干弯曲,我拿其中的两枝凑成菱形的框架,第三枝破开菱形,斜指右上;佩兰、艾草若干,点缀。
我的供花比母亲的张扬锋锐,我和母亲当然是不同的。
随着将军府仆妇的指点,我来到会客处同母亲汇合。
不出所料,母亲神清气爽,言笑如常,那二位却一脸菜色,一看就是挑衅不成,反被母亲嘲讽了回去。
我和母亲一起非常礼貌地请两位夫人止步,便说说笑笑地回家了。
莫欺少年穷(一)
后来霍府发生的事我不知道,但是很多年后,当我终于能和他面对面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过去,旧时光,他告诉我了。
霍姃在送走我以后,就开始想她的号了,甚至向她的父亲——大汉的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霍光请教。
博陆侯大人真不愧是爱女之人,一晚上给女儿拟定了八个任挑选。
最后霍姃敲定了“九问斋”,然后兴高采烈地写签子给我。
霍显闻知后,暴跳如雷,坚决不同意霍姃再与我往来。
母女二人一般的倔强,互不相让,闹到了霍光那里,霍光听女儿说完所有的事之后,先安抚了霍显,然后让霍姃送来我和母亲的供花。
霍光相当有眼光,他将被我母亲拨乱的花序又拨了回去,然后观察了我的供花很久,最后让霍显不可阻拦霍姃和我交往。
霍显当场就爆发了,霍光让人将霍姃送回房里,等她闹完,才道:“你知道,张夫人留下的供花是什么意思么?莫忘本,莫忘了咱们家,是从烈侯、景桓侯那里起家的,原是草莽卑微之人,得势了,要思从前,才不会像流星一样一闪即逝。”
霍显愣了一下,继而更加凶猛地爆发了:“我知道你嫌弃我什么都不懂,每每被那些所谓的大家女、贵戚女嘲笑辱弄!我没文采,不知诗书!谁叫你娶妻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吏之子,不是你那景桓侯哥哥的弟弟!我到底哪不好?我不能陪你谈诗论赋,不给你讨了两个诗书门户的良家女做妾么?”
等她疯了一样地哭诉完,霍光才很耐心地劝她,又道::“我只是感慨一下,这位张夫人见识不凡,何苦招来你这么多话。我并没有觉得你哪儿不好。不过这位夫人如此眼界,成君和她多来往,不好么?我去书房了,夫人早些安寝吧。”
他走了,留下霍显在坐榻上哭了半宿。
我在那么多年后,才知道原来那时候,我和母亲已经在无意间让霍显吃了个暗亏。
离开霍府回到家中,我和母亲取笑了霍显姐妹一阵,依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霍姃的帖子和书信,像燕子一样,隔一段时间,就会飞到我的榻边。
她没有朋友,所以在互相熟悉了之后,我就成了她唯一的那个倾诉对象。
她告诉我她有一个多么可爱的堂兄,他纨绔跋扈,飞扬恣肆,却心地善良,从不害人,对她的好,胜过她的亲兄长。
她说她敬爱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如此大才大能,博知古今,军政皆通,对上忠,对下慈,对她自然更是奉为珠宝,爱怜甚也。
她还说她有一个外甥女儿,比她年纪还小,早几年就已经嫁入了宫中,让她非常同情。
霍姃没有直接说出她提到的这些人都是谁,也许她以为,我和她一样,一直在闺中,过着恬静的日子,所以不了解外面的事。
其实她提到的每一个人,我都有所了解。比如她提到的那位外甥女儿,就是现在的皇后——上官宁。
而她说的那位堂兄,便是长安出名的纨绔霍斌。霍斌颇有点霍光的兄长、景桓侯、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的风采,天生富贵,无父无母,能打善斗,在长安可谓横行霸道,但却从不做违法乱纪的事儿。
据我所知,霍光很喜欢这位侄子,可霍显对这位把自己的三个儿子都比下去了的侄子横挑鼻子竖挑眼,从没个好声气。
这也难得了,作为霍显最爱的女儿,霍姃喜欢父亲多过母亲,母亲厌恶的人,她偏偏就愿意结交。
不过,她的父亲,霍光,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我后来受霍姃的邀请,去过她家几次。她真的是个非常有灵气的姑娘,学了三个月,一手玉筋篆已经初见气象。对于诗书史说,也颇有见解。
七夕时值我母难之日,母亲体谅我失母之情,并未准备宴席,只让我请了交好的朋友过来。我就请了许琛、霍姃和父亲的好友魏相家的姑娘魏涟。
魏涟是我们四人中唯一一个已经定了人家的,对方是大儒夏侯胜的长子夏侯建,朝里朝外几乎家喻户晓。
说到定人家,母亲又会为我惋惜,她说以我的品貌,本可轻轻说给一户清贵人家,但因生母出身低,父亲又是受了腐刑的,反而让我尴尬起来。
我其实并不这样想,对我来说,人生的意义,不过是为生母报仇,为父母养老送终,对于嫁人,说实在的,暂时未算进我的人生计划里。
复仇,我想了很多年,梦里也是手刃霍晏的快感。但是在方法上始终有些犹豫。
想让一个人去死太容易了,但只是死,也未免太轻巧。
霍晏固然是杀了我母亲的凶手,难道张安世就是无辜的?
难道霍晏死了我这口气就顺过来了?
她是右将军的夫人,我的复仇之路,注定了崎岖坎坷。
而我,早已决定要走下去!
母亲大概是懂我的想法的,所以我说不想议婚,她并不追问,只是随我去了。
可我到底该怎样做呢?
在我盘算着给霍晏找麻烦的时候,我万没想到,麻烦会找上我。
这日差不多是秋杪时分,天气转寒,父亲在处理些要紧的事儿,就留宿在掖庭里了,母亲归宁,留下我一个人守家。
我用平日母亲给的散钱买了上好的线和工具,准备用宫里分配的皮子料子给父母做冬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今年特别的冷。
父亲身上旧病复发,最近尤甚,我甚至看见他咳血。他要瞒着母亲,我只能在心里急。
希望手上的冬衣,能让父亲少受些寒。
时已黄昏,外面阴云密布,天光暗淡。我挑亮两盏油灯才觉得好了些。
今天有些冷,我不得不笼在熏笼上,一边取暖,一边给父亲的冬袄絮乱丝,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案上的书信。
复仇不是说说就可以完成的,这几年我虽然在家中埋头念书,可也没断了和外边的联系。这时节,出几个钱,可能买不到人心,但还是能买到几个消息的。
这几日,霍显上蹿下跳地想请个歌舞班子给霍光贺寿,我只冷笑,看来她也知道她的审美上不得台面。昨儿见了谁,排了个什么折杨柳的曲子,不中,今儿又见了谁,选了支新鲜的大曲,还是不中,我几乎是拿她的失败当下饭的小菜了。
窗外刮过一阵大风,虽然房间里还算温暖,我还是下意识地笼紧了身上的氅衣。
突然,守门的陈媪在门外唤道:“娘子,府外来了几个婆子,抬着两口箱子,领头的自称是博陆侯府的张媪,说奉博陆侯夫人之命前来与娘子商量些事。”
霍显?她找我有什么可商量的?
我有些疑惑。
不论她找我是为什么,肯定不是好事儿。
我的目光又飘回漆案上的竹简。
思忖片刻,我道:“请她们去侧边耳房,我换了衣服就来。”
莫欺少年穷(二)
收好书信,稍稍将自己打理齐整后,我才起身前去迎客。
耳房里,四个年约五十、衣饰华丽的女仆人并几个十来岁尽着夏布的小丫头正等着我。
我在主座上坐了,侍女柳江上了热热的酸浆,我啜一口,放在案边,才道:“这几日家中无人,我不便出门,所以没去府上拜访。未知府上是为什么来找我?”
方才我看那几个带头的女仆面带骄矜,故意晾了她们一下,现在那领头的张媪已经收敛多了,向我行个礼,然后道:“回小姐的话,这是咱们夫人的意思。明年三月,是博陆侯的大寿,夫人素闻娘子美名,想请张小娘子,为博陆侯献一支新奇的歌舞。”
我听了不由勃然大怒,脸上勉强按捺住了,张媪又道:“夫人说,也不能白让娘子劳累这番,闻说府上掖庭令大人身上不好,夫人特别备了一支上好的山参,那可是打宫里都找不出来的好药材,最能补神养元,若小娘子不嫌弃,就做谢礼,今日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