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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蕴月离开,赵怡蓦然觉得自己老得老气横秋,略叹一口气,又从书案抽出一画轴。
旁边萧子轩一笑,忙秉了烛台,凑了上去。
画轴展开,只见画中线条纤细若丝,却力透纸背;萱草芳逸娟然,玉瓶端凝庄重,正是皇帝赵恪的《瓶纳萱草图》。
“润而不腻,谑而不佞,谋而不私,器也!”萧子轩一遍又一遍轻声念着,末了抬头,笑的安慰:“王爷,咱们蕴月当得起这句话。”
这辈子,谋国不成反见谤,哺育辛苦终成器。
到底还算安慰
☆、阿繁明道
京城东郊,十里驿。
春雨邑轻尘,驿边柳色青。
亭阶凝碧痕,空遗丝履新。
十里驿亭边一顶小轿,几个灰衣仆从待立在侧。
邓焕端坐在亭内石凳上,垂手静默。
不多时,微润的官道上渐渐传来阵阵马蹄声。
邓焕抬起头来,双手撑着石桌,缓缓站了起来。
过一会,两道人影,一白一青,兔起鹄落,闯入眼帘。骏马仍在奔驰,只是稍稍缓了来势,白衣人却已经一翻身,落在地上,紧接着手中缰绳一抛,丢给了身后的青衣人,自己只疾步上前,远远的便唤开来:“老师!”
邓焕向前一步,正要行礼,白衣人却上前紧紧挽着:“老师!”
邓焕微微笑,语气却是严厉:“陛下身系天下,怎可如此行动不端!”
赵恪一笑:“老师教训的是!六郎记得了!”
邓焕听见赵恪自称乳名,十分严肃,软了七分,剩下三分变成唠叨:“陛下乳名,如何能对臣下宣讲。”
“小时候老师也这样唤六郎”赵恪一面说一面把邓焕扶到桌边,却又皱了眉:“老师,你的身体”
邓焕摆摆手,只细细端详着赵恪。高堂明镜悲白发,原来这年轻鲜活的生命便是那镜子,感慨间语重心长一一吩咐:“老臣老了,走前能见六郎一面,就满足了。方才坐在这驿亭中,仿佛把这几十年的光阴又看了一遍,哎!真是老了!”
“老师!”赵恪皱皱眉:“六郎交代了州府,您尽享儿孙满堂的福气”
邓焕点点头,坐了下来,别过头去,官道边一溜的柳树,也不知道是谁裁的,这样碧绿整齐,早已经不是寒鸦不住啼的深秋苦寒了!回过头来,又是人间新颜换白头。
“臣僭越了”邓焕不觉间握着赵恪的手,有片刻的恍惚:“六郎小时候,老臣也曾这样牵着你的手,那会儿六郎的手才那么一点大小,软软的曲妃娘娘也总是六儿、六儿的唤
“老臣与获罪流放的林泓林大人奉召教导废帝与六郎,两人都聪慧绝伦,只是废帝心高气傲,六郎灵透明睿一眨眼,臣这就要走了,老臣这心里”
“老师,”赵恪低着声音,想起惨烈的凤元党争,那时他也才记事。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三哥哥的外祖一族被残杀殆尽,而他的三哥哥,才九岁就被太皇太后废弃。他这个先帝的遗腹子,因此意外得以登极。从那时开始的残酷岁月里,邓焕的严苛与用尽心力的保护,成了他人生里奇异记忆,宛如虎毒不食子般充满血色妖娆却又萱草般馨香温暖:“老师大约不曾料想六郎最后竟成了”
邓焕略点头:“朝堂风云变幻莫测半是人事,半由天命”说着警醒,肃了脸:“陛下已是授冠之君,然朝堂之上陛下任重道远,切不可掉以轻心,这可是身家性命,国家社稷!”
赵恪恭敬回答:“六郎总记得老师的教诲!”
“陛下,老臣先帝突然薨逝,后事多有仓促不及然先帝怀着的志向,老臣却是能知道。先时先帝锐意革新,景怡王也收复西夏,奈何这场突变。陛下,个中曲折,老臣只觉惊心动魄”
“老师”咋闻先帝旧事,赵恪只觉得浑身如针刺一般,急欲了解,却又怕人窥视,犹豫间还是问:“当年”
邓焕颓然摇头:“老臣当初风声鹤唳,老臣只是御史台中卑微的监察御史心中疑惑却不得而知。只是此番大变,也着实动了朝廷根本,这才引致凤元三年到五年的党争。”说着又抬头,满脸忧切:“六郎!切记保重,万不可将万金之躯置于危墙之下,此社稷之根本!”
赵恪失望,却紧接着一肃,眼中暗涌着杀机,拳头握起来,直至指节发白。
邓焕看着赵恪露出情绪,却又觉得释然:“老臣啰嗦了六郎的秉性六郎与废帝,老臣私心却更爱六郎忍于一时之气,精于观人面色,察于时势差异。虽忧虑叹息废帝落此下场,但为江山社稷计,更喜六郎手握乾坤曲妃娘娘明达如此,她去时,对六郎也是极放心的。陛下,老臣于乡野浮萍之间静候陛下扭转乾坤迎盛世的佳音只是”
整了整神色,邓焕挺直了腰杆:“有几句话,老臣不吐不快。”
“老师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赵恪洗耳恭听。
“御史台,纠风督宪,百官震慑之地,却耽于党争,正途偏废。朝野形势越加逼人,且柴郁林、袁天良心存门户之见,对老臣争取六郎亲政心怀不满,势必时时生事。老臣老矣,有心辅助陛下,却树敌太多。无奈之余,出此两败俱伤之下策
“御史台中,孙继云耿直,却失于审时度势,臣令他为立门将军,可当万夫之勇;张挺忠厚,却不足以成大事,臣令他收拾细务,可宽解诸人不和;慕容凌,诚臣,才具堪用;方大同,私心不足以废公,陛下宜临机决断;余祝酋英,出身寒门,忠心可表,才情亦佳,但陛下尤应警惕其为自身计依附权贵;江蕴月此人亦庄亦谐,不具功名利禄心,行事别出机杼,陛下时时警醒,可堪大用。
“陛下之所以能绕过前面两位王子,实乃曲妃娘娘呕心沥血之所为。然,帝王无家事,外戚不应摄政,权相岂能专横!前途多艰,臣清扫御史台,陛下当善用之。
“国中禁厢两军日成冗重毒瘤,佃农为避徭役四处流散,国弱民疲,外伺虎狼,内忧外患之际,陛下当励精图治,肃清吏治,休养万民。臣老了,有心无力,退出此地,更留大器能臣,辅佐陛下翻云覆雨。只盼着有生之年,能看见陛下完成先帝未竟之事业”
“天边半晨曦
“春困早早起
“罗里去耍戏
“漫游单凭你
“晴空鹤排一
“眼媚心儿喜”
说话间,出谷黄莺般的桐城小调一低一高的远远传过来。调子俏皮活泼,正是豆蔻般的翠绿丹红。
听唱新翻杨柳枝,莫过于此。
邓焕、赵恪两人话到一半不禁停下,侧了耳朵,细听那亦有亦无的珠玉落盘、疏鹤排空。不一会同时笑开,邓焕叹道:“词儿媚,全是小女儿家的淘气,偏偏一副好嗓子。”
赵恪也赞同的点点头,正要再听下去,小调偏停了下来,如翠鸟只在芦苇轻轻一落旋即盘开去,徒惹一身颤抖摇晃、苇花簌簌而落。惆怅间,又听见“滴滴答答”的调子传来,似笛非笛,却孕育了饱满生气。
赵恪忍不住笑出来,心里不禁道:真正是个淘气的!
调子未落,只见官道上摇摇晃晃一道青色的身影,却是骑在毛驴之上。
毛驴渐行渐近,青色身影如旭日般渐渐明亮。来人眉毛眼睛全弯着,腮帮子鼓着,葱白般的手捏着两片碧绿的叶子,凑在丹霞般的唇上,滴答吹着。
一种峨眉,恰似新月,两颊嫣然桃花如红云。态生娇憨,无尽惬意生动。来人行到驿亭,翻身跳下来,便上来招呼,却被得喜拦住。
赵恪邓焕才得以看清,此人一把乌发一根桃木簪全拢在头顶,面上粉黛不施,穿着青色的右衽衣袍,衣袍却只及膝,露出下面的白绫裤以及绑带。这这是个姑娘,赵恪才认出来,正是元宵节上的阿繁。
“此处驿站亭,本就是旅人所用,你这厮,怎可拦我!”看见得喜拦着,阿繁便瞪大了眼睛质问。
“好一双眸子!”旁边的邓焕忍不住夸到,旁边赵恪点点头,挥挥手,笑着说前:“哈哈!你这小娘子,做什么打扮成男子模样?”
阿繁转眸过来,继而眉毛一弯,眼睛又成了天上的月亮:“呀!我认得你!你是与我抢花灯的公子!”,接着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伸手指指后面,巧笑道:“公子小声些,阿繁给寺里送新鲜的瓜菜呢,若是知道阿繁是小娘子,他们便不让进了。”
赵恪一偏头,果然看见小毛驴上摞着一个箩筐,里面露出些绿意,又一笑:“你名唤阿繁?”
阿繁点点头,却直直往邓焕走去,脸上有一丝凝重。
“爷爷”阿繁又笑开来:“今年多大的年纪?”
邓焕见这小姑娘自来熟,并不十分客气,容貌气度憨质,也不十分提防,只款款说:“爷爷六十有七了。”
阿繁一抿嘴:“人生七十古来稀,若爷爷心中再无事情牵挂,便也是一桩好事。”
邓焕点点头:“你这小娘子,怎见我心无牵挂?”
阿繁又是一笑:“爷爷,您命不久矣,您今年六十有七,是寿终正寝。”说着一鞠躬:“恭喜爷爷!”。听得邓焕满是愕然。
旁边赵恪一听脸色大变,喝道:“休要胡说!”
阿繁偏了偏头,不大服气道:“才不是胡说。爷爷眼周浮肿,眼内微黄,乃是肾元枯竭、肝脏不继之象”说着伸出手来,握着邓焕左手寸关尺三部,悬空把着,不一会说:“脉在筋肉间、乍疏乍密,时快时慢,如解乱麻。此脉象是七绝脉中的解索脉,正是是肾元将绝的危象。”
邓焕眉毛高高耸起,只看着阿繁。那边赵恪听闻阿繁说的头头是道,早不禁信了五分,直着急:“老师”
阿繁颜色如常,只是淡了顽皮的笑容,倒有几分质朴天成,一双眼睛自有几分灵动通透。邓焕看着阿繁,忽然大笑起来,眼泪横流:“好好好!哈!到底心愿了去,六郎!你日后”听得赵恪一脸黯然。
“爷爷何故悲伤?”阿繁问的好奇:“说死如生,寿终而正寝,就是圆满,是天大的福气呢!”
“阿繁小娘子,你说得对!爷爷这就该走了!”邓焕并不再掩饰他脸上的泪痕,却露出一抹笑容,只朝着赵恪拱拱手,便悠然走向小轿,走向他的归宿。
赵恪微张了嘴,却终是没有挽留。
四个灰衣轿夫、一顶竹顶小轿,一条绿意微润的古道,延伸尽头,便是邓焕的终点赵恪目送邓焕远去,如同遥望天边南归的云燕,这一去便已然是千里烟波,前事遗忘。赵恪只微微一笑,如同遮月淡云散了去,陡然洒落一地清辉。
“听小娘子的话,小娘子精通医术?”
阿繁一笑,露出小虎牙:“公子可以唤阿繁做阿繁呐。阿繁是学过医术。”
“还会相面?”
阿繁坐了下来,在身后的竹背篓中摸出水囊,咕嘟喝了两口,才回答道:“不会相面,只是阿娘说医易同源,也让阿繁看看《易经》,何况医术本就看面色啊。”
《易经》乃是百经之首,历代注释演绎极多,最是难懂的,一个乡野姑娘竟然读这等书籍,那《素问》、诸子百家只怕也尽在胸中了。赵恪不露声色却心中暗自提防:“阿繁家学深厚啊!”
阿繁俯身捏了捏自己的腿,头却是仰着,直勾勾的看着赵恪,看的赵恪很是讶异,暗道这小丫头真是大胆。
“阿繁的爹娘都通医术,平日并不拘阿繁看什么书。《易经》虽然看了,却是一知半解的。公子,阿繁念这个就是家学深厚么?”不一会阿繁站起来,悠然说道,又问赵恪:“公子不走么?阿繁这就走了。”
“”赵恪有些深思。
“那阿繁走了!”
“慢着”赵恪脱口而出,连自己也都吓了一跳。
阿繁回头,一脸的狐疑。
“呃~”赵恪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朕在下也是去往般若寺的,倒也同路。你虽然做男装打扮,却只有淘气的样子,只怕哄不过护山门的小沙弥。”
阿繁脸上一红,却狡黠道:“阿繁才没那么笨呢而且”阿繁眼眸一转,只吐吐舌头:“再不能告诉你的!”说罢挥挥手,翻上亭外的小毛驴,又是一晃一晃的走了。
落在后面的赵恪只笑着摇摇头,又负手站了一回,只看见长亭外、古道边,芳草萋萋,杨柳柔软。看的正心旷神怡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