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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听他虽是语气平和,却显是对自已阻他四处寻医问药而不满,却只是不理会,因笑道:“你写的书如何了?若是有些药草什么的不全,我派人给你去寻。”
又问道:“可将家人接来了?”
吴遂仲斜视张伟一眼,心中暗叹口气,答道:“大人,下官自幼出门行医,种种辛苦不可胜数,一直醉心于医道,这婚烟之事,却是没有想过。”
因见张伟诧异,又笑道:“下官可不是有什么龙阳之好,亦非生理有残疾,委实是没有时间精力。好在我家中兄弟甚多,也不差我一个人传后就是了。”
又促狭一笑,道:“大人,您的年纪可也是老大不小了。婚事一直未办,这全台人心都是不稳哪。”
张伟肚里暗骂一声:“你不是同志,难不成我就是了。至于什么有后无后,老子那个时代可没有这种说法了。”
却听那卖茶的农妇上前笑道:“吴先生可是个大好人,给我们治病从不要诊金,只需上山寻些他没有进过的草药,就喜的跟什么似的。就是孤身一人在这海岛上,想想也怪可怜见的。这位大人,我看您必定是位高权重的,不如赏个媳妇给他!”
张伟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却听身边侍立的飞骑都尉上前喝道:“有没有规矩!谁让你上前与指挥使大人说话的,退后!”
那农妇初时尚不服气,正笑道:“这军爷好凶,你家大人尚没有说话呢……”
待听到“指挥使大人”字样,这农妇虽是大字不识一个,但老是听身边人提起张伟时都是这几个字样,她虽愚笨,这几天字成天在耳边,却又怎地不知道这指挥使大人是谁?当下吓的脸色发白,双手一松,手中提着的铜茶壶便跌在地上,哐当一声滚出老远。
吴遂仲见她吓的厉害,忙起身将铜壶拾起,交与那农妇,道:“张大人爱民如子,你莫要怕。”
那农妇怯生生将壶接过,却是瞄了张伟一眼后,就忙不迭远远退去。张伟自来台后,先是设计赶走郑氏留台之人,再加上后来平定宗族械斗,乡下人无聊时以讹传讹,将原本的事实夸大了十倍以上,当真是刀光血影,血流飘忤,张伟之名,可止小儿夜啼也。现在这个传说中又英武非凡,又凶横残暴的指挥使大人就在眼前,却教那农妇如何相信他“爱民如子”,当下便是能退多远便多远,哪里还敢多嘴饶舌。
张伟横那都尉一眼,却也不以为意,上位者亲民原也不再这上,那农妇不敢说话,也只索罢休。又与那吴遂仲闲谈几句,便郑重说道:“邀你来闲谈,只是一个意思,这医术也是门学问。大唐官学及科举也曾考过明医一科,后世儒学坐大,进士及明经这样的纯经术之科独大,到了咱们大明,更是划定了内容来考,那八股能有多大的真知,学了便能治国平天下?生病了背几句子曰成么?吴医官,你的遭遇想来和明算、明律差不多少,我打听过,官学中学习这几科的,大半是农家子弟,指望学些算术律令之类,做个商行学徒或是做个讼师之类,在常人眼中,这仍是贱业。是以连带教导的学官也很没有地位,这样不成!我一会写个手令你先带回去,即刻便命官学将你的一切应得之物配齐,待我处理了铜矿暴乱一事,便去官学寻何楷学正,我要强调,将来台湾官府中,一定会有各科学子,医、律、射、天文、算术各科,都各有作用,若还是有意打压,那我只好分校而治了。先将医科单独分校,由你来做学正。”
吴遂仲听他说完,长身一揖,正容道:“大人见识当真不同凡俗,遂仲愚鲁,敢不效命?”
见张伟欲起身而行,吴遂仲犹豫片刻,终又开口道:“大人,铜矿一事,下官有话要说,请大人稍待。”
“哦?有什么话,讲。”
“大人,那铜矿并硫磺各矿,下官都常去给矿工医病,那里的矿工分三等,一等是招募的汉民,二等是招募的原住民,三等便是罪徒充矿工者,一二等还好,活虽苦,到底有钱拿,可买衣食,也可请假乞休,若是那罪民矿工,一者终日不得歇息,二者有病不得钱医,三者监工的巡兵见着罪民又非打即骂,除了也能填饱肚皮,当真是生不如死。”
“哼,这也是让他们赎罪!”
“大人说好的!是赎罪,可不是赎命!若是犯了死罪,一刀杀了干净,可没有把人活活折磨死的道理!”
“你这是同我说话么?”
吴遂仲猛然跪倒,长叩道:“我知道大人手握生杀大权,此时便是令人将下官拖下去立斩不赦,下官也是要把话说完。”
“你讲!”
“大人,上善若水,海纳百川。过刚易折,柔则持久。秦以二世而亡,以国秦太过刚暴,秦的法令难道不公平吗?秦的军队难道不勇猛善战吗?可以君主威福自专,生杀予夺存乎一心,是以始皇并六国后大役天下,终其陨身时秦已露败亡之象。与其说秦亡于赵国及二世皇帝,到不如说秦亡于其制度。相权太强则凌其君,君权太强则失其国。大人英明神武,励精图治,隐隐然间有并吞大明的大志,这台湾也确实被大人治理的欣欣向荣,然而大人现在台湾的诸样政治失之过暴,百姓虽丰衣足食,却失之亲和教化。官员虽勤谨廉洁却无自立向上之心,大人在,则诸事顺谐,大人不在,则弊病百生,请大人慎之。
张伟心中大动,想不到自已最近刚刚忧虑的事却被这一不起眼的医官一语道出,心中激动,面情上却仍是不露声色,格格一笑,道:“你位卑人微,想的到多。那好,你说说看,这铜矿一事,却与整个台湾的政治有何干系?”
吴遂仲却是不露声色,仍跪在地上语气平和侃侃而言:“大人发配罪犯囚徒开挖铜矿的办法甚好,一者让这些罪人赎罪,也可以安份守已不致于在镇上捣乱,二者可以省却不少人工钱,大大减轻开挖的成本。只是大人御下甚严,巡捕营和看守各矿的士兵皆不敢犯错,而各矿的的官员也断然不敢敷衍了事,在正常开采的速度下,各层官员都层层加码,以图用产量取悦大人。又因大人以严治下,各层官吏皆望风景从,上有好焉,下必从焉,长此以往,那么犯小罪者难以避免,对罪徒的惩罚则绝不减轻,台湾民众不过是过百万,现下各矿的罪民就过万人,大人,这样下去,与先秦何异?大人当年驱郑、杀宗族长老,这都是为政之初迫不得已的举措,万万不可以为常法。若动辄以暴法制民,则民愈治愈暴,以暴易暴,则事危矣。”
见张伟面无表情,双眼紧盯着自已,吴遂仲只觉身上一寒,莫名的害怕起来,将心一横,又道:“唐朝台谏分治,门下省给事中有封驳之权,用以清明政治,匡扶君主的缺失,宋朝誓不杀士大夫,是以士大夫助皇帝治天下,数百年两宋绝少有革命之事,大人的能力超凡,独断专行尚有缺漏,为后世子孙计,还是需改革政治,以备将来的好。”
“说完了?”
吴遂仲一叩首,道:“下官说完了,大人要杀要剐皆可,只是以言罪人,窃以为大人不智。”
张伟起身站起,神态闲适,用轻松的语调向吴遂仲道:“你见识确实是不凡。身为医师想来是科考不利,郁郁不得志而退而学医?达者为官,穷则成医,读书人的志向嘛。我问你,诸葛丞相治蜀是严还是宽?”
“严,只是……”
“你也知道?这台湾与当年蜀国一样,我初来台时威名不立,唯有以暴治民,方可威权在手,诸事顺谐。整个中国,亦与唐宋时不同,世风倾颓,人皆求私利,不顾国家。醉生梦死,淫风浪行,浑然不知今世何世,若不以重典暴法治之,任是神仙也难以扭转。是以我的根本仍然在一个‘严’字,这是变不得的。”
张伟竖起一个手指,道:“这是其一。其二,我名位不正,若以大义服人,那是妄想。只有用严刑苛法,不论人是否心服,他总得口服。是以我现在还不能开放言路,乱我民心军心。”
见吴遂仲面露失望之色,张伟又笑道:“不过,你说的那些官儿看我的脸色,对我的法令层层加码,也是有的。长此下去,恐生民变。故而水火相济,刚严之外要加些王道,这也是正理。上有所好,下处从焉,这话有理!”
张伟不好举例细说,不过对吴遂仲的话确实很是赞同。后世清朝有雍正皇帝以严治国,结果下面的官员给罪犯量刑便加倍处理,以期“恩出自上”,用迎合皇帝心理的办法来拍皇帝的马屁,结果到了雍正未年,天下虽治却民议沸然,他的历史评价一度不高,这是也是一因。又有道光皇帝天性崇俭,曾穿着打补丁的龙袍上朝,结果一朝的官员都穿的破破烂烂,不成体统。
因又笑道:“我近来也曾虑及此事,只是一时不得其法。也不得其人,既然你看的清楚,那么……我仿明成祖,先成立一个内阁似的机构,名称么,便叫‘军机处’,我现在是武官,提拔一些得力的文人进我的指挥使衙门帮办政务,名义上叫军机处,实际上管的仍是台湾的民政。位不高而权重,辅助我处理政务,吴先生,可愿暂放医官的身份,入军机处襄助于我?”
“军机处?以大人的意思,但是唐朝的翰林学士,大明的内阁学士,名虽学士,实则内相,丞相?”
“入军机处,一则承命办事,二则票拟封驳,三则建言佐政,四则代我巡狩地方。不过有一点我要告知吴先生,谨慎办事,不要交结官员,上下舞弊蒙骗于我,寻常官员犯罪不过是剥职罚俸,军机大臣若是出了漏子,可只能用项上人头来抵罪了。”
目光咄咄看向那吴遂仲,道:“不瞒上,不欺下,有过必罚,有功则赏,这是我的章程。你若愿意,我回府后便下令,建军机处,你为首席军机。你要记住,军机权重,但上有我在,下有监督你的耳目,若是胆敢弄权,则休怪我无情了。”
吴遂仲大笑道:“平生不得志,想不到在台湾能蒙大人赏识,我哪有不尽心效命的道理?”
叩首三次,方才站起,笑道:“原本也是机缘凑巧,正巧被大人留在台湾,又今日巧遇大人,遂仲际遇之奇,也当真是亘古少有的了。”
“你到不矜持,我一招揽你便应允了?这可不象是读书破万卷的人。”
“学得帝王术,卖与帝王家么。我早年学经世致用之学,根本无意科举,原本想去辽东,寻一明主事之,击破建州鞑子。谁知寻了几个大帅,大多把我当成寻常幕客,呼来唤去如使奴仆,若非熬上十年八年的资格,休想在人前建言,我却受不了这种鸟气,干脆充文学医,不能济世,总得救民啊。既然大人赏识,我一身所学能有用的上的地方,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又何必假腥腥的推辞?”
“那你现在便说说,铜矿罪民闹事,该当如何处理?”
“此事与当年宗族械斗不同,不需大张旗鼓,只需将为首散布不满谣言的抓起来,严刑处置,尔后适当放宽一些对罪民矿工的约束,宽严相济,则必然不会再出现此类事情。若是有心人有意在内挑拨,那么巡捕厅的暗探又是做什么的?防患于未然总比大加征伐杀戮过甚的好啊。”
他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张伟细细一想,已是觉得自已任由高杰带着大队人马前去平乱太过草率,却是不想对吴遂仲太过褒扬,只淡淡一笑,道:“说的虽是,到也是平常之论。也罢,此事就依你。”
转头向随行都尉道:“你这就带人去矿上,寻高杰传我的话,就说不准他株连太多。只将回首的抓起来,查明是不堪忍受折磨还是与岛外有勾结,然后再做处置。就这样,你去吧。”
又命人让出马来,令那吴遂仲骑着,一同回镇北张伟府中。两人一路在马上谈谈说说,那吴遂仲走南闯北,内地各省大半到过,张伟听他说些见闻趣事,风土人情,要冲府县的布防治理,一个多时辰的路瞬息便走远,张伟心中很是喜欢,令人去请了何斌,当晚便由何斌做陪,三人欢宴一场。待何斌辞去后,张伟便拉了吴遂仲至书房,与他秉烛夜谈。
吴遂仲身份地位一下子如同云泥之别,这镇上原有不少熟人,傍晚见他与张伟并骑而昂然入镇,诸人不敢向张伟招呼,却只是与吴遂仲挤眉弄眼,就差拦下他的坐骑,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吴遂仲虽撑的住,心里一直警告自已要恬淡,只是心里的兴奋劲却如眼前的灯烛烛芯一样,一直噼哩啪啦的往上窜,一晚上与张伟何斌这两位台湾最有权势之人饮宴,虽面情上仍是从容自如,只是话语却少了许多,唯恐自已太过兴奋,言多必失。刚被张伟赏识不久,不慎失分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