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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年轻委托人是个年龄不大的中国女孩,看起来和小西、简枚他们年龄相仿,应该还是学生。她身上那件式样怪异的短小衣衫上缀满了亮闪闪的小饰物,嘴唇的中央挂着两个艳丽的唇环,头发染成一条粉红一条金黄的颜色,爆炸型的式样看上去很夸张,正在怒气冲冲地一个劲投诉着Home stay的女主人。
“你知道吗,她不让我抽烟,不让我在屋子里说中文,接我自己的手机也不可以讲哦。还有,洗完淋浴要擦干淋浴房的墙壁,吃完饭要洗碗,每天起床后都要铺床,接家里的电话讲话时间不可以超过五分钟……这些都算了,最可恶的是她存心不让我吃饱,每天晚饭只给一片面包!”
杨重瞄了一眼桌面上的资料卡,轻咳一声打断了女孩尖锐的高音。
“蔡……蔡小姐,对不起,你说的这些情况我觉得都不算反常。你看,不说中文是为了让你尽快提高英语能力。洗碗铺床那些,都应该是正常的生活习惯吧。至于面包嘛,这恐怕是不同的饮食习惯了。西餐的主食可能是土豆之类的东西,中国人习惯把它们当作菜。关于这一点,你可以和宿主提出来。最主要的是,我看不出本事务所可以为您做什么?我们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并不代理学校的生活联络事务。”
女孩坐在椅子上很不老实地翘起了一条腿,目光四处乱瞄,有点做作地把身子向后一靠,歪着脑袋说:“杨先生,因为我缺课超过30%,移民局现在说要撤销我的学生签证啊。你看,我会缺课都要怪这个老巫婆!她对我的生活和精神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这些是直接造成我缺课的原因。你帮我弄到这方面的证据,我就可以到移民局去申述,他们都说这么一来签证就肯定没问题了。”
“他们是谁?”杨重望着女孩的眼睛问。
女孩迟疑了一下,笑笑说:“他们就是他们啦。杨先生,你要收多少钱?我爸爸很有钱的,我一个电话,他马上就能打五六万过来。怎么样,这个数字够不够?不够我让老头再转。”
杨重摇头笑笑,站起来转过办公桌停在女孩的面前。
“蔡小姐,这不是钱的问题。我给你一个建议,现在马上去和你的生活辅导好好聊一聊,找出解决缺课和生活问题的办法,然后让她出一封信给移民局,请移民官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尝试融入这里的学习生活。”
忍了很久的脏话终于从女孩的嘴里脱口而出。
“对不起,蔡小姐,除了这些建议,本事务所恐怕不能为你提供别的什么服务了。”杨重客气地挽起女孩的手臂,把她送出办公室,向坐在外间前台的助理打了个眼色,顺手带上了门,回到刚才的位置。
这些女孩子是怎么了?不,应该说现在的这些孩子是怎么了?一间间学校不断地转学,三四年的大学念完连最基本的英语沟通都不行,永远只在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华人圈子里疯玩,一脚踏出那个圈子简直就无法生活……
公寓里那个女孩的样子一下子从杨重的脑子里跳了出来。
看尸体的样子,她大概也就是二十多岁吧。
想到尸体,杨重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身体有些倦怠地向后一靠,用手指顶着下巴当作支撑,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那个公寓房间的细节在他的脑海中逐一重现。
从死者脸上的潮红和差点引起火灾的那支香烟来看,死因恐怕是毒品吸食过量,这是杨重没有直接对小西说出口的怀疑。
那么,是一件普通的毒品过量案?杨重在心里自问。
为什么会对这件看起来很普通的案子割舍不下?
警方正在调查之中,香烟的烟灰里是不是含有毒品,含有什么样的毒品,应该已经检验出来了。在做现场调查时,这都已经提醒调查员特别注意了。再经过尸检,死因也很快能被确定下来。除了小西当时那一句赌气的话以外,自己似乎没有什么理由过多地关心这个案子。毕竟,自己只是这个案子里发现尸体的人,既没有调查委托,也没有受到警方协助调查的邀请。
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如果以小时来合算工作量的话,足够开车沿东海岸的海岸线走一圈了。
他试着说服自己,想把精力重新集中到眼前必须处理的工作上来,但那个房间的景象却总是心有不甘地反复闪回到他的眼前,挥之不去。这是一个具有超强视觉记忆能力的人的痛苦,遗忘已经变成一项需要异常努力才能完成的工作。
既然记忆作为一种脑组织的功能,可以通过训练的手段来培养,那么就应该会有一种和建立记忆相反方向的模式,能够通过训练来有组织地拆除记忆吧。就像拆掉家里围墙上的篱笆一样……
他的头脑里转着别的念头,合起的灰绿色眼帘前却仍然清晰地以慢镜头放映着陈尸之处的情景,像一部剪辑中的纪录短片。
镜头按照当时视线所及的次序,依次重现着白色的门,三扇玻璃的窗,布沙发,烧毁的地毯,电脑台,打开的电脑,中文报纸,广告,书,干涩的茶杯,药……
等一等,有个药瓶上写着Cyclophosphamide。
这是什么药?
杨重站起来,走到书柜前取出一本医药字典。
“环磷酰胺……这是治什么病的药?”杨重读着字典上的词条低声自问。
助理刚好打开间隔里外办公室的玻璃门轻轻走了进来,闻言道:“是抗肿瘤和治疗自身免疫性疾病的常用药。比如类风湿性关节炎、慢性肾病什么的。”
“芙莉西蒂,你怎么知道?”杨重笑着回头。
“我打算要考药剂师资格,西蒙,你忘记了吗?”名叫芙莉西蒂的助理不苟言笑地把一个文件夹和一叠打印资料放在杨重的办公桌上。“这里是上一个案子的书面报告,我整理了一下打印出来了,等你签字后就发出去。这些是克雷顿送来的。还有,那位蔡小姐……”
“哦,对。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杨重抱歉地笑拍自己的脑袋,走过来,掏出笔在需要签名的文件上飞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一面递回给助理去一面问:“蔡小姐怎么了?”
“她还想跟你说说有关她同学的事。”
杨重摇摇头,瞥了一眼办公桌上新添的那一厚叠文件苦笑道:“我想我已经跟她说的很明白了,我们帮不上她什么忙,她的问题必须去找学校的生活辅导。对了,今天下午还有什么预约吗?”
助理接过文件,低头查看了一下,静静地说:“下午没有什么重要的日程。怎么,需要我帮你安排什么吗?”
杨重低头又在手中的医药字典里翻找起来,随口说:“不重要的约会都取消吧,我至少需要两个小时不受打扰的时间,不要把电话接进来。如果有客户来访,就说我不在,跟他们再约其它时间吧,最好能约到下星期。哦,对了,请帮我约大使馆的小林下午出来喝咖啡,另外,再帮我接老简。”
老简就是简枚大小姐的爸爸,杨重父母的朋友,算是世交,也算是忘年之交。杨重会粘上简枚这么个缠人的宝贝,完全是这一层世交的关系。
助理点点头,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杨重桌上的蜂鸣器响了起来,助理的声音传来:“简先生,二号线。”
杨重提起电话跟老简寒暄了几句,马上切入正题。
“周末渣德石区公寓的那个案子您怎么看?”
“杨重你这小子,就知道你打电话给我没什么好事,一定跟什么案子有关。哪天你能打电话给我点好消息,比方说你找到女朋友了,要带来给我看看啊?”
“老简,您就别跟我绕圈子了。我知道那个案子的资料现在都在您那里,谁让您老是头牌司法翻译哪。”
杨重听到电话里老简无奈的叹息声,不禁为装腔作势的诈语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对自己轻轻笑了笑。
“杨重,我不能说啊。我要遵守职业道德规范的嘛,知法犯法……”
资料果然已经移交到司法部翻译组了。杨重记得留意过那个打开着的WORD文档,底部的页码显示有两百多页。动用一名这个级别的专家,查看如此规模的文件资料,这可不是一笔小费用啊,杨重忍不住在心里粗略地估算了一下。
这么说,警方也和自己一样有所怀疑,否则应该不会这样浪费纳税人的钱。
“老简,那个女孩的死因是什么?”
“这我不知道。”
“资料是从哪个部门转来的您不会不知道吧。凶杀组还是毒品组?”
“这我知道,但不能说。”
“这都不能说?老简,你也太小心了吧。”
“我明年就要退休了,杨重,你小子可不要害我晚节不保啊。其实何必要来问我哪,你可以直接问你那个神气活现的老同学嘛。他最近刚刚升做调查官了,这么年轻,前途一片光明啊。”老简的声音听上去有着无限的感慨。
神气活现的调查官吗?那么就是凶杀组。
杨重赶在老简开始继续发挥之前急忙打断道:“好了好了,我不要细节。问一个问题总可以吧?”
“真的只问一个问题?不可以问具体内容啊。”
虽然杨重知道这么想简直就是大不敬,可他还是忍不住觉得老简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一只生怕被夹到尾巴的老狐狸。
“如果我没猜错,那应该是一篇小说吧?死者电脑上最后打开的那个文件。我是第一个进入现场的,我看见了。那里面大致是什么内容?不用细节。”
“杨重,不是我不想帮你,确实是我不知道。送到我这儿的文件都是纸张了,我怎么知道你看到的是哪个文件啊。”
说的也是。负责调查的探员也许会留下当时桌面快照,也可能是照片,不过这些可能不会最终交送到老简那里。
“有小说吗?都是些什么资料?”
杨重记得看到的那几个中文段落,都是描述性的语句,似乎也有对话。
老简沉默了片刻。
“唉,这些现代派的年轻人写的东西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难得您老也有服老的时候啊,就说个大概吧。”
杨重忍不住都用上了激将法。
“这个嘛,倒是有一篇小说,我只粗略地看了一部分。说古代不像古代,现代又不像现代的,又是侠客啊又是官府啊,说的话就别提多前卫了。故事情节好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不过又找来找去找不到。唉,反正就是莫名其妙。”
“找什么东西?这会不会是凶手的动机?”
“凶手?我没说过有凶手吧。杨重啊,从专业的角度出发,你这样妄下定论是很危险的,会给别人误导性的暗示。”
“这我知道。老简,您就不能给个爽快的答案吗?究竟找的是什么?”
“小说里的人要找的是什么‘灵魂之城’,完全都是虚构的。”
“主人公哪,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作青烟,一个叫作独眼。”
不等杨重再问,老简已经笑呵呵地抢先说:“很爽快地回答了你不止一个问题了,你小子该满意了吧。”
杨重说了一句“下次请您喝早茶”,挂断了电话。
青烟……
很奇怪的名字。杨重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条阴冷的公寓走廊。
在那些冷漠的木门背后,蜷缩着一个个无意识的个体,不为人知,没有名字,甚至彼此之间都被一拳就可以洞穿的板壁薄墙阻隔着,却自以为这就是天底下最安全的隐蔽所了。
那些打开一线的门缝后面,都是些怎样的目光?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从那些木门的阴影后面走出来问一声,就连楼梯上的脚步声都在中途消寂了。不过,每个人都会本能地去寻找这样一扇门,不是吗?躲到门后窥探世界,要比站在明亮的光线里被人窥探更保险一点吧。这是一种动物的本性。要是认真地说起来,自己的这个办公室,这种身份,甚至这些需要处理的工作不都是一扇又一扇的门,可以提供最好的借口让自己躲起来吗?躲那些不愿见到的人,躲那些不想去想起的事。
杨重站起来,走到办公室的窗前。五层楼的高度,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见街道上工蚁般来回爬行的人和车而又不失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脚下的商铺闪着招揽顾客的霓虹灯,很多都是免税店。橱窗上贴着各种文字的招贴,主要是英文的,但日文和中文的也不少。
不远处的街道转角边停着一辆由两匹马牵引的双轮观光马车,穿着白色制服的车夫踞坐在马车棚的高处,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报纸。中央车站的绿色圆顶在建筑物之间的缝隙里断断续续地闪现,那个精神有点问题的苏格兰人正在那里吹风笛。他每天都会到这里来,每天都从早到晚地不断吹着风笛。虽然隔着双层的隔音玻璃,风笛刺耳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