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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染心有戚戚焉地看着他,顿首道:“二少……果真是最宠三少的。”
他是在宠朝衣吗?谢暮衫暗嘲一笑。或者兄长朝衣还有连染他们都是那样想的吧?但他其实并不是为了谢朝衣过得好而宠的,他会宠他,仅是不想让朝衣彻底长大而已。不想他长大了懂事了就不再会依靠自己敬畏自己……远离自己……所以他纵容他宠溺他放任他随意,只为了谢朝衣不会离开他的身边,继续和他若即若离。
造成谢朝衣今日苦于己身幼稚切肤之痛的根源,正是他谢暮衫自己。
朝衣……他在自己的眼内眼外一日比一日地急速成长着,可能很快就会脱离他的掌控轨道,这个事实让谢暮衫欣慰暗喜又焦躁失落,追本溯源那份自私劣性的由来因果,自己却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或许,或许……他只是——怕寂寞。
一个人无依无靠无牵无挂无忧无扰无声无色无味无觉无始无终的寂寞。
谢朝衣,是那个可以疏解通导他那无凭无据恍恍无形的寂寞的人吗?
谢暮衫,又真是选择了谢朝衣作为排解安抚自己寂寞心怀的对象吗?
念及此处,谢暮衫半弯的眼眸之中隐现孤光流莹。“有没有人说过,你转移话题的本事非常生硬?”他的声音清冷自持,暗含磁性,偏又在尾音勾勒着一丝天真无邪的郁亮透彻之感。这时他语声清透地笑语蔚然,让人听了就是一阵痒麻酥软,几快无可自持了。
连染苦笑了下,脸皱成了一只小小的寿桃包子,只干干说:“二少不想问问,我是怎样骗过你们的吗?”
比如那顿刻意的痛苦,比如那场安排的追杀,比如那次预计的吐露……他一面撒下罗网一面设下陷阱一面布下诱饵,一面使谢暮衫觉察到他的一部分身份一面又用谎言编制另一部分的身份。连染知道谢暮衫一直在防着他,只怕自己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他看得比谁都清楚,可谢暮衫后来还是跌了下去——骄矜如他傲负如他,面对如此接近于挑衅的挑战,又怎会光自按兵不动?试探和反击,探索与隐瞒,相近的套路在谢朝衣看不到的地方不止不息的来而又去去而又来,最终是连染利用谢朝衣的真挚成功骗倒了谢暮衫,所以现在他胜利了,他失败了。但是斯时此地,连染功成名就一举扬威,心中却不觉半分欢愉。那就像那一年,他得到了通往教主宝座的咫尺距离,也同日失去了青梅竹马的相亲之谊一样。得到的,失去的,原来却都并非足够等价。
“如果你想说,我就不必发问;如果你不想说,我问了又有何用?”
谢暮衫凤眼一斜,清寡笑容凛然如刀。
“如果你只想要借此舒缓你我的关系,那就大可不必了。”
气氛忽地微僵上了。
谢暮衫一语既出,只盯着连染笑脸不改的侧面,慢慢道:“还是说,你需要一个手下败将作为听众来满足你的自傲自信?抑或说,你是克制不住自己负罪歉仄,想以向我吐露真相的手法来减轻自己的内疚?连染,不论你抱的是哪一个想法,或是几者兼而有之,都不像是你的为人。”
谢暮衫难得在外人面前讲那么多的话,说到末尾,自己却禁不住笑了。他修眉细目,凤瞳重光,这一笑风生水起,当真是冰销雪融、满室华光了。
连染却被他笑得有一丁点的不自在,低问道:“二少在笑什么?”
谢暮衫敛了浅笑,直截了当地道:“我在笑我自己一直因为你的年龄心机而忽略了你的特质——其实你的灵魂的某一块碎片,已经永远停留在了十三岁不是吗?”
明知对方是在激怒自己,连染还是无法自制地惨变了颜色,灰白参杂,僵滞地颤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暮衫似是笑了一笑,那笑容散逸在空中,竟略似了兵不血刃绵里藏针的嗜血残忍。“我说你的身体永远停留在了你被种下莲蛊的那一刻——也就是你十三岁的那一刻,对不对?虽然你看起来只是个长不大的娃娃,但你本并不小,甚而有可能比我和朝衣还要大,对不对?”
他一连两个“对不对”,直把连染说得悚然而惊,一手扣住谢暮衫的琵琶骨,力气之大手劲之强连谢暮衫都有些微吃不消。“你——你是从哪里的来这个消息的?你又都知道多少详情?”他吉彩娃娃般的面庞狰狞如鬼,吐声发音却气若游丝,很是费力。
谢暮衫一抖肩,借着巧劲卸下他的手力。“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莲蛊是你们天衣教用来统领门下教众的一种手段。每一个教徒加入天衣教,都会被植入子蛊,而教主身上的莲蛊就是母蛊。子蛊母蛊同气连枝,当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又略有不同,那母蛊可以脱离子蛊而独立存在并控制子蛊宿主生死,反之却不可,而那母蛊一旦受伤,子蛊也必会遭受牵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正是历代天衣教上下教众一致同心永不背叛的秘密。不过,这莲蛊也并非全无缺点,若有人想要培植母蛊,则那人必要承受与重意心念之人生离死别之痛,再,中蛊者,自蛊生莲开之日起,究其一生,也无法在生长丝毫。且,宿主其人,不论功力强弱,至多都无法活过四十岁。”
他一长串话说到这里,却自停了一时,只静望着连染恨怨惊诧四色斑驳的黝黑眼瞳。
“你现在,倒是真正多大了?”
一室空静。
连染面上乱彩峥嵘变化几千繁落,最终稳住了摇摇欲坠的颤抖之身,虚脱般有气无力地回道:“……十七。”
这一说,却仿佛有什么坚持信念,就在那一瞬间碎掉了。
他本只比方筝小上一月,幼时二人身高相仿不分轩轾,及至身材初起拔高之时,他虽因童年营养不足而导致发育缓慢,却也不会落下太多高度。可自从十三岁那年之后,如今两者并肩而站,却已是高低立判,几乎差了辈分一轮了。
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岁大也不大小也不小,他还不到为了自己逐日步向死亡而悲哀苦闷的时刻,但却已然是个慕色知春的少年了,自然也会有上一些少年之间才有的尴尬而又窃喜的私事。连染在教中身份尊贵,平日除了方筝无人敢与他擅自随便接近,对男女之道始是半知半解的,有时见到方筝和教内女子嬉戏调笑一夜春风,也只全做寻常之事,没有半丝遐思绮想。这趟出来碰上了路明娟,他才算真真正正了透到女人于男子之间那种天然浑彻避之不开的牵引和引诱——可在路明娟眼里,他却还是个孩子,也只是个孩子。
连染忽又想起了那高高在上的天衣教主笔挺却纤小的骨架身形——是不是他也和自己一样心思一样愁怀,才会带上那宽篷大帽遮挡自己枯死不老的青春韶华呢?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在偷偷想着念着,有朝一日,能够再次长大?
莲蛊带给了他一生享受不尽的权力荣华,也带给了他一生挥退不去的揪苦遗恨。谢暮衫的话,就像一把刀子,在他发脓溃烂的伤口上横刨竖割,鲜血淋漓蜿蜒。
却只听谢暮衫冰冷却诱惑的话语在自己耳边回响:“你想不想重新长大?”
连染浑身一震,随即深深一下吐息,整了乱容道:“二少不用费心,除非一死,否则莲蛊是无可解救的!我虽想长大,但更不愿死。”
谢暮衫轻笑一声,“阿染,你好象误会了什么关键呢。”
他从来都直呼连染的姓名,当此关头却是叫的“阿染”,其中分别,实是难以言喻了。
连染呼吸一屏,“误会的关键?”
“我没有说解蛊,仅只在说重新长大。”谢暮衫矫正他刚才的话。
连染先是一呆,苦苦思索片刻后,一星半点不敢相信又期待相信的微弱光芒跃上他的脸。“二少是说,你找到了轮回草?”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轮回草,再轮回。此物生长孕育于空无虚缈的传说之地,十数年开一花,十数年结一果,果实采摘只有一刻之限,过时则落,落地则废。这轮回草培养看护都是难中之难,所得之果却近是百无一用。普通医者对其多半不知,偶尔有一两所知甚详者,也不会白花气力得不偿失地培种轮回草,因而连染虽也曾有耳闻轮回草之名,却向来都当是不可轻信的流言,也因而他现下知道谢暮衫很可能有关于轮回草的下落后,竟然是惊喜得快要傻掉了。
万物相生相克,一啄一饮,皆有定数。众人眼中轮回草的无用果实,也恰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能够让莲蛊母蛊宿主再尝成长之喜的绝世良药!
谢暮衫却摇首道:“找到轮回草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
连染又是一呆。是谢玉帛找到的轮回草?他堂堂谢家家主一代大侠,又要这轮回草何用?联想到天衣教主语焉不详的吩咐,连染猛地一讶:难道那谢玉帛和教主,真的有些不可言说的牵缠过去不成?
只见谢暮衫回忆道:“这轮回草,是父亲倾尽谢家势力苦寻数年才偶然得之。而父亲用尽千方百计把轮回草迁回谢家细心植护之事,却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了。它是今年初春结的果,只有我和父亲知道它的保藏之所。”
他口上说着,心中却是和连染一般的惊疑不定。父亲,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才会在那典籍之上详细注明了莲蛊的各种相关事项?可你又为何会对这一隐秘知晓得如是清晰?这一次你只让我和朝衣前来参加武林大会,又有何深意在内?我和朝衣被一困数日,为何你至今音信全无?而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武林浩劫,又是否藏着什么样不可告人的内幕隐情?
越想越混乱,谢暮衫揉了揉眉,合上眼眸,默念静气心经,心田瞬即自琐碎嘈杂回归一片空灵。
“好了,我的底牌已经亮出来,现在你我之间的地位也应该比较公正了吧?连少教主,你来这要和我谈的条件,也该再新掂量一下了吧?再说,哪怕你不想要轮回草,谢家的实力,难道你也不放在眼中吗?”
模模糊糊之间,好像有人在自己的身畔轻声耳语。
嘴唇被某样冰凉的物什轻轻挑开,继而有微涩的液体沿着喉咙流进肺腑。本能地感到危险,路明娟竭力睁眼,却只见视野朦胧中,男孩子稚嫩幼小的面容上包含着超越年龄的深沉与忧伤。
“忘了吧——”
那孩子在自己耳边轻柔地低语着,甜脆灵娆的嗓音带着催惑人心的妖气,传入路明娟耳内,她便忽感神思困顿迷乱了,理智缓缓抽空,反有更强烈的睡意交替而上……这是……
忘川。
传说之中可使万事遗忘消弭的稀世奇药。
连染想自己是真的喜欢她吧,所以才会不想见她失望的目光,才会选择让她忘了他,才会想让她得到自己所无法给予的幸福。
“你若是真喜欢她,就不该让她忘了你。”
一把轻讽慢嘲的清冽音色轻飘飘地落了进来。连染回首一望,方筝正立在门口,眼神晦涩地看着自己。
“你来了。”
圆圆小小的娃娃脸轻仰了起来,清脆悦耳的童音蕴着丝丝甜味流泻而出。
方筝却一侧身,寒着脸行礼道:“属下右护法方筝,参见少教主。”
天衣教中,以教主为首,下设左右护法之责,本来都应是由身为天衣教的创立者的历代绮离家族之人所继承。但上一代的绮离家人脉稀微,又逢动乱争斗,高手相继陨落失踪,独有现任教主绮离迦若硕果仅存,兼其未有后代,因而才破例在外寻找资质优秀的孩子分武、蛊、毒三道加以培养来承袭延续下一任天衣教主与左右护法之位。方筝之前因参与争夺教主之职的缘故,只对连染直呼其名,如今他遭此惨败,心灰意冷之余,也算正式承认了连染的地位,是以才特地更换了称谓恭谨以待。
连染心中既喜还忧,他终于扫平了通向教主宝座的最后障碍,也终于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方筝……”连染抿直着唇,半晌,只涩哑地道:“我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千言万语归为一句——我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但曾经也只是曾经。”
方筝阴沉着眼,冷冷地说。连染注意到他的眼睛是那种琥珀色的,眼珠颜色极浅,像是透亮而透亮的溪水,清澈而清澈的空气,浸染着入骨入髓的疏冷寂凉。
“你还恨着我呢,方筝。”他低低地说。
方筝却绕过他判断,缓步袖手上前,看到躺在榻上的路明娟时忽而微皱了眉目。“既然少教主会把这个女人带回来,就应该已经能明白我的心绪了。”又微微笑了一下,华美风流,“这女子倒也真是个美人,难怪你会喜欢。佳人如火,连我都想一亲芳泽了。”
连染低目看他,又不自觉地以身挡住路明娟的身影,警告道:“方筝,明娟可不是你交往过的那些女子!”
“这样就受不了了?你的独占欲还真大。”方筝歪歪头,好似讥笑地柔声道,“你明明对我做过比这更残忍的事。”
连染垂目,“我自问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可你杀了罗雅。”方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