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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谦听到这里,道:那青墨对他这师弟的情份就重了。
伯恒笑道:可不是,问他他说是从小儿一处长大,原是相依为命的兄弟,要撒手不管可是做不到的。
云谦叹道:也难为他这份心,我从前倒将他小看了,呆会席上可得好好敬他一杯。
说话间散了戏,众人先去了会锦楼,只见座上皆是本城名流,外加富商大贾,满满地坐了两桌人。
云谦父亲看完戏就回去了,临走对云谦道:我先回去,你母亲在家等我,要商量你的亲事,坐上的人都是咱家旧交,你出去这几年也没个声望,好好结交一下,对你将来有益。我不在这儿,也是为着不拘着你,只是自己小心拿捏分寸。
云谦一面答应了,一面抬眼看了看座上诸人,心中冷笑,这一干人有什么可结交的?不过是些脑满肠肥的土老财,道貌岸然的所谓当代大家,再不就是些仗势欺人的名家子弟,就连伯恒这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也沾染了一身的坏习气,抽大烟捧戏子,那一件是说得出去的?这世道本就是从根上烂透了的。
一时老板出来问几时开席,只听那边座上一个干瘦的人漫声道:等会子,两位吴老板过来就开席。正是下午在公园里见过的那郑公子。
云谦低声问伯恒今天这席是什么名目。伯恒笑道:我的大少爷,难为你坐在这儿,吃的哪一桩都不知道。今天是孔教会出头,请本城的鸿儒大家聚一回,商量世风日下要如何纠正的事。
云谦听到这里,嘴里含的一口茶差点儿喷出来,纠正世风?却专等两个戏子来了才开席,真是可笑之致。
正说着,席上众人一阵骚动,听得人说来了来了。只见走在头里的吴青墨披着一领青色大氅,脸上带着浅笑,慢慢走入厅中,青砚穿着月白长衫一语不发地跟在后面。
青墨远远地对陶伯恒点点头儿,在郑重光身边坐下,伙计上前替他宽下披风,青砚坐在青墨身边,众人团团坐下,郑重光招呼一声,伙计开始穿梭往来地上菜。
云谦问伯恒:他不是与你交好吗?怎么到坐那边去了?
伯恒看了他一眼,笑道:云谦,你出去了几年当真不知世上是几时了?戏子么,本就是众人捧的,原是比娼家还不如的,谁还要他贞节忠烈起来?那不成笑话了。
云谦默然,半日才道:伯恒兄高论,云谦算是长了见识。挟起一筷子青菜塞进了嘴中,再不言语,心里只觉得烦闷,便想寻个由头回家去。
正寻思着,却听得那边席上闹起来了。
原来青砚这日本是抵死不来的,架不住青墨死劝,况这本是孔教会来请,要想在这城里安稳唱戏,这一班人却是得罪不得的,未了青墨道:你不为自己,也得为了九庆班这老少十几口人着想啊,人家指名道姓要你去,你就去应个景,就回来。有什么为难的有我在呢,总不让你吃亏就是了。
他停了一停又说:横竖我也不是什么清白人,没有你那般金贵。
青砚听他这样说,心里一酸,想起这些年来青墨为着他多受了多少罪,再也硬不起嘴,只得应许了。
一坐在席上,本是青墨隔着郑少爷和他之间,坐了会子,那郑少爷死活要与青墨换位子,青墨推辞不过,只得换了位,郑少爷有了下午的教训,不敢随便往他身上靠,却不住地拿言语撩拨他,青砚按捺了又按捺才没当场发作。
几巡酒下来,郑少爷仗着酒劲,要兄弟两个来上一段。
二人只得唱了一段,众人却意犹不足,让唱个花样来。
青砚铁青着一张脸作死不肯,郑少爷说的话越来越是放肆,青砚再也忍不下去,站起身说要走,那些人哪里肯放,眼见着一场风波要起。
青墨只得说道:要不,咱俩先唱一个曲儿罢。
青砚转念一想,道:众位老爷少爷,青砚给各位另唱个曲子吧。那几出戏想必列位也听得熟了,小时曾学过的一首曲子,唱给各位大爷听听。
众人哄然一声道:是什么?快快唱来,如若不好,那就另唱了来。
青砚道:苏武牧羊。
坐上一片哗然,快打回去,谁要听这个,你只拣那香艳的唱了来,谁要听你这个苏武牧羊!
青砚死死抿着嘴,脸上一片铁青只是想要发作。却听得另一座上有人说道:好啊,就听这苏武牧羊。
只见那边坐上一位穿着青绸长衫的人站起身来,剑眉星目,直鼻薄唇,淡然一笑:在下不才,愿为小吴老板吹箫伴奏。
此人正是刘云谦。
当下他叫过伙计来,令取长箫来。这饭店本是常有人来献艺的,竹笛长箫一向齐备,当下取了来。
郑重光知道这刘云谦是刘绍成的儿子,刘绍成是本城第一出名的大律师,他忌弹的还不止是这桩,这刘家原是大邑刘氏一族,本省第一大家族。明知他是为青砚解围,却也无可奈何,眼睁睁看伙计取了箫来,刘云谦轻轻地吹出一个音来,青砚合声唱了起来,高亢清亮的歌声合着低沉呜咽的箫声回荡在会锦楼头,一时间楼上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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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一曲终了,那苍凉悲壮的歌声尚在众人耳畔萦绕着。刘云谦将箫轻轻交还给伙计,站起身来,携了青砚的手,一面道:这曲也唱完了,我和小吴老板还有点儿事,这就先行告辞,列位慢用。
席上众人尽皆呆了,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如何是好,连伯恒也是一头雾水。再看刘云谦面上恬然淡定,显然是在座诸位全然没放在眼中,青砚却是一股子倔强固执的劲儿,这两人站在楼头,将什么样的风光都抢尽了。
刘云谦不再多说,携了青砚的手,转身朝楼下走去,下得两级楼梯,出了众人视线,云谦丢脱青砚的手,走在头里,青砚微微一震,低头跟在后面。
刘贵带着两个轿夫等在门口,刘云谦道:刘贵,你用轿子送吴老板回去。
刘贵看了眼青砚,问道:少爷你呢?不如我去轿行再去叫顶轿子过来。。。。。。
云谦摆手道:天还早,我慢慢儿走回去,你送了吴老板,就回去吧。
一直不作声的青砚突然说道:刘少爷,不用费事了,青砚也生着双脚的,如若不弃,愿陪少爷同行。
云谦回身看了看他,笑道:即是如此,那好。回身让刘贵和轿夫先回去。
两个人慢慢儿出了酒楼大门,只听楼上传来青墨清唱的声音,云谦叹道:难为他了。
青砚的身子轻轻一颤,低下了头,半日,突然间对他弯腰躬身作揖,云谦连忙扶住:吴老板,这个云谦可当不起。
青砚却不听他,只顾行完礼,这才直起身来,正色道:刘少爷,青砚不知好歹,屡次冲撞你,今夜却仍得你回护,青砚知错,这里向您赔罪了。
云谦连连摆手:别说这话,云谦一来敬重吴老板的人品,二来也看不得那起人,这世上难得有个干净人,不能让他们玷污了你去。如若吴老板不嫌弃,将云谦看成朋友便好,赔罪什么的话,再也不要提。
青砚咬了咬嘴唇,恨恨地道:那郑公子或利诱或力逼,也不是头一遭了,青砚虽是个戏子,却还晓得廉耻二字,这些读圣贤书的大家公子尽然个个都是不脸面的。只除了你刘少爷是个高洁君子,青砚哪里有福作您的朋友。
云谦道:这话说到哪里去了,你也别叫少爷什么的,只叫云谦便是。我也不叫你什么吴老板了,但只叫青砚,这可使得?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着青砚,但见月色淡淡地涂在容色端丽的脸上,那肌肤竟似水晶般地透明,两只眸子也像是取了月华的精魄般夺目,嘴角慢慢挑起来:刘少爷即是这样说,那青砚敢不从命?
云谦忍不住笑道:你怎么还是少爷少爷的?
青砚见他笑容,就不由一呆,低头走路,却不再言语,云谦只见着他半边侧脸,削尖的下颏,紧紧抿着双唇,目光闪烁,心中不由一动,一时之间,都不言语,只默不作声地走着。
青石铺就的长街,几乎没有行人,隔着几步远就点着盏路灯,只是略有个意思罢了,还当不得天上的月光,长街另一头,传来梆梆的敲竹板的声音,不一会儿,街角处转出来一个抄手挑子,两头冒着袅袅的热气,挑子前头吊了个马灯,慢慢地走了过来,随风送来一阵香葱气。
云谦深吸了一口,笑道:这个味儿,倒叫人嘴馋起来。
青砚抬起头来,看了看那挑子,也笑道:这是常在戏院子外头卖的老姚抄手,刘。。。。你可曾尝过?
云谦摇摇头:小时候在叙府(宜宾)时,外祖母倒是曾替我在街上的抄手挑子买过,记得是挺香的,多年未曾尝过了。
你在叙府住过?青砚问道。
家母刚去世之时,外祖母怜惜曾接去住过一段日子。你,是叙府人?
嗯。青砚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道:我本是叙府乡下的农家孩子,父母早逝,那一年师傅在叙府搭班,在街上见我几乎要饿死,就带了我回来,养我成人,教又我唱戏。
云谦叹道:想不到你也是小小年纪没了母亲。
青砚涩然一笑:你哪里好比我?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青砚不过是个低贱的戏子罢了。
云谦扶了他的肩,正色道:青砚,人之高下,不在其所操职业,在其品性,你这样自轻自贱的话,云谦就枉费了一片心了。
他个子要比青砚高半肩,青砚被他按住肩,听他如此说,抬起脸来细细地看了他一回,终于灿然一笑,丰姿艳丽,神采俊逸,当真容色无俦,云谦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热,放开手,转过脸去,不敢看那一对光彩焕发的眼睛,只见那抄手挑子也走到面前,香气更是扑鼻而来,更兼那热气腾腾,引得云谦顿时来了胃口。
青砚走上前去,含笑道:老姚,给我们两碗。一面回头道:你可嫌脏?
云谦笑道:这样香气,哪里还顾得上脏不脏的,且先来一碗。
那老姚放下挑子,一面脆声应道:两碗原汤抄手。一面动作娴熟地下抄手,做调料,那香气愈发浓烈起来。
云谦抽动鼻翼,连称好香好香,老姚,你这汤中下了什么香料,这般扑鼻地香。
老姚一面张罗着一面笑道:这位大爷想是从来没吃过老姚的抄手,不是老姚夸口,便是加尽天下的香料,也未必能得这般香哩。
云谦来了兴致:那是为什么?
说话间,两碗抄手已成,青砚先捧了一碗递给他,一面笑道:这是人家讨生活的手段,怎能跟你说?
老姚讪笑道:小吴老板说的是,这好比吴老板的唱戏,同样的戏码,别人唱,便没人听,只要是吴老板的那就场场满座,道理都是一样的。
云谦奇道:你也认得他?
老姚笑道:我常年在戏院子头走动,怎能不认得两位吴老板?大爷还是不要尽顾着说话,抄手再香,凉了可不好吃。
用罢抄手,看老姚收拾了东西,道个别,敲了敲梆子,一径去了。
云谦只觉得身上有了热气,那脚下也轻快起来,将青砚送到桂花巷的小院门前,青砚回身道:你一人回去,可没什么罢?
云谦笑道:有什么要紧?从这里过去,过了南河,便是我家,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你只管放心。
青砚手扶着院门,想了一想,又回头看了看他,终于低头去了。
云谦自己一人慢慢走回去,过南河桥时,只见那月亮已经升上中天,空中只有淡淡几缕云丝,那月亮已近满弦,光彩夺目,给周遭云丝尽皆镀上层绚彩,真是好一幅彩云追月。站在桥栏杆边,听得脚下南河水哗哗地淌过,远远地看见青砚住的小院,立足良久,这才慢慢下桥,走回家中去。
门房开门时,便见刘贵焦灼不安地坐在门厅,一看到他,喜动颜色,迎上来道:我的少爷,你可算回来了,再迟一会儿,刘贵就要去找你了。
云谦一面往里走,一面笑骂道:有什么事,让你这样作急?
刘贵一路跟着他,一面说:太太房里的春秀大姐问了我几次了,还直骂刘贵办事不小心,竟然将少爷弄丢了,还说要告诉太太扣我一个月的粮米哩。
云谦回头笑道:你怕什么?有我呢,你快去罢。一面摸出一个大洋来:这个拿去,休要在老爷太太面前胡说。
那刘贵接了大洋,一面点着头,一面笑嘻嘻地去了。
云谦看自己的屋里亮着灯,轻轻儿推门进去,只见春秀坐在春凳上,趴在小几上,头伏在胳膊弯里,半边脸埋进胳膊里,竟已睡着了,露在外边的半边脸红扑扑的,一圈儿睫毛密密地合着,一弯杨柳眉直描进额角去。
云谦愣了片刻,突然间想起了海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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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愣地站了会,伸手指在春秀脸上轻轻地触了下,划过那层薄薄的覆在额上的刘海,轻轻叹了口气,春秀睫毛一抖,醒了过来,见刘云谦站在面前,脸上一红,起身道:少爷回来龙了?我竟然睡着了吗?
云谦笑道:春秀,难为你了,这么晚了还等我,现在快去睡吧。
春秀把五更鸡上煨的茶倒了一盅,一面递给他,一面说:太太早说过了,少爷的衣食起居都是春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