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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太乍一听,只不相信。请这人去细细打听,结果将刘云谦与青砚前前后后的事都打听了个明白,刘太太这才知道,云谦上次说去雅安公干,竟是带着吴青砚一起去的,桂花巷那所宅子的门槛儿都几乎被云谦踏破。
她吃惊不小,却不敢和云谦明说。刘云谦三岁丧母,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当真是视如已出。现在年纪已长,并无一男半女,原也是将他当做了亲生儿子。
她本以为刘云谦是转了性,学着那浪荡子弟一般胡闹,然而一则她深知云谦不是那种人,二则云谦近来似乎心境不错,兴兴头头的,哪里还是初从北边回来时那个死气沉沉的云谦了?这光景分明是心里有人了。
而那个人,竟然便这些日子里红遍省城的戏子吴青砚。
12
青砚从早上起来就坐在树下发呆,青墨从窗户里看了他几次,不仅人没动,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化,身边的一盅茶早凉得没了热气,却还是动也没曾动过。
他在房中踌躇半日,满心要劝竟然不知从何劝起,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老赵进来问了他几次,青墨还是没有主张。思前想后,只有叹气的份。
原来当真的并不是只有刘云谦,还有这个从不将人放在眼里的师弟。
夜里五更天时,曾落了一阵雨,春月里的雨,虽不如冬天的冻,伸出指尖去,依然冰得入骨,那一种粘湿滞重,竟是将人的心也冻得硬硬的。青砚蹲在院子里那株花树下,只管低头瞅着地上那几点青绿的苔痕发怔,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了他满肩,青墨撩起窗纱偷眼看他,眉头皱成一团,正没个主意,只见老赵匆匆地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青墨烦燥地说:不见不见,你就跟他说,我不在家就完了。
老赵笑道:您别着急啊,他也没亲自来,只是打发了个小厮过来,我去跟他说,你们不在就是了。
说着掀起门帘就往外走,走过树下,青砚慢慢地直起身子,背对着他,老赵怕他盘问,忙忙地要走,哪知道青砚背对着他却说:老赵,又是谁来找师哥?
老赵立住脚,陪笑道:也没什么,青墨说了不去的,您可别想那么多。
青砚回过身来,看了看老赵:什么人?今儿天气这样好,去走走也成啊。
老赵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站住脚没了主张,眼睛却看着闻声而出的青墨,青墨脸上也是一团诧异,两三步下了台阶,青砚不等他开口,将手一撒,一把花瓣儿纷纭而下:师哥,再过几日就是清明了,师傅的坟上也该添土了。
青墨不知他是何意,呆呆地点了点头,青砚接着说:咱们出城去吧,他抬起头看看天,那天是青灰色的,像是浸了雨水般地低低地压着,他转头对青墨一笑:去透透气吧,这城里,真要闷杀人了。
他们略略收拾了点上坟用的东西,老赵跟着他们后面,拎着篮子,青墨携了师弟的手,往南门上去,走到那街上分道的地方,青墨的意思是要走署前街过去,说那里路上新铺的石板,好走。青砚笑道:师哥,放着好好的庆云街不走,干嘛要绕那样远?说着也不管青墨要说什么,向左一拐就转进了庆云街,那街口甚窄,进去了却是一条大道,行得马车的。
青墨跟在他后面,刚转进街口,远远地就听到鼓乐之声,他跺了跺脚,看青砚灰色的衣衫在前面一闪,连忙地跟了上去,那街两边的屋檐下早站满了看热闹的人,青墨生怕跟丢了他,一直不离脚踪地跟着他,老赵提着东西,就远远地落在后面。
他们两兄弟的个头儿在人丛中算不得高的,只是那一种气度叫人不敢接近,也没人挤他们,青砚脸上越发没了表情,嘴唇轻轻地抿着,青墨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青砚,我们走吧,再迟些,今儿晚上就赶不回城里了。
青砚嘴角一动,漫声道:回不来就回不来好了,有什么要紧。
正说着,只听得前面鼓乐之声渐近,远远地见前面高头大马之上,一身礼服的男子,不是刘云谦又是谁?青墨只得叹了口气,看了看马上的人,又转眼看了看纹丝不动地立在风地里的青砚,脸上虽没什么表情,那一对眸子却是死死地盯着马上之人,青墨喃喃道:冤孽冤孽、、、、、
眼睁睁地那迎亲的仪仗去了,四周看热闹的人也散尽了,青砚仍是悄悄地站在街边,青墨沉默地站在他身边,良久,老赵轻声道:走吧,再不走就要晌午了。
青砚转脸看了看两人,笑道:正是,咱们去吧,怎么这一站就是这半日。
青墨低声道:青砚,你这是何苦来?伸手握住青砚的手,只觉得那手冰凉刺骨,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忍住不说,拉着他一行三人慢慢地往城外走去。
晚间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刘云谦只觉得浑身的骨头似乎都要散架了,春秀看他脱了外面夹棉袍子,脸上仍是淌着一层虚汗,看他从门厅转回来,扶着墙慢慢地走着,连忙几步走上去,看他脸色透着一层嫣红,知道是酒有点过了,一面扶着他,一面说:少爷你不能少喝点?今天一天还不够你累的?
云谦只觉得身子发软,想要甩开春秀自己走,无奈两腿竟没了一丝儿力气,只得半倚着她,听了她这两句话道:傻春秀,我今天高兴啊,人逢喜事千杯少嘛、、、、他一边说一边嘶声笑起来,春秀扶着他,不知为何只觉得那两声笑听得心里一酸,倒像是要催出人的眼泪来。脚下一个趔趄,刘云谦身子是软的,两个人合身扑到时一起,他不住地吃吃地笑,春秀又是好笑又是着急,扶着他站稳了,抬起头来却见他眼里竟然流下泪来,不由得失声道:这是、、、这是怎么的了?
她一面问,一面张惶地拿出手帕子来替他拭泪,只听云谦低声道:别着声。一面将头放在她肩上,春秀一动不敢动地站着,片刻间隔着丝棉的夹袄,那肩头上竟然觉出湿了一片,三月里的春风从廊间吹过来,不知怎的,她竟然冷得打了一个寒噤,两个人无声地站在院门边,谁也没注意到陶家跟着小姐过来的王妈在西屋门边将这光景一点不拉地全看在眼里,新房里,陶惠玲正端坐屋中,大红的喜烛下,一张脸春光流动,喜气盈盈,艳光逼人。
云谦将头在春秀肩上靠了回,定了定心,抬起头突然笑道:春秀,这件事要难为你一下。
春秀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呆呆地看着他,刘云谦道:你去跟新娶的少奶奶说,就说我酒喝得多了,人事不省醉在书房里了,也好叫她早些安睡。
春秀吓了一跳“少爷,这是哪里的道理?洞房花烛你、、、你、、、”她吃惊太过,说话都不利落了,刘云谦从她手里拿过手帕子来,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皱了皱眉:“我这个样子,回到房中也不成的,你好好地去和她说,她不会怪你的,要怪也就只是怪我罢了。”
他说着摇晃着身子往外走,春秀急了,一把拉住:“我的少爷,这哪里成啊?这不是叫人家新娘子受委屈啊?人家也是千金小姐,怎能受这种委屈?这不行不行。”
云谦哪里理她,将手帕子往她怀里一扔:你去和她说吧,我实撑不住了,跟她说了你就往我从前的房里来,我到那儿去睡。
一边说一边不管不顾地去了,丢下春秀立在那儿,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转身往太太屋里去了。
待得刘太太闻讯,也是吃了一惊,心中暗叫不好,脸上却什么也不露,打发春秀去伺候云谦,自己带了人过新房中去,待得宽慰了陶惠玲过来,却见春秀一个人在房中急得团团乱转,一见了刘太太就带着哭腔道:太太,少爷不见了。
刘太太这一惊是非同小可,回头细想了一想,云谦断不会就此一去不回,多半是找那人去了,这事却要瞒着众人,当下淡淡地说:你急什么,刚才老爷差人来叫了他去,想是有话要教训。你别和人胡说,这事儿走漏一点儿风声,春秀,可别怪我不顾你跟了我三四年的情份。
春秀自到刘家以来,刘太太对她说话从末如此声色俱厉过,吓得哭都忘了,只是不住地点头,刘太太又嘱咐了她几句,这才带了人往门厅上去,果不其然,几个门上的人早已喝得迷迷糊糊的,云谦几时出去,想来这些人里再问不出半句来,只得吩咐人关了大门,“给我好好地闩死了,放进一个人进来,大家都别想好过了。”她心头有气,说话时便不容情
13
刘云谦本不想出门的,他脑子里乱着一团,一整天想的都是青砚抿着唇站在街边,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什么没有,直直地看着他,像是什么话都放在这目光里了,这让他心乱如麻。他跟春秀说了那两句话,转身往院外走,一来他多喝了点,二来一整天心思恍惚,怕人看出什么来,一味地死撑着,到此时更觉得昏沉沉不辩路径地信步走来,不知怎么就转进了梅园里,此时梅花早谢尽了,新叶尚没长成,光秃秃的枝头在夜色里朝天支着,那光景说不得的落寞凄凉,梅树嶙峋的枝条犹如青砚冷冷的目光,直戳进他心窝里去,他放开那枝条,转身朝门外就走。
门房里有暗红的烛光,看门人喝酒的喧闹声和着扑面的酒气混在一起,谁也不曾留意到穿着单衣的刘云谦悄无声息地出了大门,朱漆的大门如老人严峻而没有表情的面孔,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这是睛朗的春夜,四处皆是静悄悄的,他越走越快,穿长街,过南桥,桥下水声淙淙,远远能瞧见桂花巷青色的屋顶,洒了银白的月光,分外肃静。
桂花巷的小院,两扇小小的黑漆门紧紧地闭着,云谦喘着气儿立在门边,却并不举手敲门,却抬头看了看门边那棵老桂树,此时正在吐着新芽,他盯着那树梢上毛茸茸的嫩芽看了半日,银白的月光慢慢移过墙头,洒了他一身,他身上朱红的长衫在月色里褪尽了颜色,带上一层淡淡的银光,不知静悄悄地在门外站了多久,只听得远处有些人声,他支愣起耳朵,听得长巷尽头有人在敲梆子,远远送来一声“抄手——汤圆——”的叫卖声,再听时,却又是一片寂然,想来那抄手挑子去得远了。
他蓦地举起手来,在那门上用力敲了起来,许久听到里边有人应声,这才停了敲门,手拉着门环,身子再也没了力气,靠在门上微闭了双眼,嘴边挂着一个浅淡的笑,耳听得门轻轻地拉开,随即是青墨诧异的声音:刘少爷?怎么是你?
看刘云谦靠在门上,青墨吃了一惊,伸手来扶他,云谦一把拉住他,笑道:你可算是来了,叫我等了这半天。
青墨见他穿得单薄,手冷得冰凉,触到面颊却是滚热,嘴里喷出酒气,知道是喝多了些,连忙将他扶进来,一面叫老赵倒热水来,自己将热茶给他倒了一杯,刘云谦醉眼迷离看不清楚,一把扯住青墨道:你别去,有一句话、、、、要问你、、、、
青墨被他扯住手,只好温言哄他道:我知道,你且先喝一口热茶再说、、、、、
老赵端了半盆热水进来,青墨放下茶,绞了热脸帕来给他抹了一把,云谦稍微清醒了些,睁眼看了看青墨,道:是、、是你、、、,青砚呢?你替我叫他来、、、有一句话要跟他说、、、、
他说话时,双手一摇,将桌上的茶杯扫下地去,哗啦啦地一声,青瓷茶杯在地上摔得粉碎,屋里三人都吓了一跳,半日,只听云谦轻轻地笑道:青砚,可不是你么?
青墨见他眼直勾勾地望着门边,自己转头看去,青砖地上,惨白的月光将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在地上投下灰蒙蒙地影子,青砚一身白衣,呆呆地靠在门框边,一只脚踏在门里,一只脚却还跨在门外,看了眼青墨,咬了咬牙,走到云谦身边,伸手托在他腋下,转头又看了青墨一眼,扶着刘云谦出了房门,片刻只听得隔壁门轻轻地关上。
青墨和老赵跟出门来,站在院里,看青砚房中静悄悄的,两个人对望一眼,都是摇摇头,各自回房歇息。
青砚将刘云谦放在床上,刘云谦身子没力气,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看着青砚替自己除去衣衫鞋袜,放在床上,又拉开被子替他盖上,始终不发一言。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拉住他的手,还未曾开口,眼里却滚下泪来,只哽咽着说了两个字:青砚、、、、、
青砚停住手,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伸指尖拈起一颗泪珠来,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一点水渍,慢慢地举到唇边,伸出舌尖来,尝了尝,开口说道:今天、、、是你的洞房花烛、、、、、、、
刘云谦挣起身子,一把握住他手,道:今天我在马上见着你的,你站在人家屋檐下头,背着手那样冷冷地看着我,那时候我恨不能从马上跳下,拉了你就走。
吴青砚身子一动,抬眼看着他,眼神儿颤悠悠的,仍是一句话没有的低下头去。
云谦俯低身子,轻声叹了口气:我亏欠你的实多,今天又娶了亲,只怕一生也还不了你的情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