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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麽好说的,只道:“也好!”毫不计较地坐下用饭,肉的腥气太大,蘑菇汤又太清,寡苦无味,究竟是什麽厨子做的,喂猪一般打发他主子的胃口。
赫戈哲仿佛忘了方才一番尴尬情事,露出孩子一样的表情,笑道:“这便好了,正请教王子些个诗词,长夜漫谈,挑灯闲棋,最是有趣!”
我只在心里叹气,道:“一切听凭汗王!”凡是孩子,我大抵都是降不住的,他们尽是人精,即使是大罗神仙,弥勒活佛,也只能看著头疼,默诵一声佛号:我管不了!
赫戈哲喝著奶茶,便信口谈来,苏陆柳周,无一不涉及,他於诗词上差尤瑞郎许多,更不必提沈宜,终是异族人,能肯研习诗词,已是难能可贵,其他的不必计较。况且诗词歌赋好了,也不见得是什麽好事,我在上有所心得,最後还不是失了那人,於任何事体都无甚用处,所谓我被读书误一生,正是此话。论道诗词,谁人能强过李後主这位亡国皇帝,最终宫阙万间皆作土。
赫戈哲却兴致勃勃,诗兴大发,我强打著精神奉陪,只恨自己为什麽醒过来,还不如一觉昏到天明,安静度日。
我掩口轻轻打了呵欠,只笑道:“汗王文采,深感佩服!”拍马屁都不肯多奉承几句。
赫戈哲却笑道:“不用你敷衍我,我自知什麽程度,比起王子来,还差得远呢!”倒挺有自知之明,孺子可教,又忍不住低头一笑,他还用我去教导,什麽身份,又是什麽时候,说不定谁死在谁手中。现下笑语欢颜,霎时凶神恶煞,刀刃相对,如同宿敌一般,不计前情。
兴许是赫戈哲良心发现,终於伸展懒腰,亲自吹熄了灯火,轻声道:“王子歇息吧!”悄然退出营帐,不再打扰我。
我苦中作乐,喜不自胜,懒洋洋地侧卧在床上,不顾周身疼痛,顷刻入梦,唯恐不得歇息。
赫戈哲在月色下踏雪低吟一会儿,了无睡意,他浑身骨头透著轻快流畅,仿佛三年蒙尘,一刻沐浴而出,俨然凤凰涅磐一般。
他一边回味那绮丽的梦境,一边笑话自己竟然心动至此,只恨没能早些遇上他,只恨自己竟是胭脂人,不然早就夙愿得偿。有的人没遇上前,并不觉得少什麽,可遇上後,便不能离去,竟忍不住感谢中原皇帝,若不是他做事狠毒,不顾兄弟情分,自己哪里又能遇上落魄飘零的皇子。
赫戈哲明白过来时,自己正站在那帐篷处,那人兴许已经入睡,又告诫自己看一眼便走,忍不住闪身进去,里面一片黑暗。他凭著记忆走到桌前,把灯点起来,又急忙拨暗,轻轻擎起向床边走去,那人侧向里面,乌发倾泻在枕上,什麽都看不见。
赫戈哲起手去撩那人的头发,又怕惊醒了他,手停在半空里,不进不退,半天才收回手,怔怔发愣,仿佛初入情场,不解世事。
昏黄的灯光照射,反而销弱了头发颜色,只发著深啡色的柔光,周身盛气尽敛。赫戈哲只笑这人也有安安静静的时候,不胡思乱想,不冷语伤人,不口是心非地曲意奉承,不故作无意地肆意糟蹋自己。
赫戈哲有意无意地轻叹一声,於这静夜里分明无比。
早晨醒来,东方初晓,因借著雪光,四下里分外亮堂,我合衣出来,听旁侧帐篷里欢声笑语,闹作一团,只听赫戈哲的声气,道:“莫要混闹,看看安卓,多麽大方知理,你们也学著些!”
便听一女人大声笑道:“要我们轻声细气,跟中原女人似的小声说话,小步走路,还不憋死!汗王知道我们,未出嫁前也是流马射猎,不逊男人的。”
便听赫戈哲安抚笑道:“我只说一句,你就这麽跋扈,忘了自己还有身子,胡乱不得……”
闻此言,我低头一笑,车已备好,便登车而去。
回到营房,周正青他们方回来,衣服还来不及换,血迹沾污,斑斑驳驳。
我因笑道:“收获如何?”
周正青笑道:“自然没得说,已经让他们去剥狼皮了,世子十分勇猛,亲手猎了许多,果然是少年英雄!”
康睿阔步过来,若有若无扫了我一眼,脸上挂著了然的神气,笑道:“周将军谬赞,我但只跟著将军学习射猎,还差得远呢!”
我因笑道:“尽兴便好!”转身回营,脚下却是一滑,向前跌去,被周正青扶住。他看了我一眼,道:“怎麽回事?脸色这麽差?昨夜又熬夜未睡?”
我勉强笑道:“手边的事儿,弄不完不安心!”却听康睿笑道:“七叔也要小心身体,做什麽事儿也须有个节制,哪能肆意妄为,伤了心神,我们可怎麽办?”
周正青不明事理,只道:“连世子都知道这个理儿,你就不能惜福些个,别由著性子胡来!”我心中又气又笑,又无可辩驳,只扶著周正青的手回营。
一进去,周正青便屏退众人,问道:“我听说你一夜未归,都在赫戈哲那儿了?”
我点点头,道:“雪下得紧,便被赫戈哲留住。”
周正青抿了抿唇,半天才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不说也就罢了,你为四爷至此地步,自己觉得不冤屈,我们旁人又什麽可说的。只是……”他顿了顿,才道:“我实在不知他有什麽好,能让你这麽眼里心里不忘。你淡泊名利,他趋之若鹜,你心中尚怀侠义,他冷面冷心,半点赤骨未有,其他林林总总,我不说你也知道。”
我苦笑一声,祺焱,竟然能无人知道你的好,连康睿为你不平,怕也是碍著父子情谊,他对我如此苛责,也是为自己的心意挂怀,谁能保证他在将来的岁月里,能不忘情,康琼也能明了他的心迹,他只是唯恐自己不能心愿得偿罢了。
至於祺焱,若说他是好人,这话连我都不信,可我所有的喜悦与忧伤,都与此人有关,所有的记忆,都与一个春夜有关,他赤身躺在水亭的青石板上,握著我的手,合目而笑。而我站於一侧,又局促又害怕,方才的一场性事,实在是惨淡收场,还把他弄得受伤不轻。他却不肯对我行事,只叹息笑道:“老七,你太小了,身体太柔弱,还是我来吧!”
最後他仔细擦净我身上的血污和浊液,才躺下来,轻声道:“让我歇歇!”雪白健美的肉体闪著荧光,我抖抖索索,拿手帕擦他额头上的冷汗,趴在他身边,心中忐忑不安。
祺焱翻身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轻柔笑道:“方才还勇猛的紧,现下反成了怕猫鼠,我又没怪罪你什麽。”
我伸手捧著他的脸,嗫嚅道:“我以为四哥不会答应……”
祺焱躺正身体,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会答应,起先同你交好,不过是看著东宫的份上,结果最後不知不觉就变了,没有缘由。我出身寒庶,位卑言轻,自懂事那天,便立誓翻身,你年纪小,身份尊贵,根本不知道居人篱下的滋味,明明都是皇子,皇上的亲儿子,却非要排出个一二三等,我只是……不能甘心。为了这功名利禄,我怕是有一天得疯了。那时候……”他猛然坐起来,按住我的肩膀,道:“我只要你一个人不冷落我,便够了!”
我抱住他的腰身,喃喃道:“我知道,就算四哥以後疯了傻了,利欲熏心,我也决不後悔!”他这意气总难平,我既然肯爱他,又何必顾忌太多。
而现下,他只成了我前二十年的青春纵影,只向周正青笑道:“他追名逐利也罢,他手段狠毒也罢,好的坏的,我都知道。我待他好,不是为他曾火场救我,也不是为他温存体贴,只为他一腔兴许被旁人看不起的情怨,人无完人,我自己知道他的好就够了。”
大多数情形,不是我们找不到炽热的感情,而是找不到持有这感情的完美之人,以为心中的念想必须完美无瑕,无可挑剔,我虽贪心,但也肯知足,得遇祺焱,此生相思概已酬。
周正青了然无语,他默坐半晌,才道:“原来如此,我二十几年里,百般寻觅,竟然不是为了情谊,而是为了完人,所以了无所获,所以游戏花丛终难住。”他起身长揖,道:“今日受教了!”推门而出。
我深吸一口气,倒在座椅中,相思虽可酬,还须望断天涯路,无处盼归舟!心中思量,辗辗转转,无处可寄,我握上拳头再张开,只有手心里掐出的红印,怅如泪痕。
索性躺到床上,合目而思,俄而入梦,纷纷落落,桃花缤纷。
周正青出来後,嗟叹片刻,便出营踏雪,正遇上骑马归来的谭培,翻身下马,十分利落,笑道:“出去逛逛,小心寒气,著实冷呢!”
周正青心里一暖,因笑道:“你同一处逛逛,省得我闲得发慌!”
谭培将缰绳交与马弁,跟随周正青出来,笑道:“昨夜才猎了狼,怎还这般没精打采的。”
周正青低声道:“没什麽,同七爷说了几句话,有些窝火!”
谭培轻笑道:“你是眼见他为了四爷什麽都不顾才窝火吧,於这事儿上,你早就不忿了,在京城时候,你难道没有言语讽刺过四爷,说他食人血肉,拿七爷的皮补靴子,明明是同祺翰的龃龊,非要拉扯到七爷身上,结果是人家亲兄弟斗个你死我活,他在一侧看笑话。”
周正青竟然一笑,道:“这话自然是我说的,你怎知道!”
谭培笑道:“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况且你向来口无遮拦。有人巴结四爷,把这话告诉过去,结果四爷对七爷道,连周正青都这般瞧不上我,可见将来必是孤家寡人了。”
周正青自嘲一笑,道:“那时候我的确年轻气盛,不知分寸,行事无忌,如果不是七爷在後收拾摊子,兴许早就关进大牢,被小人构陷,发送乌苏里江了。”
谭培抿唇笑道:“那我就同你一起,到那冰天雪地里挖人参去!”他的目光火热而炽烫,他的心思在更早之前,周正青也隐隐知道,可那时候避之如虎,谭培也只轻叹一声,便去西疆从军了。
周正青低声道:“你不必去,在我身上下功夫,都没有意思,你知道,我和七爷不一样,我见不得男人欢好。”
谭培轻笑道:“我也不是这一天两天才知道,你只按由你的心思行事便好,别的无须顾忌。”
周正青仿佛按捺了十分的苦痛,才慢慢道:“有些事儿,我没同你提过,说了也没有脸面。可现下我便告诉你,让你死心了吧。”
他喉咙里哽咽一声,望著远处绵延的雪地,道:“我结交上七爷,是因为他救过我。我十二那年,正不解世事,顽皮得无法无天。我哥哥犯了事儿,下了大狱,判的是秋决。我父亲百般寻求门路,找到打理刑部的一个老王八蛋,他说可以把我哥哥悄悄放出来,可是……”周正青瑟缩了一下身子,才道:“他喜好男童,又曾在宴会上见过我,便点出名来,要父亲把我送过去三天。”
谭培宛遭雷击,此案他只知道最精彩的部分,胭王七爷如何整顿刑部,清理贪官,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在当时传得沸沸扬扬,胭王就此自皇子中脱颖而出,褒奖天下,此後便随四爷一起出去办差,受皇上爱宠。後来刑部又换了几次官员,仍是污浊不堪,皇上亲手审出冤案,才将刑部事务全责交与七爷。
周正青正陷入噩梦般的回忆中,没有注意谭培,仍道:“我现在仍清楚地记得,那时候被五花大绑在床上,全身污浊不堪,那人掌著蜡烛过来,蜡油一滴滴掉在我身上,我叫得都快疯了,七爷在那人身後一剑刺来,鲜血如瀑,然後……”他格格笑道:“那人像狗一样倒在地上,我被松了绑,就拿了一把纸刀将那人细细地切碎了。”
谭培闻此,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思考,也不知安抚他,只呆立在雪地里,久久不语。周正青反而一笑,推了下他肩膀,道:“早过去了,我都不再挂怀,你还哭丧什麽脸。”
谭培喃喃道:“先前我还劝你多孝敬父母,可见都是笑话;我想你舍命保全七爷只为忠心而已,哪里知道内有乾坤。”
周正青深吸一口气,道:“万事皆有因果,我待七爷赤诚,是因为他敢行侠义。那时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却肯一剑刺死朝廷大员,为一个娈童申冤。之後,又为了保全我的名声,没有问那人淫狎男童之罪,也就无须我过堂问案。在此同时,山西也有类似案子,其中关联的受辱少年,於公堂後自缢而亡,称无颜人世。”
谭培自然也知道这件事,沸沸扬扬,京城皆知,验尸时,他便在一侧观看。被剥的赤条条的少年躺在石板上,仿佛一条刚切割下的雪白的肉,头发也被剃光,堆在一侧的泥地上。明明只是窒息而死,那些仵作非要仔细验过失身,周围围著十里八乡赶来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仿佛遇上什麽千载难逢的喜庆之事,个个脸上挂著猎奇的表情。
这些让谭培心中升起由衷的恐慌和茫然,他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