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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为君臣,为天下臣论。”
阴寡月身影一震,他陡然回过神来。脑袋里面仍旧是空白一片,他跪接过了礼部官吏发下的裱金题纸,方才的宣纸给他们的宣纸也就是草稿纸,此刻被人太监们收了上去。
寡月身子僵硬的再度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身旁其他的贡生们已经开始落笔急书,狼毫着墨扫过裱金的题纸上,他双耳微凛,低垂下眉目,他看向自己手中攥着的题纸。
耳边又响起陌生的礼部官吏的声音:“不得更题,酉时一至交卷。”
他脑中“轰”的一声响,终于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不管璃王是否认出他,他的确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璃王,他猜得果然没错,当年的卿公子,即是璃王!
他左手捻起左手靛青色的衣袖,拾起墨玉狼毫,蘸好他磨好的墨,提笔落下标题醒目的大字:臣为君臣,为天下臣。
许久,靛青色衣袍的少年唇角勾起一抹笑,臣,的确为天下臣,而臣非君之臣。
衣袖拂风,他蘸墨,落笔。
礼部的官员和女官太监们早已从侧门退出,乾元殿的大门紧紧地掩住,宫中的烛火依旧通明,怎个大殿里若是针落都可闻见。
朱色的大门紧闭着,众贡生们皆不知殿外已是何时,只是凭着生物钟想着或许从日出扶桑,已至日薄西山了。
殿外的宫人、女官们静静的站在青石阶上,礼部、中书、门下省的高官站了一排。
许久,萧桢抬眼看了一眼天色,想是申时快过了……
谢赟已坐在了璃王卿泓的下手,他静静的注视着殿中的贡生们。他深叹一口气,许多年前他也如同他们一样,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如他们一样怀揣着十几年寒窗苦读的梦想,可是他们都知不知道,朝堂、官场、他们心心念念的翰林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卿泓依旧低垂着眉目瞧着手中捧着的茶杯,茶杯之中的茶水已泡成深褐色,这时有女官捧上新茶,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殿中已有不少贡生搁下手中的墨玉狼毫,再度拿起那宫人分发的干粮包袱取出饼子,安安静静的吃了起来。
这时候也有宫人给璃王和丞相端来了吃食。
二人只是瞧了一眼,并未动作。
於思贤也搁下了笔,似乎是长吁一口气,歇息了片刻,又拿起了笔。
坐在最首最靠着左侧的阴寡月却是悬腕挥墨,笔间转动间若行云流水,他端坐着神态虽说是拘谨却是握笔从容,仿佛笔下文字犹如千军万马,其中乾坤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靛青色的衣袍上他胸前的白狐神情懒散而安详,却与此刻的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挥汗如雨,脑中才思恍若泉涌,言不尽,也不想言尽。
臣为君臣,为天下臣,为民所饥,为民所苦,分君之忧,食君之禄,亦忠君之事,臣为天下所教所养之臣,当以天下之为己任!
……
贤不孝者,材也;为不为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死生者,命也。
臣,为君之臣,亦非君之臣。
躬耕陇亩,非遇明主。为臣之幸与不幸,皆系于己、皆系于君。
……
而臣为天下之臣,天下为民众之天下。
……
他双眉微皱,额际那抹朱砂殷红似血,金殿高处,卿泓的目光越过一众的考生落在他的身上……
仿若他已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他脸上的神情投入而认真,周遭的一切都化为虚无,他的眼里只有他手中的笔。
许久之后,寡月轻轻用手叩击了一下自己的木桌,接着就有一个太监朝他走了。
“题纸不够,请公公……”
那太监还不待他说完,便一挥拂尘打住了他要说的话,接着就有一个女官取来裱金的题纸数卷递与寡月。
寡月双手跪接,御赐裱金纸张犹如圣物,这是进宫门时候就训过的话。
他至寅时前顾九喂他吃过东西后至现今未吃,那太监分发的干粮还完好不动欧诺个的躺在他的桌角。
他身形有些摇晃的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双手将那裱金的题纸再度摊开,继续着先前的文章、继续挥汗如雨……
卿泓移开停留在“靳南衣”身上的目光。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在轩城乡试上标新立异,这个少年他如何想他不是为了功名?是为功名、还是为了高官厚禄呢?
卿泓嘴角微微上扬。这靳南衣究竟是为功名还是为了官禄?
酉时的钟声响起——
这时候有数名礼部的官员进殿,他们将各个贡生书案前的裱金题纸收走,又有小太监和女官们走来将他们面前的笔墨纸砚收走。
许久之后,那个引着他们进殿的太监从侧门再度进来,引着他们这群贡生们退殿。
三月二十一日殿试将毕,三月二十四日前进呈钦定,先拆前十卷。所为前十就是殿试中选出的前十名,包括头甲三人及二甲前七人。
三月二十四日。
皇宫卷阁。
大雍翰林院大学士与礼部尚书等人都在殿前忙碌着,丞相坐在璃王身旁,审卷的三日里璃王自始至终未曾插过手。
这时候有阅卷大臣将所列甲第名次的卷录呈上。
“本王要阅卷。”卿泓放下那卷录名字,“将暂定的前二十的卷子搬来!”
接着就有大臣将卷子搬到璃王身前的书案上。
卿泓伸手取来数卷,只是匆匆阅毕,未曾多言,大约是看过十来份答卷后,他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
“靳南衣。”他只是轻轻开口,接着站在他身后的谢相动了动,上前一步,从另一摞卷子中取出靳南衣的答卷。
卿泓接过谢赟递来的裱金题纸,起初他愣了一下,这字迹……
因轩城萧太傅命人呈给他的卷子是经过轩城贡院那方抄录的非靳南衣手迹,而此份,算是他头一次见到靳南衣的答卷。
他眉头微皱,的确不是阴寡月之字迹!
“臣为君臣,为天下臣,为民所饥,为民所苦,分君之忧,食君之禄,亦忠君之事,臣为天下所教所养之臣,当以天下之为己任!……
然,臣,为君之臣,亦非君之臣。
躬耕陇亩,非遇明主。为臣之幸与不幸,皆系于己、皆系于君……”
卿泓陡然放下手中的题纸。
为臣之幸与不幸皆系于己,系于君!
好一个靳南衣!
下笔之陈恳,句语朴实,言语带针砭之色,却终是让人怨不起,恨不起,却又不得不感叹……
只是当他放下手中题纸想到,轩城乡试他故意违例之举,还有长安城中他投石问路之举,不得不深思,功名、高官厚禄于他靳南衣究竟有这么重要吗?
他若想为天下之臣,又何必苦心算计,步步为营,一招一式之间又极有分寸,拿捏得当?
卿泓放下手中的卷子,又拿过方才的卷录簿,拿起一旁书案上的朱笔,将那前十人的名字圈下。
这时候一旁的翰林大学士,和礼部的大臣都走过来。
“小传胪之后再议头甲!”卿泓冷声道,将那朱笔所圈的卷录递与一位大臣。
这时候众礼部的官员还有翰林学士皆面面相觑起来。
礼部尚书率先走出来,说道:“王爷,这似乎是不合规矩……”
接着翰林院大学士也站出来说道:“王爷,这以往的确没有过,除去禀德十年因战事传胪被费,只取殿试外,从高祖时期起就是先定名次再进行小传胪,这名次未定如何进行小传胪,再者小传胪接见的次序也不好定啊……”
谢赟倒没多大的神情波动,而是上前来,微抱拳,道:“那王爷准备如何接见这些贡生?”
“二甲依照着从一至第七名次顺序先行接见,至于头甲三人,让於思贤和归冉先行见我,二人顺序随意,将……靳南衣放在最后!”他说道,眸光一瞬阴鸷。
“那臣等领命了。”翰林大臣和礼部大臣们相识一望后说道。
卿泓一挥手,接着有大臣将面前的裱金题纸移开。
卿泓伸手唤来一名宫人,示意他推他出去透透气。
传胪的旨意从皇宫传到了紫藤园是宫里的太监带来的璃王手谕,盖着玉玺。
紫藤园里的人跪着接了旨。
“明日寅时,宫门等候,听候传胪。”那宫人咿咿呀呀的说完后,上了宫车离开。
寡月忙将那道旨打开——
无名次。
他眉头一皱,这是何意?
若是圣上阅卷又岂有无名次之理?
“圣上何意?”一旁顾九问道。
寡月只是凝着眉,这不是圣上的意思,是璃王的意思,殿试当日璃王未去,亦未见太子,安雨翎也不在宫中,若是圣上身体抱恙?或者……
总之是有事情发生……而且,还是不可告人之事!
圣上将科举之事全全托付于璃王卿泓,他又急需功名,逃不过的,他如何要畏惧?
他转身给顾九一个上扬的唇角,浅淡一笑,他将手搭在顾九的肩膀上:“没事,不过是未定名次,别人的也不一定是定了的,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安慰顾九,也安慰着自己。
顾九自不会再说些什么让各自难受的话。
“我去做饭。”顾九说道,正欲往厨房里跑。
他茫然间轻轻点头,等顾九走开了,他才意识过来,又跟了上去。
顾九择菜他淘米,卫簿生起灶里的火……
“对了主子!”卫簿擦干净手,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已淘完米的阴寡月。
“卫箕回信了,寄到醉仙楼,我今儿个早晨去取来的。”卫簿笑道。
寡月将那信封拆开来,匆匆阅毕。
“说什么呢?”顾九和卫簿齐声笑问道。
寡月也一笑:“坊里的生意很好,他们都很好,问我考的怎么样,还问……”他顿了下,“没什么了……”
“还问什么?”顾九凝着眉道,连卫簿也挠着脑袋。
少年红了脸,摇摇头,坚持道:“没什么……”说着将信往怀中塞,却被顾九握住了手。
顾九夺过他手中的信,匆匆阅毕。
还问,他与她和好没有?
和好?这是哪门子事情?顾九瞪大了眼睛。
寡月伸手将那信拿了回来,塞进信封,收在了怀中。
“做饭……”他轻声督促道,脸上已起了一层薄晕。
“是是是……。主子九爷我们快做饭吃,卫簿也饿了!”卫簿反应快忙应道。
——
次日,三月二十五日,便是小传胪。
寅时的时候前十的贡士们都站着宫门前的青石路上,春风吹过夹杂着些许花香,又是礼部的官员亲自检查后引路的宫人才将他们引进宫中。
穿廊过殿,许久之后卯时的钟声响起,才至乾元殿前。
璃王先接见二甲头七人,阴寡月与於思贤和另一个他并不知名只是有些眼熟的人。
二甲接见完已是正午时候,最后一个人放出乾元殿,就闪进一个身影。
“何事?”卿泓似乎是早早就听闻这人步履声。
萧桢跪地,瓜田李下他不得不防,若是真叫人瞧了去,瞧见的也是他礼部侍郎对今科负责人璃王行礼,他柔声道:“王爷,那靳南衣……”
他正欲要问完,就瞧见面前这人轻轻抬手。
卿泓自知他要问什么,靳南衣与阴寡月容貌无差,当然这几日他也加派了人手来查此事。
“我的人方查到,这靳南衣,实乃汾阳靳公长子流落江南的独子。”
卿泓此话一出,萧桢小骇了一下,原是如此。
“靳云湛与靳云漪(阴寡月母亲)为堂姐弟的关系,这世间堂姐弟生出的孩子如此相似,真真是耐人寻味!”卿泓再道。
萧桢抬起头来,望向卿泓再道:“王爷何不一试?”
卿泓放下手中的茶杯,浅淡道:“殿试那日我已试过他一次,双目清明,不认得我……”
他顿了一下,方望向萧桢,微勾唇角再道:“你且先退下,容我召见完了,再行判断。”
“是。”萧桢微微抱拳后退。
——
一身白衣的少年随着宫人的脚步,再次踏进乾元殿。
身后的朱色大门在两位宫人手中阖上,“轰”的一声响后,他顿觉周围暗了许多。
他抬眼就瞧见高殿正中龙椅旁的矮坐上正襟危坐着的璃王,四周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那么静,那么静。
卿泓的目光从他进殿时候就一直落在他的身上,靛青色的衣袍退去,一身素白的衣袍,像极了当年他记忆里的阴寡月。
他指着殿中唯一的一张座榻对那人说道:“就坐。”
阴寡月游离的目落在那垫着一层薄毯的座榻,没有立刻就坐,他缓缓的抬起头望向殿上的少年,依旧是清明不复一丝杂质的眼神……
“学生叩见璃王。”他跪地轻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悲喜。
卿泓双耳微凛,声音似乎和一年半前的阴寡月有些不同,不知道是时日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