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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黑豹也在湖畔蹲下,欣赏自己倒影,瞧得如痴如醉。
夜虫唧唧,林里夜枭嘀咕,雷魈看着凝烟,觉得胸口暖着、满着,那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半晌后,凝烟抓了枯枝,将烤烫的陶罐拨开,又打开包袱,拎出用粗纸包裹的茶叶,将茶叶倾入陶罐,捻着衣袖去掩住罐口,隔着袖,捧罐用力摇几下,霎时茶香四溢,闻了通体舒畅。
跟着她又抓来盛着滚水的陶罐,水冲入盛茶的罐子,滋地一声,白烟喷涌,水沫溢出。
「好了。」待泡沬散去,凝烟再注满水,放在火上烤一会儿,然后把酒杯拿出,一人一个,将烤沸的茶倒入,一人一杯。
她举杯笑望雷魈,说道:「以前,都是下人弄给我喝,这是我们大理白族的习惯,用『烤茶』招待客人。」头一仰,她干了茶水,轻抹着嘴。「好喝,你试试。」
雷魈拿了,啜一口。只觉清香润肺,一股淡香余留在唇齿间久久不散。
「如何?」凝烟问,他搁下茶杯。
「很好。」
「换你试试。」她把陶罐推到他面前,眼里有抹促狭的神色,想看爱砍人的雷魈烤茶,光想就好玩。
雷魈瞪着小陶罐,没多大兴趣,可是一旁凝烟催促着。
「快试试啊,茶叶可以烤上三次再换。」
唉,麻烦。雷魈徒手拿了陶罐搁火边,烤了一会儿,他不怕烫,徒手又拿回来,瞅着陶罐。糟,接下来呢?他忘了。
凝烟斜卧在地,背靠着包袱,朝他笑道:「快抖抖罐子啊,让茶叶膨胀。」
雷魈皱眉,有点尴尬地双手揪住小陶罐抖啊抖,越抖脸越红。他,他可是铁铮铮的汉子,现在却揪着小陶罐抖不休……真是!怪难堪的。
黑豹回头看了,喷气,不屑地撇开头,望别处。主子怎么干起这种娘儿们的事?
「行了吧?」雷魈瞪住罐里茶叶。
「可以冲水了。」凝烟提醒。话未完,就见雷魈抓了另一个装水的陶罐就往里冲,滋地一声,蒸气喷涌,白烟猛地窜出。雷魈一时被熏得睁不开眼,撇过脸,揉着熏痛的眼。
凝烟嗤地笑开。「傻瓜,怎么对着陶罐瞧?」
雷魈眼涩,放下陶罐,直揉眼。
凝烟倒乐了,冲着他笑。「唉呀,要你烤茶嘛,怎么就哭了?真是。」
雷魈牵动嘴角,这女人,竟有好捉弄人的这一面。他将空杯斟满,递给凝烟,她双手捧了,低望茶杯,忽地感伤道:「以前,和他也常这样对饮……以前,他也烤茶给我喝……」
雷魈转过头去拨弄火堆。火焰染红他的脸,一双黑眸忧郁,刀疤醒目,他看来心事重重,都因为她为某人伤心。
凝烟喝了茶,又掏出青铜匕首,拿出采买的盐梅,就着月光,灵巧地操纵刀锋,在梅身刻纹。
雷魈看了会,问:「又做什么?」
「雕梅啊,送他的见面礼。」凝烟左手捻梅,右手轻划,表情专注,声音柔美。「『雕梅』是大理特有的点心,我们常吃。」她边雕边说。「用刻刀在梅肉雕出连续曲折的花纹,再从空隙挤出梅核,像这样……」嫩白长指掐出果核,果核咚地落地滚了几圈,黑豹见了追来嗅闻。它好奇,伸舌舔,酸得呜咽。
他们见状,齐声笑了。
凝烟很快雕好一颗。「中空如镂,轻压成花状……好了!」拿出备用陶罐,将梅子丢入其中,撒上买来的调味粉。「红糖啦,盐啦……」又笑看他一眼。「沿途要是瞅见蜂窝,偷点蜜来放进去腌,过阵子就可以吃了。」
她又拿了一颗梅雕着,顺手也扔给他一颗。「你也试试,不是很会使刀吗?雕梅难不倒你吧?」她笑得贼贼地。就是想看爱杀人的雷魈雕梅子,一定很有趣。
唉!难倒他了。雷魈瞪着掌中圆润饱满的盐梅。他揪眉,神情懊恼,他又没匕首可以雕。
「快试啊,玩玩嘛!」凝烟催促。
嗯,雷魈瞪着梅,掐它,捏它,嗅它,又捻住它在月下看。
「雕梅嘛,想那么久?!」凝烟笑着,看雷魈表情严肃,把梅放地上,态度谨慎,像在对付敌人。
凝烟白眼,他会不会太认真了?又不是雕来卖?
没匕首,怎么雕?雷魈思量着,瞅向地上歃刀,手往空中一点,刀受力腾起,落入主人掌中。唰地一声,甩落刀鞘,霎时一道银芒,如青龙暴冲天空,劈开暗云。
真厉害!凝烟惊骇。
黑豹感受到歃刀杀气,霎时毛管奋起,伏地呼嗥。随即左右环伺,四下戒备,在哪?敌人在哪?
凝烟绷紧神经,眼前提刀的雷魈,和先前沉默寡言的男子判若两人,提刀的他宛如猛兽。
她蓦地一阵心惊,那样威力强大的刀,只要稍有闪失,很可能就命丧刀下,只要激怒他,可想而知会多惨。
雷魈看她一眼,刀芒映亮他脸上的疤痕。奇异的,刀芒中,那双望她的眼,温柔忧郁,并无杀气。他定定望住她,温和的眼神好似在安抚她,要她别怕。
凝烟喘口气。「你的刀……真吓人。」
「我是要雕梅。」雷魈嘴角微扬,笑了。
雕梅?凝烟大笑。「用它?」
嗯呜……黑豹警戒半晌,发现主人没动静,失望地翻肚躺平,瞪着天上皎月。没趣!
歃刀终于出鞘——杀人?不!就为一颗盐梅。
凝烟叹息,好美。雷魈手中的歃刀,像一线白光,一弯冷月。她起身走近,想看他怎么使刀雕梅。
刀太大,梅太小。雷魈只好把梅搁在地上,捡来两个石子将梅夹在中间。好了,他蹲地,吸气,双手擎刀,刀锋向着青梅。
凝烟在他身旁蹲下,双手托腮等着,等了又等,不见他动手,终于忍不住仰脸问:「怎么?」
只见雷魈擎着刀,像似被很苦恼的问题困住了,他想了很久,终于望着她,问:「要雕什么?」
凝烟瞠目,道:「随便啊!我都雕花,也有人雕菱形。」
「好。」下刀了,银芒一瞬,斩向青梅,一刀完结,青梅连着核裂成两半。
凝烟噗哧地笑他。「嗐!你太用力了,再一个。」又拿来梅子,换上。「轻点,是雕梅,不是斩梅。」
雷魈眼色无辜,心想——我已经很轻了!
嗐!都怪刀太锋利,手劲又太强。好,再试一次。雷魈提刀下手,银芒缓缓在梅身划几下。嗯,这次好点,刀移开,梅身完整,也有了十字刻纹。
「成了、成了!」凝烟伸手拾梅。「嗄?」梅在她指尖粉碎,雷魈瞬间脸黑了,大受打击。
搞什么?!还不成?他恼了。
「不是要你轻轻的?」凝烟嚷,真笨欸!生气了。
雷魈揪眉,擎着刀,好无辜。
黑豹不屑,头埋地,双脚蒙眼,不忍看主子出糗,还被女人骂,嗟!
「再一次!」又给他一颗梅。「用这。」凝烟借他青铜匕首,歃刀太锋利了,梅一再心碎而死。
嗯。雷魈扔刀,歃刀落地,铿一声,像似哭了。接过青铜匕首,一手揪梅,开始雕。唰唰唰,转眼雕完,凝烟抢了瞧。
深吸口气,又笑了。这下可好,她笑得抱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黑豹见状,呜呜地哀叫了一声,没劲了。
凝烟笑得肚子都疼了。「天啊……雷魈……你真是……」好好一颗梅,被他雕得伤痕累累,刀痕紊乱,线条杂错,全无美感,教她笑惨了。
笑了好久,她喘着气坐起,瞅着他,忍不住又笑了。「你好笨……」一扫这阵子沦落江湖的阴霾,开心了。
可怜雷魈被她笑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擎着匕首,觑向一旁,大吃一惊,心爱的豹儿懒懒地伏在地上,头埋在前掌中,动也不动,像羞得不肯看他。
真丢人,他……他可是铁铮铮的汉子!
雷魈硬是藏住尴尬的感觉,冷冷地板着面孔。
「多试几次就行。」他对凝烟道。「不准笑。」
「是、是。」凝烟抹泪。「你再试试。」幸好买了很多梅子。
雷魈拿了梅,再雕。成功了?不,又失败,他手不巧,花纹都在他刀下龟裂。他再雕,不信一身武功竟应付不了一颗小小盐梅?!
他可是让江湖人丧胆的黑罗剎,岂能败在这梅下?
凝烟看雷魈雕得满额汗,好笑地拾了地上歃刀。「我用它雕。」
「小心!刀很重。」雷魈提醒。
凝烟觑他一眼。「我会笨到提着它雕吗?」凝烟把刀横放在包袱上,脚踩刀柄,左手捻梅,用梅身碰刀锋,雕出要的图案,灵巧地使着方向。
那杀人饮血的歃刀,那江湖客闻之色变,那所谓一出鞘见血方休的那把刀,此刻竟在凝烟脚下。
被她踩着,乖得像匹布,杀气湮灭于足下。
敢踩我的刀?雷魈脸色骤变,这女人欠修理了。
什么?竟然踩主人的刀?黑豹也瞪住凝烟,它竖起皮毛,龇牙呼呼警告。雷魈觑豹一眼,要它冷静。
要是别人早人头落地,但换作凝烟……嗯,雷魈觉得自己真糊涂了,看她这样糟蹋爱刀,并不真的愤怒,竟还觉得舒服,见歃刀躺在她纤细的脚下,这一幕教他心悸,他竟羡慕起歃刀……唉,疯了!
雷魈没阻止凝烟,由着她使弄歃刀。他必须承认,她是比他聪明多了。
「好了。」凝烟收手,将梅子拋向他。「给你!」
他接住了,低头瞧着,梅身只得个简单图案,他觉得很眼熟。雷魈左手摸了摸脸上刀疤,青梅上的月形图案,跟自己的刀疤如出一辙。
凝烟说:「仔细瞧的话,你脸上那道疤,挺美的,像新月……」
黑豹听了,也不知是不是懂了。咚一声,又翻肚躺平,瞪着天上皎月。唉,讨厌,它威风凛凛的主子呢?
心中漫溢的感觉要怎么形容?
瞪着掌中青梅,雷魈心情复杂。他胸腔发烫,脸微热,还有点骨软筋酥。他、他可是铁铮铮的汉子!但是,这女人,教他心都融了。
「喂,喜欢吗?」凝烟问。
他没答腔,暗自惋惜——为什么世上有个邵赐方?为什么她对负心汉念念不忘……如果她想的是他雷魈……唉,想这做什么?雷魈将梅子收入襟里,坐下,拿起青铜匕首,把未完的盐梅雕完,他总会雕出个美丽的梅子,凝烟也雕起另一颗梅。
后来,凝烟睡了,头枕在包袱上,手还握着刀柄。黑豹过来,在凝烟身边躺下,倚偎着她芬芳的娇躯。对面,雷魈还在雕梅,雕了一会儿,分心凝视熟睡的她。
淡淡月色柔抚着她的脸庞,雪白玉肤微微泛着光,她的美教人心魂俱醉。
雷魈痴望她,黑豹似有感应,它瞪着主子。看见主人眼底,柔映着美人娇颜。
雷魈悄然来到凝烟身侧,蹲下,他伸手,挡住月光,让暗影笼罩上她的眼眉。凝视着她的睡容,雷魈觉得空虚。这美丽女人,并不属于他,他却一路把她往偏远地带,离城邑越来越远,离她想见的人越来越远……
※ ※ ※
骠将军的尸体送回朝中,骥将军接到圣令,停止追缉凝烟,连夜回朝面见圣主。
圣殿上方,虎形交椅,皇朝圣主身穿金袍,两边矗立巨大火烛,正吐着熊熊烈焰。
圣主听完骥将军回报,又召唤自各地赶回的探子,听他们回禀侦察结果。
「禀圣主,凝烟目前受魔罗教黑罗剎保护。」
「禀圣主,南凤城传言有人见过雷魈与貌似凝烟的女子出没,他们添购干粮杂货,像是要远行。」
「禀圣主,经密探私下查访,凝烟公主一路寻人,逢人就问此人下落。」
「谁?」圣主问。
「此人是鬼医女婿,邵赐方。」
圣主下令:「传鬼医。」
下兵领命速传。片刻后,殿外通报——
「鬼医到!」
众人齐望大殿入口,殿外有百级阶梯,每次传唤鬼医,总要比别人多等一会儿。好半晌,自殿外边漫进一股青色气流,两旁士兵不自觉地露出厌恶和不耐的表情。
终于,鬼医出现了。
殿前先是冒出一只老手,跟着是缠满白布的头,两只绿眼睛,皮肤黑如墨。鬼医匍匐地爬进圣殿,直至圣座底。
长年研毒使毒,终于自己也中了毒,脊椎退化,四肢无骨,不能走路,幸好还能爬。
脸颈手布满一条条皱纹,身体关节奇突,加上爬行蠕动的动作,他不像人,活脱是条恶心的大毛虫啊!
鬼医恭敬道:「圣主万安!」声音似刀刮铁,听了教人不住起疙瘩。
众人隐藏对鬼医的鄙视,而今他是圣主的心头好。毒辣的药物帮圣主成就很多事,逼供,刑求,杀人,有鬼医助力,圣主省却很多麻烦,可惜,鬼医只会杀人不会救人,圣主的小公主还是要等还魂丹救命。
圣主问鬼医:「邵赐方什么来历?」
鬼医低着脸,道:「邵婿背景,老夫从未过问。他娶了小女后,陪老夫钻研毒花,为圣主效命。敢问圣主,何来此问?」
「你回去问清楚他跟大理凝烟公主的关系,再向我禀告。」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