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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韩紫骁指我以毒弑父,毓清不会为父报仇?”
“口说无凭,何况宫中皆知韩紫骁犯上作乱、与先皇暴亡之事难脱干系,此事传入六殿下耳中后,六殿下定然不再信他。”
毓疏轻轻笑起,“你放他之时,并不知道我在宫中的安排吧?”
“深夜骤起丧讯,殿下必然不在陛下身边,韩紫骁却连夜遁逃,嫌疑在谁的身上,外人一看便知。”
“话虽如此,若毓清深知韩紫骁秉性,执意起兵呢?”
“那么六殿下听闻韩紫骁作乱被捕,同样会对殿下起疑。”
毓疏轻笑不言。
喻青想想续道:“何况,庶出皇子兴兵谋反,史上鲜有得胜先例。即便六殿下起兵,一来师出无名,必遭将士离弃,二来,若殿下准许,喻青有十足把握向吐谷浑借兵,前后夹击。”
昔年九王子,如今已为吐谷浑王。
毓疏却微微皱起眉头,“因你一己之谊,吐谷浑王愿发国兵?”
“六殿下于吐谷浑有灭军屠民之仇,通商协议亦有开拓余地。”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你动这样的脑筋只为替一个韩紫骁开脱,值不值得?”
“韩紫骁忠义之士,如今声名已灭,喻青不想令殿下手上再添无谓杀孽。”
“你要的不是救下这儿时玩伴?”
“喻青要的是……”他突然有些不敢看毓疏的眼睛,“无伤国事的前提下,无愧于心。”
“不是试探我对你的底线?”
喻青心中一慌,毓疏攥着他的胳膊阻止他再跪下去,“我现在有些看清你的性情了,你喜欢赌,押什么求什么都看得极清楚,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从未输过,总之这次你赌赢了,我不至于为了一个无伤大局的韩紫骁除掉未来的丞相。”
喻青抬起头来,眼中的水迹之后是极为惊异的神色。
“你觉得我会用陌楚荻或越临川为相?”毓疏放开他走回案后,“越临川善于洞察,陌楚荻长在周密,你却二者兼备,且有一点是他们都不能及的——胸怀天下,谋略大气。”
喻青怔着,毓疏坐下提起笔,边在纸上写字边向他道:“只要此点不变,我绝不杀你。”
喻青没有回话,他知道这是一句私人许诺,不需言谢。
“我现在需要一个武功好骑术好,又放心得下的人选向口外去,你那里有可用之人么?”
喻青看着毓疏折起信笺,压上私章。
只有涉及那个人时,语气才会有些许波动。
喻青想着说道:“……若殿下放心,微臣——”
这时门外有人高声呼报,毓疏示意喻青开门,来人是内廷总管,跪地言道:“殿下,验诏之仪已准备妥当,督察院陆大人并诸位御史,以及文武百官都已到了。”
毓疏准备起身,内廷总管又道:“此外还有一个身份特别的人,入宫请见殿下。”
“是何身份?”
“是礼部属下方杜若方大人的随侍,自六殿下军前赶回。”
毓疏神色疑惑,与喻青对视一眼,道:“先传。”
一忽儿小粳进屋,行跪叩大礼。
“你是方府的……”毓疏善于记人相貌,先前偶然听过方杜若唤小粳牵马,此刻略做回忆后道,“小粳?”
小粳叩首,“殿下还是叫小的采蘩吧。”
毓疏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既而是了然,“你是陌府的家生子?为何会到方杜若府中?”
“昔年六殿下出宫建府时,克贵妃娘娘从克家挑选了一些下人赐给殿下,小的混在其中。后来六殿下见小的会些武艺,又烧得一手好素菜,便将小的送给方主子。”
原来荻哥儿本想将此人安插在毓清身边,却阴差阳错监视了方杜若。
毓疏想来便问:“你入宫何事?”
采蘩抬起头时,毓疏见他已然满面泪水,“少爷对小的吩咐得极清楚,说方主子是国才栋梁,要小的对他全心看护,临去吐蕃之前还特意嘱咐小的要顾好方主子的性命……小的却辜负少爷这番托付……如今方主子……”言至此处,采蘩泣不成声。
“方杜若,殁了?”
喻青紧盯着毓疏,心中同样震惊慌恐。
采蘩哭着点头,“临出西沧王城时被刺客谋害,血流得……不一时——”
“——毓清做何反应?”
毓疏对采蘩急问,眼睛却向喻青,后者脸色苍白,他二人都清楚,天下不日将起无妄血光。
采蘩知道事关重大,忍泪道:“方主子临死前为六殿下施了一戒。”
毓疏转回头来。
“戒杀生。小的临走之前六殿下已用朱砂点额,想必决意持戒。”
毓疏垂下眼睛,喻青收回目光看着采蘩,皆在心中长出一口气来。
如今真的,天下可定了。
“毓清现在可好?”
采蘩摇头,“如今不知怎样,但方主子初丧那天,六殿下不哭不动,就像失了魂魄一般。”
心疼猛一涌上来,令毓疏多少有些吃惊。他略略平复心神,向采蘩言道:“你此番传信及时,深晓轻重缓急,并没有辜负你家少爷的托付。如今他人在古北口外徒河充军,你可愿去迎他回来?”
采蘩的脸上顿起欣喜,“小的愿意!”话音未落又接连叩了两个头,“小的代少爷谢殿下恩典!”
喻青有些愣住。
这陌楚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仿佛能结起一张无尽丝网,将身边所有人密密缠住,而这些落网之人,个个心甘情愿披肝沥胆。
他转回头面向毓疏,看着他将信笺交给采蘩,又仔细交代了许多事项,声音中含着微微的喜悦,真心真意。
……就连这个人,亦在网中。
采蘩施礼离去,毓疏起身走向屋外,经过喻青身边时说:“韩紫骁在牢中听闻毓清此事,也不会太过遗憾了。”
喻青心中剧震,“……殿下?”
“宫外京畿营围如铁桶,你自己也看见了。”毓疏说着回头笑笑,“但我不会杀他,我要让他替父皇看看,这个天下,我究竟配不配得。”
毓清扶灵抵京的傍晚,洛阳降下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策马缓行之人衣色缟素,面孔苍白如纸,漫天漫地的素白中只有眉间的一点朱砂颜色鲜红,红得像血。
毓疏单骑迎上,停在白绫裹覆的棺木旁。
“三哥。”先开口的是毓清。
毓疏点头,看向他身后长长的灵队上方在风中飘动的招魂白幡。
孤魂千里,如何真能引回乡关。
“三哥还未登极么?”
“孝期未出。”
“父皇是如何晏驾的?”
“太医院查无异样,判为寿终正寝。”
“母妃好么?”
“身体无恙,一直在盼你回来。”
毓清笑了笑,“弟弟如今回来了。”
一瞬之间毓疏产生上前去抱住他的念头,然而两马之间的距离,隔过天涯海角。
“你要继续掌兵,或是想去哪里散散心,三哥都依你。晚间到母妃宫里住下,哥哥陪你招魂安灵位好么?”
“三哥,”毓清的表情很静,看不出枯寂或哀恸,只是一份清淡的疏离,“三哥无须觉得歉疚,也不用补偿什么,弟弟知道三哥从没有意对弟弟下过手,倒是弟弟有些地方对不起三哥。”
“这些事日后不必提了,你我兄弟好生过活,好么?”
“三哥知道方杜若为何会死?”
毓疏摇头。纷纷扬扬的大雪在他们身前飘落,簌簌如低语。
“他穿着我的战甲骑着我的宝马代我领兵,西沧人以为他才是汉兵统帅。他们原本想刺杀的,是我。”
无数雪片仿佛纷飞的白蝴蝶,苍穹赐下的洁净,覆盖尘世所有污秽。
“他代我折了阳寿,代我下了血池地狱,代我入了修罗道。我犯的杀孽,我该遭的报应,神佛都降给了他,他是代我死的。”
毓疏摇头,雪片落在睫毛上,融化出近似泪光的痕迹。
“所以,”毓清没有等他开口,“我要代他参经求佛,代他积福德,我要将他赎出修罗道,转世为人,来世相见。”
“你是不信这些鬼神之事的。”
毓清笑着摇了摇头,“三哥方才问我想要什么。弟弟想要一个清静的太平天下,要东郊白马寺旁,一片墓地,一间禅房。”
登极大典定在春分不久,料峭春寒尚未完全退去,日出前的禁宫内,更漏之声浸着些微霜气。
毓疏坐在金殿配厅中,已将九龙皇袍穿戴齐整。
喻青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便笺,细细折好后绕过屏风,行至毓疏面前。
“殿下,采蘩由口外回来了。”
毓疏转过头。殿中的烛火照在龙袍的织绣上,泛出鳞光点点。
喻青抬起眼睛看着他,瞬息之内屏住呼吸。
“陌大人这些日子身体欠佳,想修养一段时间之后再返京城,这是陌大人让采蘩带回的信笺,请殿下过目。”
他将那张薄薄的纸页双手奉上,近侍接过,呈于毓疏。
是天亮前最晦暗的时分,四台烛火不曾增添殿内的光明。毓疏展开纸页映向火光,至为专注地凝视,仿佛要将此后的一生都用来注视那纸上的字样。
‘山居闲养经年病,暂辞朝衣缓归程。洛阳东风明年至,桃花得似旧时红。’
四句,二十七个字。外张华艳,内蕴劲骨的陌体。
最后一个‘红’字,无论怎样相似,终究不是。
毓疏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仿佛远山的雾气,缥缈凉薄。
“传旨——”
这是他第一次以天子的姿态颁布旨意,殿中诸人齐齐仰头,目光中都带出几分紧张。
“平去陌楚荻坟冢,永世不得祭奠。将陌府花房浇油焚尽。销毁陌楚荻存世的所有墨迹。”
所有人木然不动,无人出声。
毓疏起身,在烛台上点燃手中的信笺,直到火苗灼烧到手指,仍紧紧捏着信纸一角。
“……陛下……”
毓疏回身看着喻青,声音非常轻,“欺君大罪,纵是死人,也不能恕。”
一语双关。喻青伏在地上,愧悔之外并无慌恐,然而有泪水滑落面颊,打在膝前的砖面上。
即将登极的新帝从烛光中走出,“将陌家的侧室女儿陌碧情,指与皇长子庆麟为婚。”
他的难测心思在那个时刻不是开始,其后也永无终结。
黄钟大奏,礼乐齐鸣。
他没有等待司礼官的唱念,径直走出殿外。他的面前是黎明时分跪候在金殿阶下的千数朝臣,以及正在苏醒的整座江山。
空如此生,静如彼岸。
崇熙三十二年元月初八日,三皇子毓疏承大统,改元景安,开两朝盛世,历七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