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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色中的海,翻涌如怒,潮水闪动着乌金的沉暗色调。巨浪不停拍打咆哮,最后的一缕星光,也消失在浓云密卷的风暴背后。海啸的巨大力量,把世间万物都归原于莽荒时代的狂暴和激烈,风雨飘摇,云垂海立。
雷电的合奏中,朦朦胧胧的,似有人在欢笑,在狂歌……那少年静静的坐在海上,瘦弱的身形像是被巨浪托起。
忽然一声惊雷巨响,霎时间海天如白昼般清晰,毫发可见。少年像燕子一样地飞了起来。卷入云涛深处。
还没来得及看清。世界又沉入黑暗,浩劫荡涤后,一片宁静。大海的深处,似有无数蓝色精灵在飞舞回旋。那是一个异常喧闹的国度,也是一个无比宁谧的世界,空荡荡的仿佛从无过往,亦无未来——因为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已经永远的不在那里了……
“滴铃铃……”
一通挣扎之后,菩提终于抓住了床脚的电话机。
“喂喂,我找菩提,菩提在家吗……”
“我就是菩提。你老郑是吧?”
“我说菩公啊,那篇童话你倒是写好了没有……”
“还没呢。”
“那写了多少?总写了一大半了吧?”
“对不起啊,一个字没写。我还没想好写什么呢。”
“你说什么?不会吧老兄,我上礼拜问你,你就说快开笔了。拜托……”
“好,好,行行,大编辑,我这就写,这就给你写……”
撂下电话,菩提一头躺倒,对着天花板发了半天的呆。最后他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套上一只袜子,对着窗户坐着,继续,发呆。窗外白雨遮天。雨雾卷着泥土的腥气,窜进窗里来,弄得写字台上的书籍纸张都湿乎乎的。远处街角,一抹婉约的紫,雨中缤纷飘落。
每年丁香花谢时节,海城都会迎来一场漫长的雨季。菩提本人也就进入一年一度的发病期中。他从小就有慢性鼻炎。空气湿度一大,鼻炎就发作。鼻炎一发作,他就头痛。一头痛,他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是那种阴魂不散的头痛,睡里梦里都缠着他。顽疾啊顽疾!仿佛过往曾有一个死结打在他的神经上,定期抽搐一回,叫他永不得安生。
偏偏这个时候有人催稿如催命,连个懒觉都不让他睡。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不写,下个月的房租将成为问题,总不能再骗人家房东的小姑娘说大哥我采访过周杰伦吧?
还是应该到枫林路诊所的班医生那里去拿点药,看病总比不看好。虽然那个死板的女人看来看去,只会开镇痛剂。
斟酌半天,他终于套上了另一只袜子,洗脸刷牙刮胡子。一番折腾后,毅然闪入雨帘之中。
白丁香酒吧的老板阿雄也不喜欢雨天,他躲在柜台后面,一边用干毛巾擦拭着一只只白瓷杯子,一边不住地望望门口。若不是雨季,下午这个时候,酒吧本该生意兴隆。现在可好,偌大一个店面,只有桌子椅子们顾影自怜。下雨天就适合窝在家里睡大觉,谁愿意跑出来喝闷酒呢。
想到这里,阿雄愤愤的走到留声机旁边,黄铜喇叭里的爵士音乐戛然而止。生意都没得做,要个什么情调,浪费电!
没有音乐,没有人,室内的空气愈发沉闷了。早点关门打烊算了,阿雄想。最近生意越来越不像样,今晚上别开张了,呆会儿打个电话,叫小燕飞不用来干活儿了。
忽然,阿雄觉得身后像是有人在看他,用一种清彻冷彻的眼光。那种感觉怪怪的,阿雄不由得碜了一下,猛然回头,竟发现一个短发女孩,正在窗下悠然看雨。那种安静闲适的态度,仿佛她已经在那里坐了一下午了。
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怎么没看见?
短发女孩眼神逍遥无心,根本没有在看他。女孩穿了一条丁香色的背带裙,看样子像是个大学生。冬天早就过去了,她却戴了一只黑色珍珠绒的手套。手指纤长,手背上绣了一只胖乎乎白雪雪的猫头,煞是可爱。
“小姐,下午好。”阿雄
“一杯冰水,”短发女孩仰起脸,声音清朗地说,“给我一杯冰水。”
“好的,小姐。”有得生意做,阿雄立刻摆上一个优雅的微笑。女孩也姿态优雅地点点头,这一笑,阿雄碜了一下。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小女生,笑容里似乎沉淀了一些说不清的神秘意味。胡思乱想,雨天出鬼,阿雄不禁想。
就在这时,黄铜喇叭里忽然响起了一段乐曲。不同于一贯滑腻颓唐的爵士乐,这音乐清如天籁,像是采自月亮的光华,海浪的碎沫,珍珠的折光。小咖啡馆里,仿佛忽然点起一盏流光溢彩的水晶灯,把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氛一扫而尽。
阿雄站住了,险些把手里托盘扔在地上。他从来不知道,他的收藏里还有这样一张唱片。自负懂音乐的他,却甚至都没听过这一类的乐曲。
女孩静静地望了他一眼:“你觉得这种音乐不好听么?”
“好听,好听……”阿雄的表情,仿佛猛然被人填了好大一口冰激淋,既香甜舒坦,却又冰得心里发慌。
女孩见状,冲他顽皮地一笑。这一笑,忽然把原先的阴沉气氛一扫而空,就像一个装老成的小孩,忽然一个小动作就露了馅儿,回头一看,她正在一旁偷着乐呢。
有意思的姑娘。阿雄心中一动,折回桌边,在她对面坐下:“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风雨声声。枫林路的一间私家小诊所,同样的门庭寥落。
“我十岁那年春天,无明显诱因出现发热、头痛,伴有鼻塞、流脓涕。无畏寒、寒战,无咳嗽、咳痰。在当地医院注射青霉素后两天症状缓解。此后每年春季下雨时都复发头痛,镇痛药治疗效果不佳……”
菩提一边倒背如流,一边在心里暗暗地骂:这个该死的老姑娘,为什么每次都要从头问一边他的病史。
“你在背诵我写的病历啊。”年轻的女医生从眼镜片后面抬起眼皮子,很是不满。
菩提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看着她:“班医生,您写的病历如此详细,精确地记录了我的病情。”
“我是希望你能提供给我一些新的情况。”
“可是,我的病情一直没有变化,每次都是这样子……”
“那么以前呢?以前有没有过什么情况是你忘了向我提到的。”
“没有,没有。这么多回了,有的没的我可都向您汇报了。”
“真的?你好好想想呢?”
菩提有些不耐烦:“班医生,我头痛得要死,稿子都写不出来啦。大家这么熟,您给我开点药止止痛就行了。我还要回去赶稿。”
班医生愣了愣,抓过一张处方单子,熟练地写了起来。一边写,一边嘴还不停:“其实……我总觉得这不是慢性鼻炎。慢性鼻炎的头痛,不完全是如此症状。我希望找找其它的原因。无明显诱因……这种老套的话,哪一个医生都会写,但是……没有什么病是真的没有明显诱因的,只看你问不问……”
菩提听见她唠叨,忍不住皱起了眉。然而听到最后一句,不免呆了呆。
“算了,”班医生接着却说,“今天你先拿点药去吃,以后再说吧。待会儿我还得去一趟医学院……”
菩提抓着装药片儿的小纸袋出来。雨越下越大。他看见街角有一个披着雨衣的人,正迎面走过来,经过丁香树的时候停了下来,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指去碰树梢滴下的雨水。
“也许是哪家的小姑娘出来玩儿水吧。”他心想。
那人看起来有些奇怪,可是为什么呢?他不由得朝那边走了几步。再一看,披雨衣的人已经不见了。
“好像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子,”他想着,“脸看不清,身材倒还不错。唔……雨巷,邂逅一个丁香色的姑娘……”
树梢上却挂了一只黑色手套。他摘了下来,手套上绣了一只小白猫。
出门一趟吹了冷风,菩提的头痛变更厉害了,一回家就赶快吞了一片去痛片儿。
他把捡来的手套洗了洗干净,晾在阳台上。天晴以后,也许那个女孩还会路过这里,看见手套就会来认领,他暗自想着。这种手套倒是很少见,仿佛是自家手工制作而成……这样想着,他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雨还没停。菩提懒得出门,打电话叫街角的餐馆送一份鳕鱼盖浇饭来。等了一会儿,却听见门口一阵踢踢踏踏的。
“哪儿来的野猫,快走快走……”
菩提打开门,看见快餐店的少年正在和一只猫较劲儿。那显然是一只流浪猫,泥水兮兮的都看不出原来的毛色,正围着少年的腿打转儿。
菩提笑了笑,把饭盒接过来,抽出筷子,挑了一小块鳕鱼肉,朝流浪猫晃了晃。流浪猫转过脸,严肃地审视着菩提那对惺忪睡眼。
“喵呜——”菩提冲着它叫了一声。快餐店少年听见,不由得撇了撇嘴。
流浪猫踱了过来,慢慢舔着鱼块儿。
“很香的样子啊,”菩提赞叹着,“从没发现椴树林快餐的鳕鱼有这么好吃。”
流浪猫抬起头来,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
“怎么?”菩提大感惊喜,“我脸上也有鳕鱼吗?”
“喂——”快餐店少年忍不住嚷嚷起来。
菩提笑眯眯地摸出了钱包。
海城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的门诊部,永远忙得像火车站一样。班斓一直等到下午五点半,终于等到精神科的贝教授把最后一个病人送出门外。
“贝老师。”她匆匆的迎上去。
“呵呵,小丫头,不看着你的诊所,怎么有空回这里来。”贝敬虞教授一边洗手一边说。
“贝老师,我那里有个特别疑难的病人,想向您请教一下。不过,贝老师您还没吃晚饭……”
“什么病人?”贝敬虞一听就来了兴趣。
“贝老师咱们还是先吃饭吧。”班斓一边笑一边晃了晃手里的纸袋子。
“唔,椴树林的鳕鱼——好呀。”贝敬虞笑眯眯的说。“走,去我办公室,慢慢讲。”
盒饭在微波炉里转着圈儿,班斓就说起了昨天的病人。
“患者是一个23岁的女孩子,未婚,自由职业者。”班斓说,“她是个搞音乐的才女。去年从国家音乐学院作曲专业毕业,一直没有工作,最近到海城来打工,就住在我的诊所附近。”
“首都人?”
“不是——不一定是。就是不知道她是哪里人。”班斓苦笑着说,“患者的主诉是:失忆五年。”
“唔?失忆症,有趣。失忆症很难诊治的呀。”贝敬虞点着头,“五年……那就是说上大学以前的记忆没有了?”
“是呀,而且是完全失忆。”班斓说,“她说,对她来讲,人生最早的一幕,就是五年前,她睡了一大觉醒来,看见了一群陌生人。那是在南方的一个旅游胜地,南澳岛。她说,她就像外星人忽然掉到这个地球上来。别人的生命从婴孩时代算起,她的生命从五年前算起,再以前忘得干干净净,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多大了,更记不得她是因为什么原因失忆的。所以,我是一点病史也采集不到。”
“这么厉害?她的档案资料上显示呢?”
“过往的资料根本是查都无从查找。当初公安部门也查过这个神秘事件,看看附近谁家有走失的女孩子。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也就不了了之。她的个人档案上,大学以前都是一片空白。她的年龄,也是姑且算她上大学那年是十八岁,到今天二十三,其实不是真正二十三……”
“没有档案?那她怎么上的大学啊?”贝敬虞惊讶道。
“她是被国家音乐学院的一个老教授‘捡’来的。”班斓说,“说来就很巧啦。那时候,正好那老教授去南澳岛采风,碰见了她,觉得她极有才华,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收她为徒,带回首都。这种事情也是离奇。只不过那老教授很有名,各方面都说得上话,又是有名的固执,硬是把她特招进了音乐学院。”
贝敬虞觉得匪夷所思:“哪个老教授?”
“费滂。”班斓说。
“费滂、费滂……怪不得啊……”贝敬虞念着这个名字,不住地点头。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国宝级的音乐大师,也只有他敢做这么出格的事情。
“怎么不带来给我看看呢?”贝敬虞敲着筷子说。
“病人性子有点……那个什么。”班斓说,“要不然也就不找我这个小医生,直接上大医院来了。”
“有精神问题的病人都是这样。”贝敬虞说。
“精神问题……那倒也不一定。昨天我请了精神病研究所的一个医生,到我的诊所来跟她聊了聊。不过……”她忽然苦笑一声,“那个女孩子太敏感了。她很快就发现了我们的猜想——结果也没问出什么来。”
“那跟她的家属交待精神检查的必要性,请家属配合。呃……她应该没有家属,”贝敬虞说,“那……不是国家音乐学院的学生吗?老师同学朋友什么的总有。”
班斓苦笑说:“她就是不想让学校里的人知道。昨天她跟我说,以前费教授一家照顾着她,又在校园里,无所谓,一晃四年也就毕业了。可是毕业后,因为这个过去……档案的问题,她被所有的单位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