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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琳听到他的口音,心念一动,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是刘正风师叔。”
他二人于刘正风府中所发生大事,绝无半点知闻,忽见刘正风在这旷野中出现,另一人又说甚么“你我今日毕命于此”,甚么“家眷弟子尽数殉难”,自都惊讶不已。
只听刘正风续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无憾。”另一人道:“刘贤弟,听你箫中之意,却犹有遗恨,莫不是为了令郎临危之际,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刘正风长叹一声,道:“曲大哥猜得不错,芹儿这孩子我平日太过溺爱,少了教诲,没想到竟是个没半点气节的软骨头。”曲洋道:“有气节也好,没气节也好,百年之后,均归黄土,又有甚么分别?
愚兄早已伏在屋顶,本该及早出手,只是料想贤弟不愿为我之故,与五岳剑派的故人伤了和气,又想到愚兄曾为贤弟立下重誓,决不伤害侠义道中人士,是以迟迟不发,又谁知嵩山派为五岳盟主,下手竟如此毒辣。”
刘正风半晌不语,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此辈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他们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结交,将大不利于五岳剑派与侠义道。唉,他们不懂,须也怪他们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穴受伤,震动了心脉?”曲洋道:“正是,嵩山派内功果然厉害,没料到我背上挺受了这一击,内力所及,居然将你的心脉也震断了。早知贤弟也是不免,那一丛黑血神针倒也不必再发了,多伤无辜,于事无补。幸好针上并没喂毒。”
令狐冲听得“黑血神针”四字,心头一震:“这人曾救我性命,难道他竟是魔教中的高手?刘师叔又怎会和他结交?”
刘正风轻轻一笑,说道:“但你我却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从今而后,世上再也无此琴箫之音了。”曲洋一声长叹,说道:“昔日嵇康临刑,抚琴一曲,叹息《广陵散》从此绝响。嘿嘿,《广陵散》纵情精妙,又怎及得上咱们这一曲《笑傲江湖》?只是当年嵇康的心情,却也和你我一般。”刘正风笑道:“曲大哥刚才还甚达观,却又如何执着起来?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曲《笑傲江湖》发挥得淋漓尽致。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
曲洋轻轻拍掌道:“贤弟说得不错。”过得一会,却又叹了口气。刘正风道:“大哥却又为何叹息?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
仪琳心念一动:“非非,就是那个非非?”果然听得曲非烟的声音说道:“爷爷,你和刘公公慢慢养好了伤,咱们去将嵩山派的恶徒一个个斩尽杀绝,为刘婆婆他们报仇!”
猛听山壁后传来一声长笑。笑声未绝,山壁后窜出一个黑影,青光闪动,一人站在曲洋与刘正风身前,手持长剑,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阳手费彬,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女娃子好大的口气,将嵩山派赶尽杀绝,世上可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
刘正风站起身来,说道:“费彬,你已杀我全家,刘某中了你两位师兄的掌力,也已命在顷刻,你还想干甚么?”
费彬哈哈一笑,傲然道:“这女娃子说要赶尽杀绝,在下便是来赶尽杀绝啊!女娃子,你先过来领死吧!”
仪琳在令狐冲旁边道:“你是非非和他爷爷救的,咱们怎生想个法子,也救他们一救才好?”令狐冲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盘算如何设法解围,以报答他祖孙的救命之德,但一来对方是嵩山派高手,自己纵在未受重伤之时,也就远不是他对手,二来此刻已知曲洋是魔教中人,华山派一向与魔教为敌,如何可以反助对头,是以心中好生委决不下。
只听刘正风道:“姓费的,你也算是名门正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曲洋和刘正风今日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死而无怨,你去欺侮一个女娃娃,那算是甚么英雄好汉?非非,你快走!”曲非烟道:“我陪爷爷和刘公公死在一块,决不独生。”刘正风道:“快走,快走!我们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甚么相干?”
曲非烟道:“我不走!”刷刷两声,从腰间拔出两柄短剑,抢过去挡在刘正风身前,叫道:“费彬,先前刘公公饶了你不杀,你反而来恩将仇报,你要不要脸?”
费彬阴森森的道:“你这女娃娃说过要将我们嵩山派赶尽杀绝,你这可不是来赶尽杀绝了么?难道姓费的袖手任你宰割,还是掉头逃走?”
刘正风拉住曲非烟的手臂,急道:“快走,快走!”但他受了嵩山派内力剧震,心脉已断,再加适才演奏了这一曲《笑傲江湖》,心力交瘁,手上已无内劲。曲非烟轻轻一挣,挣脱了刘正风的手,便在此时,眼前青光闪动,费彬的长剑刺到面前。
曲非烟左手短剑一挡,右手剑跟着递出。费彬嘿的一声笑,长剑圈转,拍的一声,击在她右手短剑上。曲非烟右臂酸麻,虎口剧痛,右手短剑登时脱手。费彬长剑斜晃反挑,拍的一声响,曲非烟左手短剑又被震脱,飞出数丈之外。费彬的长剑已指住她咽喉,向曲洋笑道:“曲长老,我先把你孙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的鼻子,再割了她两只耳朵……”
曲非烟大叫一声,向前纵跃,往长剑上撞去。费彬长剑疾缩,左手食指点出,曲非烟翻身栽倒。费彬哈哈大笑,说道:“邪魔外道,作恶多端,便要死却也没这么容易,还是先将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说。”提起长剑,便要往曲非烟左眼刺落。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且住!”费彬大吃一惊,急速转过身来,挥剑护身。他不知令狐冲和仪琳早就隐伏在山石之后,一动不动,否则以他功夫,决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察觉。月光下只见一个青年汉子双手叉腰而立。
费彬喝问:“你是谁?”令狐冲道:“小侄华山派令狐冲,参见费师叔。”
说着躬身行礼,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费彬点头道:“罢了!原来是岳师兄的大弟子,你在这里于甚么?”令狐冲道:“小侄为青城派弟子所伤,在此养伤,有幸拜见费师叔。”
费彬哼了一声,道:“你来得正好。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该当诛灭,倘若由我出手,未免显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杀了吧。”说着伸手向曲非烟指了指。
令狐冲摇了摇头,说道:“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刘师叔结交,攀算起来,她比我也矮着一辈,小侄如杀了她,江湖上也道华山派以大压小,传扬出去,名声甚是不雅。再说,这位曲前辈和刘师叔都已身负重伤,在他们面前欺侮他们的小辈,决非英雄好汉行径,这种事情,我华山派是决计不会做的。尚请费师叔见谅。”言下之意甚是明白,华山派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倘若做了,那么显然嵩山派是大大不及华山派了。
费彬双眉扬起,目露凶光,厉声道:“原来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结。
是了,适才刘正风言道,这姓曲的妖人曾为你治伤,救了你的性命,没想到你堂堂华山弟子,这么快也投了魔教。”手中长剑颤动,剑锋上冷光闪动,似是挺剑便欲向令狐冲刺去。
刘正风道:“令狐贤侄,你和此事毫不相干,不必来赶淌浑水,快快离去,免得将来教你师父为难。”
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刘师叔,咱们自居侠义道,与邪魔外道誓不两立,这‘侠义’二字,是甚么意思?欺辱身负重伤之人,算不算侠义?残杀无辜幼女,算不算侠义?要是这种种事情都干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甚么分别?”
曲洋叹道:“这种事情,我们魔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己请便罢,嵩山派爱干这种事,且由他干便了。”
令狐冲笑道:“我才不走呢。大嵩阳手费大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是嵩山派中数一数二的英雄好汉,他不过说几句吓吓女娃儿,哪能当真做这等不要脸之事,费师叔决不是那样的人。”说着双手抱胸,背脊靠上一株松树的树干。
费彬杀机陡起,狞笑道:“你以为用言语僵住我,便能逼我饶了这三个妖人?嘿嘿,当真痴心梦想。你既已投了魔教,费某杀三人是杀,杀四人也是杀。”说着踏上了一步。
令狐冲见到他狞恶的神情,不禁吃惊,暗自盘算解围之策,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说道:”费师叔,你连我也要杀了灭口,是不是?”
费彬道:“你聪明得紧,这句话一点不错。”说着又向前逼近一步。
突然之间,山石后又转出一个妙龄女尼,说道:“费师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眼下只有做坏事之心,真正的坏事还没有做,悬崖勒马,犹未为晚。”这人正是仪琳。令狐冲嘱她躲在山石之后,千万不可让人瞧见了,但她眼见令狐冲处境危殆,不及多想,还想以一片良言,劝得费彬罢手。
费彬却也吃了一惊,说道:“你是恒山派的,是不是?怎么鬼鬼祟祟躲在这里?”
仪琳脸上一红,嗫嚅道:“我……我……”
曲非烟被点中穴道,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口中却叫了出来:“仪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起。你果然医好了他的伤,只可惜……只可惜咱们都要死了。”
仪琳摇头道:”不会的,费师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杰,怎会真的伤害身受重伤之人和你这样的小姑娘?”曲非烟嘿嘿冷笑,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么?”仪琳道:“嵩山派是五岳剑派的盟主,江湖上侠义道的领袖,不论做甚么事,自然要以侠义为先。”
她几句话出自一片诚意,在费彬耳中听来,却全成了讥嘲之言,寻思:
“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个活口,费某从此声名受污,虽然杀的是魔教妖人,但诛戮伤俘,非英雄豪杰之所为,势必给人瞧得低了。”当下长剑一挺,指着仪琳道:“你既非身受重伤,也不是动弹不得的小姑娘,我总杀得你了罢?”
仪琳大吃一惊,退了几步,颤声道:“我……我……我?你为甚么要杀我?”
费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称,也已成了妖人一路,自是容你不得。”说着踏上了一步,挺剑要向仪琳刺去。
令狐冲急忙抢过,拦在仪琳身前,叫道:“师妹快走,去请你师父来救命。”他自知远水难救近火,所以要仪琳去讨救兵,只不过支使她开去,逃得性命。
费彬长剑晃动,剑尖向令狐冲右侧攻刺到。令狐冲斜身急避。费彬刷刷刷连环三剑,攻得他险象环生。仪琳大急,忙抽出腰间断剑,向费彬肩头刺去,叫道:“令狐大哥,你身上有伤,快快退下。”
费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动了凡心啦,见到英俊少年,自己命也不要了。”挥剑直斩,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仪琳手中断剑登时脱手而飞。
费彬长剑挑起,指向她的心口。费彬眼见要杀的有五人之多,虽然个个无甚抵抗之力,但夜长梦多,只须走脱了一个,便有无穷后患,是以出手便下杀招。
令狐冲和身扑上,左手双指插向费彬眼珠。费彬双足急点,向后跃开,长剑拖回时乘势一带,在令狐冲左臂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
令狐冲拼命扑击,救得仪琳的危难,却也已喘不过气来,身子摇摇欲坠。
仪琳抢上去扶住,哽咽道:“让他把咱们一起杀了!”令狐冲喘息道:“你……你快走……”
曲非烟笑道:“傻子,到现在还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她要陪你一块儿死……”一句话没说完,费彬长剑送出,已刺入了她的心窝。
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仪琳齐声惊呼。
费彬脸露狞笑,向着令狐冲和仪琳缓缓踏上一步,跟着又踏前了一步,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的滴落。
令狐冲脑中一片混乱:“他……他竟将这小姑娘杀了,好不狠毒!我这也就要死了。仪琳师妹为甚么要陪我一块死?我虽救过她,但她也救了我,已补报了欠我之情。我跟她以前素不相识,不过同是五岳剑派的师兄妹,虽有江湖上的道义,却用不着以性命相陪啊。没想到恒山派门下弟子,居然如此顾全武林义气,定逸师太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嘿,是这个仪琳师妹陪着我一起死,却不是我那灵珊小师妹。她……她这时候在干甚么?”眼见费彬狞笑的脸渐渐逼近,令狐冲微微一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忽然间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胡琴声,琴声凄凉,似是叹息,又似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瑟断续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树叶。令狐冲大为诧异,睁开眼来。
费彬心头一震:“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听胡琴声越来越凄苦,莫大先生却始终不从树后出来。费彬叫道:“莫大先生,怎地不现身相见?”
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