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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看得破?看不破?放得下?放不下?只听他一声悲吟:“薤上露,何易晞!”
剑光闪出,往空中只一点,便有一股锋锐已极的剑气向冷香亭射来。
乱影识得厉害,慌忙窜将出去。刚刚在地上站定,回身一看,那一座冷香亭
已经尘土飞扬,哗啦啦往下坍塌,顿时打翻了烫酒炉子,只见一地的小火苗,从
砖石瓦缝中窜将出来。混乱之中,只听温柔笑道:“年大公子,这样霸道的剑法,
却也能这样雅致,今日倒是让本座开眼了。”笑声未毕,衣袖一展,红纱飘动,
便似张开一层铺天盖地的罗网,向年少罩过去。
年少长吟道:“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口中念的是一首挽诗,
手中书剑划动,临的却是王右军的《丧乱贴》。剑尖沉郁如坠,迎着纱帐的流势,
一字字写道:羲之顿首,丧乱已极。
温柔赞道:“好重的剑!”因为剑重,没有剑风,却有剑势,那一层轻纱竟
卷不过去。这样一交手,竟一下子显出太阴教武功的不足来。那种至阴之气,比
起某种厚重到骨子里的东西来,还是显得失于轻飘。温柔一击不利,反应也快,
收了纱,只在年少外围游走。
年少一剑写来,此时心境,正与右军千古一契,竟把这一张贴子,写得且滞
且畅,剑尖追着温柔,一口气写下来: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
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
乱影站在一侧观战,睁大眼睛,只见温柔被年少的剑尖追得左躲右闪,就不
用说那个吃惊了。记忆中,好象教主自二十岁那年起,就再也没有在别人剑下左
右支绌过。单说四花公子那是何等身手?温柔收服他们的时候,不也是快如闪电、
招招抢攻么?难道教主现在年纪大了些,做事也更把稳了?还是这位三绝公子不
止江左第一,更是天下第一?
看了一会,场面并无好转,不免着急。一时想来想去,想不出来到底为着哪
般因由。猜测是温柔欲扬先抑,可万一不是呢?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挨打。又捱
一阵,终于叫道:“教主,我来助你!”
“不必!”温柔冷笑道:“年大公子名冠江左,本座名震天下,今日倒要看
看,两虎相争,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要说年家书剑,笔意剑意合一,
威力倍增,原是好的,不幸出自书法,却就此有了改不了的毛病。有笔意,而后
才有剑意。可笔意总有尽时,就是右军自己,欠了笔意,也写不了尽善尽美的贴
子呢。到那个时候,本座倒要看看,什么叫做黔驴技穷?”
说了这阵子话,一分神,“咝”,披着的轻纱被剑尖划破一道。可见年少就
算是黔驴,此时也还远远未到技穷的时候,一时间剑尖抖动,笔意无穷,照究是
重如千钧地写将下去: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
温柔失了先机,被这样的笔势一迫,简直没有缓过来的可能,愈见得窘迫,
虽然施展烟罗步法左晃右避,总是摆脱不了那个如影附形的剑尖。只听又是“咝
咝”几声,衣服外面的一袭轻纱已经被划得支离破碎,茜纱阵是再也摆不成的了。
臂上隐隐传来痛感,不用说,已经被剑尖划破肌肤。
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再一行字写下来,温柔轻轻重重,
已不知到底挨了几剑,又是狼狈又是气恼,不免在心底将书圣给骂一个狗血淋头,
一边却又庆幸着,幸而《丧乱贴》不长,要是换成了《兰亭集序》,再不然竟是
《黄庭经》,今儿个可不真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几种想法一闪而过,年少最后一
个“首”字写完,长剑收束,在她肩头又重重刺了一下。
温柔等的却就是这终于收束的一刻。刹时间一声长笑,伸指在剑上一弹,一
掌拍将过去。心中是早已算计好的,论起拳、剑、轻功,年少是三绝,那掌法跟
内功呢?只怕不能跟自己的至阴至纯之气相比吧?
一掌拍过去,已经安排好迫使年少不得不接掌的种种后着。奇怪的是这些后
着竟一个也没能用上,对面年少不闪不避,右手一扬,跟她拍出来的右掌便严丝
密缝合上了。温柔微觉诧异,心思一转,忽然想,难道江南年家的人,也会在掌
上施用花巧?这一念还没转完,背上一震,已经重重挨了一掌。
温柔大惊,反掌撩出,便又跟一个人对上了掌。这边年少的掌力也在同时汹
涌而出,四掌交击之下,便有三条人影一起倒飞出去。
“乱影!”温柔一跤跌在地上,一口鲜血便喷将出来。
乱影伤得也不轻,跌在一株梅树下,簌簌落雪中,咯出一口血来。听得温柔
叫她,勉强一笑。温柔看见她的笑容,更是怒火攻心,冷冷道:“我倒是笨了!
若不是你与人串通,年公子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乱影微微一笑:“现在知道,可也迟了。你中了我们两个人的掌力,没有一
个时辰,恐怕动都动不了吧?”
温柔轻哼一声:“你在我家这么多年,我也算待你不薄,为何如此?”
“待我不薄?”乱影轻笑道:“冷香亭赏雪之时,我记得,桌子上是有两副
杯盏的吧?可是我何曾喝了一口?”
温柔简直有些诧异:“你……也配跟我一起喝酒?”
“是呵,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家奴,”乱影恨道:“可是你没想过
么?这个家奴却一直很有权势。想这圣教上下,除了你,还有谁敢以奴婢视我?
说句不客气的,也不用说那些堂主、护法,便是四位爷们,连他们做什么事,都
还得让我一头呢。姑娘呵,如今也只有你一个人,还把我当成是从前的那个奴婢
罢了。”
温柔冷笑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所以让着你,不过是看在我的面上?”
“是的,没错,我知道,”乱影道:“可是你这一死,就不同了。年大公子
的掌力比我要好得多,我想大家根本不会想到,是我杀了你。而年公子呢,他家
破人亡,是已经看破世情的人了,也跟我有过约定,报了仇,便会一切承担下来。
于是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年大公子杀了你,而我又杀了他。而我在
教内又深有根基。到了那个时候,这个教主之位,舍我其谁?既然如此,那我又
何必恋恋于这个奴婢的位子而不舍?”
温柔一怔,看了眼伤势最轻、正在运气调息的年少,悻悻道:“是我把你看
得简单了。”
“我本来就是个简单的人,”乱影勉力笑道:“只是再简单的人,跟了姑娘
你,这么多年过来,也会变得复杂的。如何待上呵,又如何御下呵,如何恩威并
重呵,如何杀人呵,嗯,还有,故意把心思藏起来,藏得让人无法捉摸。就比如
今儿吧,你得了四爷的消息,明明心里很高兴,却偏偏作出没反应的样子。其实
我早知道,你一高兴,逢着雪天,便会来这里赏雪的。”
“你算到了,”温柔道:“这么说,老四的消息,也是你捏造的了?”
“四爷么?”乱影道:“教主的心这么大,难道就没想过总有一天会得碰壁?
天山派那么强,戈壁又那么干,我们原不该招惹那么多强敌,四爷他……我是怕
你伤心,一直压着这个消息,没敢告诉你。”
温柔半晌不语,良久,道:“四花公子的名声绝不能堕!我必得再物色一个
葬花出来!”
“教主雄心依旧,”乱影笑道:“只可惜你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我看年大
公子已经快调好气了呢。”
温柔冷笑一声,忽然提高声音叫道:“东方佳木!”
不远处,那个已经变成雪人的人听见这声熟悉的呼唤,微微动弹一下。一团
蓬松的积雪便从他头顶上滚落下来。温柔又叫一声:“东方佳木!你过来。”
那人抬头看看温柔,仿佛不确定她是在跟他说话似的,迟迟疑疑站起来。温
柔又道:“你过来。咱们俩个,来做笔交易。”
“交易?”那人倒有些奇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吗?”
初恋的滋味
让张七个这一耽搁,夜色倏忽间笼罩过来,冷凝便知道,这一次,自己可算
是在外面疯得晚了。给杞成舟骗过菜以后,一路上忐忐忑忑往家赶去,本想着趁
人不备溜回房间,便可以免去一场责备,哪晓得蹑手蹑脚走进院子,也是她命苦,
那堂屋里灯火辉煌,人喧人笑,却是来了客人。灯光中一眼望见冷鸿儒端坐在八
仙桌边,正张大了嘴巴,笑哈哈地陪人说话。
冷凝也是见机,慌忙折往一边厢的厨房。哪料冷鸿儒笑归笑,眼睛却尖,一
下子便看见她了,叫道:“凝丫头,你给我过来!”
冷凝无奈,硬头皮过去,好在客人面前,料想冷鸿儒也不会拿她怎样。这么
转着念头,进得堂屋,先看一眼客人,倒有几分眼熟,是姓什么来着?赶忙飞快
地想——还是没能想起来,看来客人走后,她的礼貌又要成为冷鸿儒的教训话题
——那时节不容耽搁,只得双唇一翘,朦胧模糊地称呼:“叔叔好!”
那叔叔“扑哧”一声:“原来就是你!”
冷凝大是诧异。那边冷鸿儒更奇:“吴兄,你见过她了?”
“可不是么?”那人道:“刚刚在前面巷子口,差点没被她给撞歪了马!没
成想就是你家闺女!”
冷凝一怔,这才依稀想起不久前,从杞成舟家里出来时,确曾撞过一个人。
只今儿晚上也是太过精彩,摩肩接踵的事情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哪里却还记得这
等小节?难怪这人看起来透着眼熟,老天丫!亏好那时她心情大好,没有跟他骂
架——要是遵照阿闲的谆谆教导,甭管有理无理,但凡吵起架来,务必勇往直前,
砍头不过碗大个疤!那她今儿可就……呃,阿弥托佛阿弥托佛阿弥托佛……
冷鸿儒笑道:“原来如此!这丫头就是疯劲大!”一句话说完,转头呵斥冷
凝:“你看你,这一大晚上才回来,也不知疯到哪里去了!撞了吴叔叔,也不晓
得道一声歉?”
冷凝只是无比庆幸地傻笑。那吴叔叔笑道:“撞了也罢了,可是好大的劲道!
吴某自问这一身横练功夫,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连人带马,竟吃不住她这
一撞!也不知道令爱拜的哪一位高人为师,年轻轻就有这个功力?”
这个马屁可是拍到了冷鸿儒的心坎坎。一时脸上那笑容,开了花也似,努力
谦逊道:“哪里哪里!山野僻地,哪里却有吴兄这样的江湖好手?因此也就没拜
得什么师父,只是一县城的孩子都在一起,跟着一位杞成舟杞先生胡乱学一学罢
了。”
“杞成舟?”那姓吴的思索道:“江湖上却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不知
是出自什么门派?”
“这个么,”冷鸿儒道:“这五年来,倒也没听他说起过有什么门派。想来,
也只是个普通走江湖的,哪能象吴兄你这样得天独厚,出自名门?”说着,向冷
凝一招手:“凝儿,我看你们平时都空口白牙地说什么江湖,今儿,爹爹便给你
介绍一位真正的江湖人物!你可知道这位吴叔叔,便是圣教四花公子中,拈花秦
公子座下的红人?”
那姓吴的名叫吴名氏,听见他这么说,慌忙道:“哪里哪里,我也不过是二
爷座下一个小角色,混口饭吃罢了。”
那是当然了。冷凝很不恭敬地想,如果真是什么拈花公子座下的红人,也会
跟他爹这样的下里巴人结交?并且还连人带马被自己撞开,就这种身手!嗯,怪
不得这些天来,她爹对于她的前途,老是摆出一副踌蹰满志、十拿九稳的模样,
却原来趁着上京采买药材,也不晓得通过什么渠道,果然攀上高枝儿去了。
虽然这样想,脸上却很肃然起敬,惊叹道:“吴叔叔这么厉害呀!嗯,我听
说过的,圣教有一种圣教的标志,总坛是天青袍子上绣一轮圆月,下面的堂口是
绣弯月,吴叔叔既是秦公子座下,应该是绣圆月了,怎么不穿这种衣服呢?那可
有多威风!”
两个大人见她说得幼稚,相视一笑。冷鸿儒笑骂道:“你这丫头,就知道什
么威风!你吴叔叔是出来办秘密公事的,光图威风,那还到底办不办事了?”骂
完了,又向吴名氏解释:“让吴兄见笑了。唉,这个丫头,养是养得娇惯了一点。
你不知道,小弟可哪敢怎么管她?她这一条命,可是拣回来的呢……”
冷凝听到这里,便晓得他又要将杀虎的老黄历搬将出来,如果火候成熟,恐
怕还会叫小鱼把那颗腌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