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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老伴的人生经验,孩子!“
晚上,宪云挽着重哲的胳臂走进家门。那年重哲28岁,英姿飒爽,倜傥不群,
穿一件名牌茄克衫,衬衣不扣领口,目光锋利,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浅笑,黑发
桀骜不驯。
宪云心醉神迷地看着夫君时,不由暗暗承认,爸爸的话也的确有言中之处:
才高天下的朴重哲确实有些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重哲进门就看见了客厅中的孔子画像。他用询问的眼光看看完云,宪云抿嘴
笑道:“告诉你,我是孔夫子的嫡系后代。”
朴重哲略有些惊异,微笑着感慨道:“在你们这个古老的国家中,到处可以
触摸到历史的遗迹。真的,我知道孔家是世界上最悠久的家族,但我没想你竟是
这个神秘家族的嫡孙。”
他朝孔夫子鞠了一躬:“韩国也是在儒家文化圈中,我的祖辈中很有几个著
名的硕儒,所以我对夫子是很敬仰的,只是,我对他老人家的‘夷夏之防’的观
点颇有腹诽。
希望老人家不要拒绝一个东夷的后代作孔家的东床快婿。“
宪云笑骂一句:“贫嘴。”这时重哲看见宪云爸出来了,立即收起笑谑,恭
恭敬敬行了礼:“孔伯父好。”
老人没有回礼,也没有回话。他端坐在沙发上,冷冷地打量着这位韩国青年,
屋内出现了冷场。随后进来的妈妈迅速扭转了气氛,老练地主持着这场家庭晚会,
控制着谈话的节奏。她问了重哲的个人情况后,又问:“听说你也是研究遗传学
的,具体是搞哪个领域?”
“主要是行为遗传学。”
“什么是行为遗传学?给我启启蒙。要尽量浅显。你不要以为一个生物学家
的妻子也必然是近墨者黑,他搞他的DNA ,我教我的多来米,两人是井水不犯河
水,互不干涉内政。”
宪云、重哲都笑了,重哲很得体地说:“伯母,我有幸听过你的一些交响乐
或奏鸣曲,如‘恐龙’、‘母爱与死亡’等,我想,能写出这样深刻磅礴的作品,
作者必然对生物科学有最深刻的理解。”但他仍按宪云妈的要求简洁地介绍着:
“生物的许多行为是生而有之的。即使把幼体生下来就与父母群体隔绝,它仍能
保持父母群体的本能。像人类婴儿生下来会哭会吃奶,却不会走路;而马驹和鸡
生下来就会跑,小海龟生下来就能辨别大海的方向并扑向大海。”
他看看完云爸,老人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姿态僵硬,像一座木乃伊。重哲继
续说下去:“许许多多的生物习性得之于天授,而不是亲代的教育,这一点是毫
无疑问的。比如昆虫是4 代循环的:卵、幼虫、蛹、成虫。幼虫是纯粹的吃食机
器;而虫蛾是纯粹的生殖机器,甚至于没有口唇,所以,即使是同一种昆虫的不
同形态,也几乎相当于不同的种族。但它们仍能准确地隔代重复亲代的天性。有
一种习惯于生殖迁徙的蝴蝶,能准确地记忆从北美到南美长达数千公里的路程。
它是从哪儿学得的知识?要知道,子代蝴蝶和亲代蝴蝶,从时间上和空间上都是
完全隔绝的。”
宪云和妈妈都在注意倾听,重哲又说:“还有一个典型的例证。挪威旅鼠在
成年时会成群结队投入大海自杀,这种习性曾使生物学家迷惑不解。后来考证出
他们投海的地方原有陆桥与大陆相连,原来这里是鼠群千万年来季节迁徙时的必
经之处。这种迁徙肯定有利于鼠群的繁衍,并演化成固定的行为模式保存在遗传
密码中。如今虽然时过境迁,陆桥已沉入海底,但鼠群冥冥中的本能仍顽强地保
持着,甚至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行为遗传学就是研究这种‘天授’的生物行为
与遗传密码的关系。”他笑着对女主人说:“太枯燥了吧,我不是一个好的解说
员。”
妈妈有意挑起争论来活跃气氛:“哟,我可不能同意你的观点,我知道生物
的形体是由DNA 来遗传的,像腺嘌呤、鸟嘌呤、胞嘧腚、胸腺嘧腚与各种氨基酸
的转化关系啦,RNA 和DNA 的转录过程啦,三叶草形状的数学式基因表达啦,这
些都好理解。虽然我常怀疑小小的精卵中容纳不了那么多信息。你想,建造一座
宏伟的人体大厦并包括那么多的细节:眼珠的颜色,耳垢的干湿,眼角是否有蒙
古褶皱,腋下香腺的浓淡……如此等等,人类的10万个基因怎么够?
至少得10万亿个!更何况虚无缥缈,无质无形的生物行为,怎能用DNA 序列
来描述呢,又怎能塞到那本小小的DNA 天书中去呢?我想,那更应该是万能的上
帝之力。“
重哲回避了对这些论点的争辩,他只简单地说:“上帝只存在于信仰者的信
仰中。汉民族是世界上惟一没有全民宗教信仰的民族,儒‘教’是世界上惟一持
无神论的准宗教。”他用目光向大厅中的孔子像致意,“这位大成至圣文宣王就
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嘛。如果抛开上帝,答案就很明显了:生物的行为是生而
有之的,而能够穿透神秘的生死之界并传递上一代信息的介质惟有生殖细胞,所
以,生物行为的规则只可能存在于DNA 密码中,这是一个简单的筛选法问题。”
宪云听得很入迷,她贪婪地攫取着重哲睿智的目光。她就是在这样一次长谈
之后爱上这名韩国青年的。她喜欢听他言简意赅的谈吐,欣赏着他用简捷明快的
思维,轻而易举的剥去事物的表象,抽提出生命世界最深层的本质。
宪云从不喜欢哲学,甚至厌恶那些天玄地黄的辩述。但重哲抒发的哲理却直
接植根于铁一般的科学事实,它只是比事实多走了一步而已,所以,这种哲理常
常有极强大的逻辑力量。在这场谈话中,孔教授始终像石像一样沉默,这会儿他
大概不想再听这些启蒙教程,突兀地问:“你的研究方向?”
重哲立即转身面对老人。虽然老人长时间一言未发,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
讲话的真正裁判是这个冷硬的孔昭仁教授,他昂然回答:“孔先生,我不想搞那
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我想破译最神秘的宇宙之咒。”
“嗯?”
“一切生物,无论是病毒、苔藓、珊蝴虫、切叶蚁还是人类,它们最强大的
本能是它们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己,延续后代。它们从生至死的一切行为都暗
合这两条铁的规则。这两者常常是相容相成的,有时也会互相抵触,从而演化出
千姿百态的行为程式。
母狼为了狼崽敢同猎人拼命;母猫母兔等常常有杀仔行为;雄螳螂在交配时
心甘情愿被雌螳螂吃掉。宪云,“他扭回头对宪云说,”我到庞贝古城游览过,
我亲眼见过火山下埋葬的历史。在炽热的火山灰中,人体早已气化了,留下一些
奇形怪状的空穴。考古学家把石膏倒进这些空穴,就重现了过去的情景。男女老
少在火山灰中挣扎,一个母亲在死前竭力撑起身子,为子女留下最后一点生存空
间。那种凝固的母爱、凝固的求生欲望是极其震撼人心的!这是宇宙中最悲壮最
灿烂的生命之歌,它就隐藏在DNA 密码中,我要破译它。“
宪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磅礴激情,她看见父亲眸子中陡然亮光一闪,变得十
分锋利,但这点亮光很快隐去,他又缩回那层冷漠的外壳,仅冷淡地撂了一句:
“谈何容易。”
重哲看看完云和宪云妈,自信地笑着说:“当然,这是上帝看守得最牢的秘
密,但从目前遗传学的水平来看,破译它的希望已在天际闪现了,我想它不是海
市蜃楼。它控制着世上亿万种生物,显得神秘莫测。但从另一方面看,从亿万种
生物包括最简单的病毒中找出唯一的共性,反而是比较容易的。”
孔教授涩声道:“已有不少科学家在这个堡垒前铩羽。”
重哲笑了,意气飞扬地侃侃而谈:“失败者多是西方科学家吧,那是上帝特
意把难题留给东方人了。正像围棋与国际象棋、西医与东方医学的区别一样,西
方人善于作精确的分析,东方人善于作模糊的综合,东方的神秘哲学常常与最现
代的物理理论暗合。我看过不少西方科学家在失败中留下的资料,他们太偏爱把
生存欲望的传递密码同DNA 结构作精确的对应,我认为这是一条死胡同。生存欲
望密码很可能存在于DNA 结构的次级序列中,就像原子理论中的‘电子云’概念,
或者像一首长歌中的主旋律,是一种不确定的概念,理解它需要有全新的哲学眼
光。”
说到这儿,宪云和母亲只有旁听的份儿了。孔教授冷冷地盯着重哲,重哲则
以自信的目光对抗着这种压力。宪云妈正要作出努力来结束这种冷场,小元元适
时地出现了。
他肯定刚和一群小家伙在野地里玩过,小爪子脏兮兮地,浑身沾满了尘土和
蒺篱球。妈妈笑着把他拉到跟前,拍掉尘土,从他身上摘下蒺篱:“你这个小捣
蛋,野到哪儿啦?来,见过朴哥哥。”
小元元毫不认生地走过来,用脏爪子拉拉朴哥哥的手,又同姐姐和妈妈亲热
一番。
妈妈有意夸奖这个有智力缺陷的儿子:“小元元最聪明,无论是下棋、作数
学题、打电子游戏,在我家都是第一名。重哲,听说你的围棋棋艺很不错,赶明
儿和元元杀一盘。”
元元很神气地听着,鼻孔微微龛动,这是他最得意时的表情。重哲笑着:
“元元,我可是围棋七段,敢和我较量吗?”
“当然敢!我去拿棋盘。”他说着就要走,宪云赶紧把他按住,埋怨道:
“改不了的毛躁脾气,一把火就着起来,等吃过晚饭再下嘛。”
朴重哲仔细打量这个智能生物人,大脑袋,圆脸,笑容娇憨,举止带着5 岁
幼童的稚拙天真。但宪云告诉过他,按生理年龄来说,元元已经23岁了。他毫无
顾忌地问道:“他在某些方面智力出众,但整个心智只相等于5 岁孩子的水平,
对吧。”
妈妈对这些无礼的话感到愕然,宪云也十分吃惊。事先她曾再三向重哲交待
过,不要提起小元元的缺陷,小元元是爸爸的心病,是他一生失败的象征,爸爸
的同事作家访时,总是小心翼翼地不提元元的事。她急忙向重哲使眼色,但重哲
毫不理睬她的示意,仍然自顾说下去:“我觉得他有一个根本的缺陷——没有输
入生存欲望,也就没有了生命的灵魂。人类的生存欲望是天然存在于DNA 结构序
列中的,但在小元元的创造过程中,一定是有某种原因破坏了这种整体和谐。”
他再次强调说:“他需要重新输入生存欲望。没有生存欲望就不能成为‘人’。”
小元元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很快转到了爸爸身上。他慢慢走
过去,拉住爸爸的手。这些年他当然感到了爸爸的冷淡,但他认为这很不公平,
所以常倔强地向爸爸讨取爱抚。老教授一动不动冷冷地盯着朴重哲,忽然他甩脱
元元的手,拂袖而去。
小元元咧咧嘴,倔强地忍住哭声,默然回到妈妈那儿。妈妈心疼地把他搂到
怀里,埋怨地看看宪云——你难道没有把咱家的禁忌事先告诉重哲吗?宪云不知
道该怎么办,从直觉上,她认为重哲的话是对的,她甚至感受到了这个结论在科
学上的分量。她知道重哲坦率地指出这一点,用意是善良的,但她也不希望父亲
被刺伤。停了一会儿,她追着父亲到书房去了。
父亲坐在书房高背转椅里,只露出脑袋。但他没有关上书房门,似乎知道女
儿要来,而在平时他从不让任何人进他的书房。宪云忐忑不安地站到父亲身边,
心绪复杂。书房里光线晦暗,色调阴沉,连墙上的先祖孔子也好像目光抑郁。这
个书房实际上是父亲逃避世界的一个甲壳,与他的内心世界是色调相同的。宪云
苦涩地想,因为科学研究中的失败,值得这样终生自我囚禁吗?
很长时间之后,父亲才冷淡地说:“我不喜欢这个人,狂妄、浅薄,他的自
信超过了他的才能。”
宪云很失望,也被严重地刺伤了。她犹豫着,想尽量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意见。
忽然父亲又说:“问问他,是否愿意到我的研究室来。”
宪云愕然良久,才格格地笑起来。她快活地吻过父亲,跑回客厅。
元元已经忘了刚才的不愉快,这会儿正起劲地向朴哥哥展示自己的收藏,一
粒蓝色石子啦,白色的贝壳啦,红色的干枫叶啦,画片啦,重哲和他玩得很愉快,
一边还很融洽地同宪云妈谈话。但两人实际上都竖着耳朵,聆听书房里的判决。
他们听到了咯咯的笑声,平时十分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