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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已经相当严峻,根本不容木手子做任何犹豫。这个时候他想起了老东家庄仁礼,想起了老东家临闭眼时跟他安顿过的每一句话。下河院对他来说,是神圣得不能再神圣的地儿呀,木手子决定要让闲话彻底消失。
只有彻底消失。
冬天的夜黑得早,一家人围着火炉吃饭时夜幕已罩住了村子。这天木手子特意宰了只鸡,老婆豆秧儿心疼地说,好端端的杀鸡做甚哩,天天在院里吃还没解掉馋。木手子边给豆秧儿夹肉边说,不就是只鸡么,哪天想吃了,我把牛也宰给你。豆秧儿不明白男人的心思,听他越说越没边,赌气地说,都宰完就剩我了,你也宰了吃掉吧。木手子倏地黑脸道,夹住吃肉。
吃完饭时辰尚早,木手子到村巷里走了一遭,天阴得很实,说不定半夜雪便落下来。家家户户的门都紧闭着,有几家院里已飘出隐隐的叫声,都是些还没儿子的人家,天一黑便急不可待地发出声音。木手子觉得可笑。想想这沟里很多事,都觉得可笑。可他笑不出声,他的心被将要发生的事儿牢牢捉住了。那是件可怕的事,但他必须得做。
他在村里一直转到人睡定,这才走进下河院,摸进草房。进草房的一瞬,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可见他还是不那么坚定。但,他想起了后晌在院里见少奶奶灯芯的情景,少奶奶灯芯一定也是听见了谣言,而且,听的一定比他还多,要不,脸没那么阴。少奶奶灯芯好像叹了一口气,然后,远远地望住后院里玩的马驹,马驹正在围着三杏儿问野种是个甚?三杏儿一时不好做答,傻傻地盯住少奶奶。马驹又问了声,少奶奶灯芯扑过去,要打马驹,吓得他一把拽住了。
想到这儿,他不再犹豫了,犹豫有时是会害大事的,木手子从没为下河院做过甚大事,这次,他要做一件!
草堆里取出从北山带来的东西,这东西是他从十几个想法中选定的,还是买骡子时在一老财家看到的,连下河院都不知用这玩艺。踩着夜路他顺当地摸到李三慢药铺外,果然亮着灯,门缝里飘出淫荡的笑,还有日竿子的声音。他兴奋极了,拧开桶盖,一股煤油味扑鼻而来。这可是他花四只羊的银两打财主家买的呀,没想用在了这个上!药铺边上是草垛,他先把白日里瞅好的两根木头抱过去,牢牢堵住门,这才极轻极兴奋地把煤油浇上去。门,窗,草垛……他做得细致极了,一点疏忽都不留,一点声响都没发出。一切做完,他狠狠地笑笑,最后才掏出洋火,哧一声,火苗跳起,映出他血光般的脸,这脸,平日是多亲和多谦卑呀,见了谁都笑,见了谁都低眉,仿佛,他的卑微就是刻这脸上的,也仿佛,他生就是一个卑微的人,一个不被任何人看起的人。这都无所谓,要紧的,是他不能容忍任何人玷污神圣的下河院!
错爱(11)
扔了火柴,他还在门口站了会儿,本想亲耳听听屋里的惨叫,可熊熊大火很快烧得他立不住,这才提起油桶,放放心心地离开。
大火是半夜时分让人发现的,人们跑出来,本想救火,一看是中医李三慢的药铺,便都掉头睡觉去了。李三慢老婆天啊地啊地叫,边叫边灭火,无奈火借着风势,根本不是她一个女人家能灭得了的,只好跪地上给天爷磕头,求老天爷开恩,放过她家三慢,放过她家药铺。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人们才佯装着过来救火,李三慢的药铺早已化为灰烬,肥婆娘嗓子已经干哑,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日竿子老婆闻声赶过来,起先不敢确定,等人们抬出日竿子烧焦的尸首时,才哇地一声放起了老声。
二拐子最后一个赶来,报丧的人敲了好几次门,都让他骂回了。
有谁能想到,昨夜这场火本是二拐子要亲手点的,却让别人占了先。
二拐子萌生出这念头,完全是因了奶妈仁顺嫂一句话。他跟奶妈仁顺嫂被轰出下河院的那个夜晚,娘俩破例有了一次长谈,历经半世沧桑的奶妈仁顺嫂忽然发现有点对不住儿子,便在一片唏嘘里发出忏悔。二拐子终于发现,母亲是深爱着他的,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能在下河院站住脚。当初母亲执意让他跟上管家六根学本事便是想为日后做谋算,没想机会让他白白浪费了。母亲设法拢住东家庄地,更深的心理也是为了他早日当上管家。谁知命运多舛,母子的心愿还未完成便让人家扫地出门。母亲结束自己的忏悔后忽然又道,娃啊,你做的事他已知道,没准哪天就要冲你下手哩。
尽管母亲含糊着没把事儿说明,二拐子心里却腾地一声雷。怪不得老东西看他的眼神越发不对劲呢。
事实上东家庄地确也在着手这件事。儿媳生下马驹不久,无意中从奶妈仁顺嫂说漏嘴的话里听出点蹊跷,后来便疑神疑鬼地盯住西厢房,终于有一夜,他看到从北墙豁落跳进的男人,东家庄地心里的疑惑瞬间便得到证实。之所以长久忍着是不想让家丑扬出去。但他对二拐子和儿媳的恨却一天天深重,直到生下牛犊,东家庄地惩治淫妇奸夫的决心才坚定起来,谁知老天偏偏不成全他,牛犊三个月时他猛地发现有问题,这个可怕的事实完全击懵了他,让他所有的行动都化为叹息。他原本放过这对不要脸的东西,下河院的不幸已让他无法拿出果断的勇气,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任事态发展。忽一日他听到沟里有了谣言,这可是足以要掉他命的呀,一想祖祖辈辈挣下的家业有可能落入一个野种手中,东家庄地铲除二拐子的决心便坚硬如铁了。对付管家六根他怕,对付二拐子这畜牲他还绰绰有余,如果不是儿子命旺突然带给他厄运,说不定二拐子这阵早没命了。
听了母亲的话,二拐子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老婆芨芨身上,如果不是这不要脸的东西,也不至于能让谣言响到庄地耳朵里。奶妈仁顺嫂更是痛恨中医李三慢,巴不得他早点撞死。在跟母亲经过一番密谋后,二拐子决定除掉这烂嘴女人。他的计谋跟木手子惊人的相同,去北山的日子,他特意带来一桶煤油,昨天夜黑,他按捺不住铲除奸人的激动,是奶妈仁顺嫂硬拦着他熬到夜深。他提着煤油刚拐过村巷,就见熊熊大火燃了起来,火光映红了整个沟谷,映红了这个夜晚。借着火光他看清点火的是木手子,便牢牢记住这幕回来了。
母子二人彻夜未眠,一致认为是下河院女人灯芯想杀人灭口。
二拐子等到日头出山才走出门,半道上有人拦住他,不让他跟前去,说看了伤心。二拐子搧了来人一耳光,扑到药铺前,一跟斗栽倒不省人事了。
皮匠王二赶来的这天,后事已办完,二拐子平静地跟皮匠王二说,她肚里刚怀了儿子,就跑出去野,臭屎染了我一脸,还得忍着,这下可好,甚也没了。皮匠王二噘噘嘴,屁没放一个走了。
少奶奶灯芯听到这消息,愕然了好久。
咋个会这样,咋个会是这样啊!
不该的,不该的呀。老天爷,你放过沟里吧,你饶过这沟里的每一个生灵吧。我怕,我怕啊,老天爷,求求你了,再也不要让血腥出现,再也不要让沟里陷入到没完没了的搏杀中……
错爱(12)
少奶奶灯芯的怕是打管家六根死后开始的,等马巴佬让乱石打死,这怕,就又深了一分。三年大灾带给她的感受太深了,打内心,她不想再死人,真的不想,可……
一连几天,她都不说话,说甚哩,还有甚可说?尤其听到烧死的还有日竿子和芨芨,这心,就苦焦成了一片。有时,死人也不是解脱事儿的惟一办法啊。这样解脱下去,不敢想,真不敢想……
她想起凉州城苏先生的话,这心,要是让恨灌满了,就再也进不得阳光,进不得雨露。她想起后山半仙刘瞎子给石头禳眼时说过的一句话,世间万物,都有定数啊。兴许,这就是定数?
她默默地走进北厢房,解开命旺身上的绳索,尔后进了上房。
东家庄地趴在炕沿上,难受得要死,屋里弥漫着一股臭味。木手子端水进来,望了她一眼,勾头给东家庄地洗身子。这些日子,木手子端屎端尿,精心侍候,他沉默的嘴巴跟谁也不说一个字,沟里发生大火的事,他竟然一句议论也不参与。灯芯看了一眼木手子,忽然发现他的眼睛深陷进眼眶里,像是害了场大病。
公公的痛苦让灯芯心里再次掀起一股难言的浪,她并不想让公公死,还祈祷着他多活几年,她只是咽不下一口气,要给命旺和丫头葱儿圆房的那口气。这阵,她的心突然动了,一股恻隐之情涌上来,毕竟,是她公公啊。她跟木手子说,去叫仁顺嫂吧。木手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灯芯站门口呆想了会儿,脑子里再次晃过一个疑问,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到底是谁放的,难道真会是二拐子?
后山半仙刘瞎子是在快进腊月门时来到沟里的,这次,他跟下河院没打一声招呼。
沟里有户人家家里不安稳,老婆、娃娃接连闹了几场大病,快进腊月时猪又瘟死了,就用青驴儿驮他来禳眼。后山半仙刘瞎子老了,腿脚也不那么灵便,他对禳眼的事看上去也不再那么热心,法场做得有一着没一着的,很不成样子。做完,他跟那户人家说,拿醋多熏熏屋子吧,下河院不是有那么好的醋么?
少奶奶灯芯闻讯赶去时,后山半仙刘瞎子已骑着青驴儿在回去的路上了。山岰里,冷风中,少奶奶灯芯一把拽住驴缰绳,叔,你不能就这么走啊,来了,说甚也得吃碗饭,喝口水……
后山半仙刘瞎子在驴上犹豫很久,说,娃,不了,下河院的饭,不是我这等人吃的啊——
叔——
娃,听叔一句话,甚事儿也不能过,过头的话说得,过头的事做不得,你还年轻,往后路还长着哩,听叔一句劝,收心吧。
叔,不是我做的呀,真不是我啊,叔——
后山半仙刘瞎子扬起手里的棍,照准驴屁股敲了一下,青驴儿放开四蹄,噔噔噔远去了。
一场大雪落下来,纷纷扬扬。
这一天,二拐子的丫头蒿子被带进下河院,顶替丫头葱儿侍候起了东家庄地。
痛失(1)
少奶奶灯芯想,要是那夜抱她下轿的是七驴儿,一切会不会是另番样?每当七驴儿灵巧的双手从身上消失后,少奶奶灯芯就会掉入这怪诞的怔思中。
这是寒冬的一个晚上,七驴儿踩着齐脚深的雪消失了,白茫茫的大地扯远了她的思想。本来说好冬日天冷不必来了,七驴儿忠诚的脚步却风雨无阻地给她把迷乱和飞翔一并送来,短暂的迷醉后心顿若掏空般无归无依,只有借这雪的柔情多少寻一点慰藉。
腊月二十三小年后晌,院里一片忙乱。少奶奶灯芯得空走出来,四下找寻马驹,惊见马驹爬在北院老树上,不知何年的老树已枯朽如柴,干裂的树枝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惊得灯芯双腿发软瘫在地上。树下,竟站着不知何时跑进院里的二拐子!二拐子咧着嘴,使劲鼓动马驹再往高里爬。少奶奶灯芯挣扎着喊了一声,不要啊……就听二拐子又冲马驹喊,有种你爬树梢上啊,你个吓死鬼。灯芯瘫成一片的目光不敢再往马驹身上看,懵懂中就觉马驹完了。天杀的恶人呀!
“呀”字还未落地,就听咔嚓一声,树枝断了。二拐子接住马驹的一瞬,木手子斜刺里扑出来,抡起铁锨就朝二拐子头上砍。沉浸在快乐里的二拐子哪料想会冒出个木手子,吓得抱头鼠窜,肩胛上还是挨了一下。木手子一气将二拐子追出院门,才恨恨地折身回来。见灯芯还软在那里,扶起她说,你甭害怕,驴畜牲再敢动马驹一指头,我剁了他。
虚惊过后,少奶奶灯芯的心思集中到木手子身上。
木手子近来古怪的行为惹得灯芯常常拿眼看他,越发深陷的眼睛里是一种不为人察觉的光,狗一样敏捷的身子冷不丁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吓得院里每个人都在躲他。更是他冒着严寒,在西厢往外那个曾经开过豁落的墙头上码了一层土块。灯芯从那怪怪的目光里嗅见一股异味,一日装做不经意地突然提起那场大火,惊得木手子手里的料桶腾地掉地,牛料撒了一地。
少奶奶灯芯终是清楚了。
过年时少奶奶灯芯特意叮嘱后院屠夫,杀了一只猪扛到木手子家。豆秧儿被这过于厚重的赏赐弄得不知所措,颤惊惊盯住男人问,凭甚给你一头猪?木手子一边忙活